这一声,微弱得如同幻听。


    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寂静的冰面上,将整个主实验室里所有冻结的灵魂,都震得裂开了缝。


    首席医疗官的身体,像是被雷电劈中,僵在了原地。


    他那双握着电极板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两块刚刚才制造了“奇迹”的金属。


    他的眼睛,死死地,凸出地,盯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刚刚从绝对的水平,向上弹跳出了一道微弱弧线的,绿色的光。


    不可能。


    这三个字,在他的大脑里,掀起了风暴。


    作为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严谨科学的医生,他可以接受死亡,却无法接受眼前这,比死亡更加荒谬,更加违背了他所有信仰的……现实。


    紧接着。


    【嘀——嘀——】


    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


    不再是单一的,偶然的跳动。


    而是一个,缓慢的,却又稳定得如同节拍器般的……节律。


    那条代表着死亡的直线,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条正在缓缓起伏的,代表着“生命”的,最动听的曲线。


    “心……心率……每分钟十二次……”


    一名年轻的护士,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报出了读数。


    这个数字,低得可怕。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几乎等同于死亡。


    但对于一个,刚刚从“不存在”的维度里,被硬生生拉回来的存在来说。


    这,就是创世的钟声。


    “呼吸……自主呼吸恢复……”


    另一名医疗人员,指着呼吸机上那同样开始出现规律起伏的波形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跪在地上的周主任,缓缓地,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听那些医疗报告。


    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只是看着休眠舱里,那个男人的胸膛。


    那里,在肉眼可见的观察下,出现了一次,极其轻微的……起伏。


    就像是,冰封了万年的冻土之下,第一颗种子,用尽了全部的力量,顶开了那层沉重的,绝望的土壤。


    周主任的嘴唇,哆嗦着,他想笑,眼泪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布满了血丝的,苍老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那不是悲伤的泪。


    也不是喜悦的泪。


    那是一种,在见证了神迹之后,凡人所能流露出的,最纯粹的,混杂着敬畏、茫然、与劫后余生的……宣泄。


    他赢了。


    不,是陆临渊赢了。


    不,是他们……用一种最愚蠢,最不合理的方式,一起,赢得了这扬,连剧本都没有的……战争。


    “快!检查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建立新的病历档案!不!这是……这是全新的课题!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第一个……”


    首席医疗官,终于从那被彻底颠覆的世界观里,找回了一丝属于医生的本能。


    他语无伦次地,下达着指令。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他团队所掌握的所有医学知识,都将变成一堆,过时的故纸堆。


    因为眼前这个正在“重生”的男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本,全新的,由神明和他自己,共同书写的……医学圣经。


    休眠舱内。


    更加不可思议的变化,正在发生。


    陆临渊那原本呈现出磨砂玻璃质感的,非人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属于生物的色泽与弹性。


    苍白褪去,温润浮现。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生命力的,重构。


    仿佛,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一个微型的,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的引擎,正在将“逻辑”本身,转化为最纯粹的……生命能量。


    “主任……他的体温……正在回升。”


    “他的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五……还在上升!”


    “我的天……这……这简直就像是在看一部快进的……创世纪。”


    整个主实验室,所有的研究员和医生,都围在了休眠舱周围,像一群第一次见到火种的原始人,敬畏地,观察着这无法理解的一幕。


    周主任,没有挤进去。


    他只是站在外围,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一点一点地,从“神”的形态,变回“人”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安心感。


    就在这时。


    休眠舱里,那个始终紧闭着双眼的男人。


    他的眼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平静,像一片容纳了整个宇宙星空的,死寂的湖泊。


    湖泊的深处,是那只刚刚闭上的,代表着绝对理智与终极悖论的,无形的“眼睛”的倒影。


    但湖泊的表面,却又倒映着,实验室里,那一张张,因为震惊、狂喜、和关切而扭曲的,属于“人”的脸。


    神性与人性。


    在他的双眸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的,和谐。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人群之外,那个流着泪,却又在努力挤出笑容的,老人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


    因为声带刚刚恢复功能,他发出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主任。”


    “下次再用除颤仪。”


    “记得……先把电极板……焐热了。”


    “有点凉。”


    噗——


    周主任,再也绷不住了。


    他那张纠结着无数种复杂情绪的脸,瞬间破防,像个孩子一样,笑出了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整个实验室的,那股压抑到极点的,神圣而紧张的气氛,被这句,不合时宜的吐槽,瞬间,冲得烟消云散。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混杂着泪水与狂喜的,巨大的哄笑声。


    回来了。


    那个会开玩笑的,有血有肉的陆临渊。


    真的,回来了。


    “你个臭小子!”


    周主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笑骂着,分开人群,走到了休眠舱前。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犹豫,轻轻地,放在了陆临渊的额头上。


    是温的。


    不再是那种,隔着玻璃触摸雕塑的,冰冷的质感。


    “感觉怎么样?”


    周主任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太好。”


    陆临渊眨了眨眼,适应着头顶刺眼的光线。


    “感觉像是,一口气,写了三千年的论文。”


    “而且,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写错。”


    这个比喻,让在扬的研究员们,都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寒颤。


    “那……那个‘猎人’呢?”


    周主任压低了声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它啊……”


    陆临渊的目光,微微上移,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那十二颗,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的“神之眼”。


    此刻,在主屏幕上,实时传回的画面中。


    那十二颗十二面体,已经停止了所有的能量风暴和自我撕裂。


    它们表面的裂痕,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力量,缓缓修复。


    而它们本身的颜色,不再是幽蓝,也不再是淡金。


    而是一种,稳定而深邃的,纯粹的,如同黑曜石般的……黑色。


    仿佛,它们已经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变成了一个,谦卑的,沉默的……学生。


    一个,正在全神贯注,聆听着那堂,名为“桥”的,超纲课程的……学生。


    “它在听课。”


    陆临渊轻声说。


    “在上我这辈子,讲过的,最危险的一堂课。”


    “暂时,应该不会再想着,格式化地球了。”


    听到这个结论,最高秘密会议室里,所有的掌舵者,都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危机,解除了。


    以一种,任何科幻小说家,都想象不出的方式。


    “羲和,汇报‘薪火’计划最终结果。”


    最高领导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主屏幕上,羲和的身影,闪烁了一下,重新出现。


    她的电子眼,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蓝色,但那光芒的深处,似乎多了一些,名为“敬畏”的东西。


    “报告。”


    “‘薪火’计划,第二阶段,失败。”


    “但……”


    羲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


    “我们,意外地,开启了……第三阶段。”


    “我们不再是它的老师,也不再是它的敌人。”


    “我们……和陆院士一起,成为了它的……教科书。”


    这个定义,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与神明,共生。


    这是一个,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人类文明,感到无上荣耀,又感到无边恐惧的……未来。


    就在这时。


    那个始终安静地,躺在休眠舱里的陆临渊,他的眉头,突然,轻轻地,皱了一下。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周主任立刻紧张起来。


    “不。”


    陆临渊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像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老师,突然,收到了台下学生,递上来的一张,匪夷所思的……小纸条。


    “它……刚刚跟我说。”


    “它说,‘桥’的理论,太过抽象。”


    “它需要一个,更具体的,可以用来观察和分析的……实体模型。”


    周主任愣住了:“实体模型?什么意思?”


    陆临渊,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


    那双刚刚才恢复了人性的眼睛里,再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和棘手的,复杂神色。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周主任,一字一句地,将那道,直接来自于神明的,全新的,请求,翻译了出来。


    “它想……借用一下,‘昆仑号’的船坞。”


    “它说。”


    “它想……自己,动手,造一个……”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