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乐未央1

作品:《未央

    浓情下午茶/文


    沛县的夏末依旧闷热,蝉鸣聒噪,尘土飞扬。吕雉坐在马车里,指尖轻轻挑开布帘,望向这座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城邑。父亲吕公因避仇家,举家迁居至此,而今日,沛县县令设宴相迎,她亦要随行。


    “雉儿,待会儿宴席上莫要多言。”吕公低声嘱咐,“沛县虽小,但人情复杂,你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言行需谨慎。”


    吕雉垂眸,淡淡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县令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纷至沓来。吕雉跟在父亲身后,步履端庄,目不斜视,可余光仍能察觉到无数打量的目光。她早已习惯——吕氏虽非显赫大族,但父亲善相面,在故里也算有名望,如今初来乍到,自然引人注目。


    宴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忽听一阵喧哗。


    “刘季!你又赊账!”县令拍案而起,指着席间一个高鼻阔额、面带痞笑的男子怒道,“上月的酒钱还未结清,今日又敢来白吃白喝?”


    那男子——刘邦,沛县亭长——却浑不在意,懒洋洋地笑道:“县令大人何必动怒?我刘季虽穷,可朋友多,改日定加倍奉还。”


    县令气得胡子直抖,正要发作,忽听一道清亮的女声插了进来——


    “县令大人,刘亭长这顿酒钱,我替他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从席间站起,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身素色麻衣,发髻简单挽起,眉眼间带着几分爽利。她唇角含笑,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轻轻搁在案上。


    吕雉微微一怔。


    “曹氏,你又替他解围?”县令皱眉,“他这般无赖,你纵容他作甚?”


    那女子——曹氏——笑了笑:“刘亭长虽爱赊账,可从不赖账,我信他。”


    刘邦哈哈大笑,冲曹氏拱手:“还是曹嫂子懂我!”


    吕雉不由多看了曹氏两眼。


    宴席散后,吕公被县令留下议事,吕雉独自在庭院等候。夜风微凉,她正望着池中残荷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靠近。


    “吕小姐。”


    吕雉回头,见是曹氏,略一颔首:“曹夫人。”


    “叫我曹氏便好。”曹氏笑道,“我不过是个卖酒的寡妇,当不起‘夫人’二字。”


    吕雉不语。她自幼受礼教约束,不习惯与陌生女子随意攀谈,可曹氏却似浑然不觉她的疏离,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吕小姐初来沛县,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虽没什么本事,但酿酒算账还算在行。”


    吕雉抬眸,见她神色真诚,便轻声道:“多谢。”


    曹氏打量她片刻,忽而一笑:“吕小姐性子沉稳,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吕雉微微蹙眉:“此话何意?”


    “没什么。”曹氏摆摆手,“只是觉得,像你这般聪慧的女子,若只困于后宅,未免可惜。”


    吕雉心头微动,却未接话。


    几日后,吕公命人清点家中账目,发现数目有误,正愁无人可托,吕雉忽然想起曹氏。


    “父亲,不如请那位曹氏帮忙?”


    吕公迟疑:“她毕竟是个外人……”


    “她替刘邦解围时,算账极快,想必精通此道。”吕雉平静道,“况且,她只是个酒肆妇人,与沛县权贵无甚瓜葛,用她反倒稳妥。”


    吕公思索片刻,终是点头。


    曹氏来得很快。


    她坐在吕家偏厅,指尖拨弄算筹,动作利落,不出半个时辰便将错漏之处一一理清。吕雉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这女子确有本事。


    “吕小姐可看明白了?”曹氏抬头,笑问。


    吕雉点头:“曹娘子好手段。”


    “混口饭吃罢了。”曹氏收起算筹,忽而压低声音,“吕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这账目上的错漏……不像是无心之失。”曹氏意味深长道,“吕公初来乍到,底下人难免欺生。”


    吕雉眸光一冷:“我明白了。”


    曹氏见她神色,笑意更深:“吕小姐果然一点就透。”


    此后,吕雉常借采购之名去曹氏的酒肆。


    曹氏的酒肆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后院有一株老槐树,树荫下摆着几张木案,偶有过路商客在此歇脚。吕雉喜欢坐在角落里,看曹氏招呼客人、算账沽酒,那副洒脱自如的模样,是她从未在深闺女子身上见过的。


    一日,曹氏捧出一坛新酿,笑道:“吕小姐,尝尝?”


    吕雉接过酒盏,浅抿一口,眉头微蹙:“……烈。”


    曹氏大笑:“这才够劲!”


    吕雉摇头:“女子饮这般烈的酒,不合礼数。”


    “礼数?”曹氏挑眉,“吕小姐在乎这个?”


    吕雉不语。


    曹氏凑近几分,低声道:“你若真在乎礼数,便不会日日来我这酒肆了。”


    吕雉指尖一颤,酒水险些洒出。


    曹氏却已退开,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吕小姐肯来,我很高兴。”


    吕雉抬眸,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灼热。


    夜渐深,酒肆打烊,曹氏送吕雉至巷口。


    “明日还来吗?”曹氏问。


    吕雉沉默片刻,道:“来。”


    曹氏笑了,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路上当心。”


    吕雉点头,转身离去,却仍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拐角处才消失。


    夜风拂过,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比平日快了些。


    沛县的冬日来得突然,寒风卷着枯叶扫过街巷,吕雉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父亲昨日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雉儿,刘季虽出身不高,但面相贵不可言,我已将你许配给他。”


    她闭了闭眼,胸口发闷。


    “小姐,曹娘子来了。”侍女在门外轻声禀报。


    吕雉指尖一顿,淡淡道:“请她进来。”


    曹氏踏入屋内,手里提着一坛酒,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无半分喜色。她将酒搁在案上,道:“听闻吕小姐大喜,特地带了贺礼。”


    吕雉抬眸看她,声音平静:“多谢。”


    曹氏自顾自地坐下,拍开酒封,倒了两杯,推了一杯到吕雉面前:“不喝一杯?”


    吕雉没动。


    曹氏笑了笑,仰头饮尽自己那杯,喉间火辣辣的烧灼感让她眯了眯眼。她盯着空杯,忽然道:“吕公为何选刘邦?”


    “父亲说他面相贵重。”


    “面相?”曹氏嗤笑一声,“吕小姐信这个?”


    吕雉不语。


    曹氏又倒了一杯,这次喝得更急,酒液顺着唇角滑下,她随手抹去,语气里带了几分醉意:“刘邦此人,轻浮无赖,贪酒好色,连自己的酒钱都赊了三年……吕小姐嫁他,不觉得委屈?”


    吕雉终于看向她,眸色幽深:“曹娘子今日话多了。”


    曹氏盯着她,忽而倾身靠近,酒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麦芽香扑面而来:“吕雉,你当真愿意?”


    吕雉呼吸微滞,却未后退。


    两人对视片刻,曹氏忽然笑了,退开身子,懒洋洋地靠回案边:“罢了,横竖是你的事。”她拎起酒坛晃了晃,“这酒算我送你的嫁妆,日后若受了委屈,随时来我这儿喝。”


    吕雉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指尖微微蜷起。


    婚期定在腊月。


    吕雉披上嫁衣那日,沛县落了雪。她坐在轿中,听着外头喧闹的喜乐,眼前却浮现曹氏那日醉酒的模样——


    “吕雉,你当真愿意?”


    她攥紧衣袖,缓缓闭上眼。


    婚后,刘邦依旧整日在外游荡,或与县中子弟饮酒作乐,或去曹氏的酒肆赊账。吕雉则操持家务,偶尔借着采买的名义去酒肆坐坐。


    曹氏待她如常,仿佛那日的醉话从未说过。


    直到那日傍晚。


    酒肆打烊后,吕雉帮着曹氏清点库存。酒窖里昏暗潮湿,只靠一盏油灯照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坛是新酿的黍酒,味道比上次的醇厚些。”曹氏停在一排酒瓮前,拍了拍其中一坛,“要尝尝吗?”


    吕雉点头。


    曹氏舀了一勺递给她,吕雉接过,抿了一口,果然比平日喝的更烈,喉间滚烫,连带着心口也热了起来。


    “如何?”曹氏问。


    “不错。”吕雉低声道。


    曹氏笑了笑,忽然伸手,拇指轻轻蹭过她的唇角:“沾到了。”


    吕雉僵住。


    曹氏的手未收回,反而顺着她的下颌缓缓上移,指尖抚过她的脸颊,最后停在耳畔。油灯的光映在她眸中,跳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吕雉。”她低声唤她,嗓音沙哑。


    吕雉呼吸微乱,却未躲开。


    曹氏倾身靠近,鼻息交缠,就在唇瓣即将相触的刹那——


    “曹嫂子!在不在?”外头突然传来刘邦的大嗓门。


    两人猛地分开。


    曹氏迅速退后一步,别过脸去,声音已恢复如常:“在酒窖!这就来!”


    吕雉垂眸,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刘邦掀开酒窖的帘子,探头进来,见吕雉也在,愣了一下:“哟,夫人怎么在这儿?”


    “来买酒。”吕雉语气平静。


    刘邦不疑有他,笑嘻嘻地揽过曹氏的肩:“曹嫂子,再赊我两坛!今日樊哙那小子非说要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