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失踪》 徐惜阳躺了一会,接着,他慢慢地翻过身,抬起手,很用力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徐惜阳擦了擦脸上刚刚渗出的泪水,不甘又屈辱地咬住下嘴唇。他很用力,却克制地没有把嘴唇咬破。
他闭着眼胡乱拽过床头柜边上的枕头垫在头下面,把双腿摊开,两只手叠在胸前,不住地、急促地喘息着。
嘀嘀嘀嘀的杂音还在响,徐惜阳心里明白,他那杂牌的小闹钟又开始发癫了。
它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让他无措。
时间走过八点,人干一样的徐惜阳才总算有了反应。他爬起来把脏兮兮的衣服换掉,赤着脚裸着身体去了浴室。
再光着出来,花了不少时间换好衣服后,他才像是开机了一样,站在房间中央思考今天的行程。
这个被噩梦纠缠的清晨,这开了个坏头的一天。也许周末是徐惜阳继续过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拒绝周末,尤其当你心情很糟糕的时候。
徐惜阳的东西很少。在这个床和厨房空不出两米的蜗牛壳里,绕是徐惜阳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塞进去大量东西。所以衣服夏多冬少,连冬季的睡衣都是短裤短袖——可见房子小也不全是坏处,一点热气就能让整个屋里暖呼呼的,暖气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缠绵,它们想出去都找不到出口,因为房子太小了。暖和的室内让他可以靠短袖短裤度过室内的冬天,而不必费劲心思考虑取暖的问题。
于是他的衣服仅仅是几条裤子和几件衣服,全部打包装进真空袋甚至塞不满一个大号行李箱的一半。
房间里几乎没有杂物,非常整洁。厨房没有明火,只有一个适合学生宿舍用的天蓝色小电锅,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巧的蒸笼。其他的电器也都非常小巧,整齐地码放在上面的吊柜里。
床尾的衣柜里塞了个很大的行李箱,箱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徐惜阳为数不多的衣服。
徐惜阳来回走了几步,他冲着自己举起一根大拇指,试着笑一下,然后收敛笑意,换上一种严肃的表情轻声说:“很好,早上的不愉快就忘掉吧……今天还会是美好的一天。”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徐惜阳并不算高大的身体显得伟岸不少。
他站着发了会呆,忽然,徐惜阳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爬到床上把可机洗的被子连同床单一道扒下来,再抱上早上沾了他后代的衣服一块丢进洗衣机——当然,贴身的衣服他还是习惯手洗,倒也不会更干净,只是心病罢了。
在洗衣机嗡嗡运转时,徐惜阳就把床边的地毯拿到卫生间的淋浴区狠狠洗了一遍。
为了防止衣服被水溅湿,他还特意把雨衣穿上了。
黎澍笑他多此一举,估计这人也是刚起,讲话混杂着哈欠,听起来很含糊。
“为什么不洗找的似侯一起把地毯洗了……噢,你为什么要洗地毯?我记得我不久前刚洗过,它脏了吗?”
徐惜阳的含糊更像是为了遮掩,但他看起来相当镇定:“嗯,脏了,重新洗吧。”
黎澍没在意这话的真假,发了会呆,才问:“想起来了……早饭吃什么?”
正巧这时候,徐惜阳用来听时间的老年机准时报点了:现在是首都时间上午九点整。
徐惜阳琢磨道:“嗯……不然待会直接吃午饭吧?”
黎澍顿一下,不知道是没睡醒脑子跟不上还是在思考。
“也行吧……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多少吃点东西。”黎澍说,“我昨天好像做噩梦了。”
“我也做噩梦了。”徐惜阳说,“这很正常——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再想想吧。”
黎澍点点头,又说:“我没有睡好,现在好困。”
“那你要继续睡吗?”
“嗯……”黎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好累……”
黎澍睡了,室内安静得像黎澍不曾醒来过。
徐惜阳摸索着赤脚踩到地毯上,无由踩了几下。过了一会,他恍惚地从地毯上下来,表情看起来有些懵。
他用拖把狠狠地拖了几下地毯,也不管有没有弄干净,反正就是图个心安。自认为弄好后,徐惜阳满意地笑了笑。
他身上的居家服柔软又舒适,是黎澍挑了很久才买好的。很合适,黎澍说他看起来很可爱。
徐惜阳不太喜欢被称呼可爱,不过他还是像黎澍说得那样,没有人时自己多笑一笑。
“……多笑笑吧,心情会好的。”
黎澍是对的。徐惜阳笑了以后,哪怕很快便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墙边,听着洗衣机嗡嗡运转,但他的心情确实有好了一点点。
那个没有人会看见的笑容跟手边的洗衣机没什么区别,都在拯救他。徐惜阳脑海里想象出手边的洗衣机,里头销毁着今早梦的残余,他的衣服只是幌子,真正应该被彻底消灭的,是从他身体里喷溅出的什么东西——什么生命伊始的东西,尽管只有一半的意义。
那不是他的本意,那是噩梦的产物,那与他无关。徐惜阳扶住洗衣机,它在他的手下微微抖动着,手感微凉、坚硬又陌生,完全不同的手感把徐惜阳解救出来,他不想再想起那恼人的梦,尽管那梦境早已是多少年前的遗留。
历史遗留问题,仅此而已。他想,没什么的。一切都会随着洗衣液生成的泡沫一起慢慢老去,最终被水流冲散、狼狈地跳进下水道,去往徐惜阳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再不会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于是这一天最糟糕的影响已经过去了,他完全可以假装现在刚刚起床。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鉴于此,徐惜阳决定装得像一点。比如,先吃个早饭。
决定行动时他才意识到,他刚刚出了太多虚汗,把身体都打湿了。
不上班时,他的精神确实会比较懈怠。徐惜阳无奈地牵动着面部肌肉,想要一笑了之。但他实在笑不出来。他的力气都用光了,他的力气也在洗衣机里。于他而言那就是一种失踪。
这里真的很小,小到没有地方摆放餐桌。房东在厨房的洗菜盆旁边做了个嵌在门上的折叠小桌子,打开小门,里面放着配套的折叠椅子。
徐惜阳蜗居在这里,对这些压榨空间的设计早已烂熟于心。
老旧又小,也许干净是唯一的优点。黎澍来这里看房子时,也担忧过家居都是折叠的,徐惜阳住起来会不会不方便。但这里优点实在太多,况且徐惜阳也说过更喜欢小一点的地方,那会让他觉得安全。
是的,安全。徐惜阳喜欢小面积的住所,年少时,他也曾经蜗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与黎澍畅聊未来。
他们聊的那个未来很简陋,比这间床和厨房仅有一步之遥的小房子还要简陋,也许连窗户都没有。但他们满怀希冀,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们。
而眼下这间房子已足够令人满意:厨房跟卫生间贴在一条线上,两扇门挨着,卫生间的对面是玄关,玄关与卧室之间仅隔着半堵墙。从床的位置贴着墙走几步,就能到达玄关,再往前两步,伸出手一推,就出去,就离开了。
他的玄关在两边放了两个柜子后,就再也无法容纳一个以上的人类了。
狭窄,拥挤,安全。
徐惜阳熟练地烧开水,放进去一小把挂面。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摸出一个鸡蛋,在锅边一磕,鸡蛋很快就滑进了锅里。
被香味勾起来的黎澍吸吸鼻子,含糊道:“……唔,你在做什么东西啊?”
“泡面。”徐惜阳说,“你要吃吗?”
听见熟悉的答案,黎澍笑了一下。“不了。”黎澍说,“吃了太多年,它早就失去当初的吸引力了。”
“嗯,那倒也是。”徐惜阳说,“我待会打算去公园走走。”
“今天天气好吗?”黎澍揉了揉眼睛,不太赞成的口吻,“上周的工作不是很忙吗?今天在家好好睡一觉更好吧?”
“不太想睡。”徐惜阳皱了皱眉。他怕沾到床上又会想起来那个梦境,尽管表现形式稍有不同,但它已经与他缠绵好多年了。
他总会在心情不错时突然梦到那些熟悉的内容,又在心情低落时自动屏蔽它们。好像它们的目的仅仅是不想让他开心一样,好像他开心就犯了弥天大罪。
“……我不想睡了。”徐惜阳喃喃道。黎澍没有应答。徐惜阳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应答。黎澍又睡着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徐惜阳做噩梦,黎澍总会陷入长时间的睡眠。最开始噩梦几乎每天都来,后来频率慢慢减少,现在已经几个月才会想起来一次了。但每次想起来后,徐惜阳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日常生活中反复被梦刺激到。
吃了早饭,徐惜阳没有急着出门。他等洗衣机不再运转后,先把里头的东西掏出来晒到屋子对面的晾衣杆上。那是好几家共用的,数量不少,平时也不会出现不够用的情况。
邻居都知道徐惜阳看不见,房东跟大家沟通过,大家留下了离徐惜阳门口最近的一个,专门给他用。
这也算是特别照顾,徐惜阳让黎澍登门道谢过,不过那以后,他就没有跟周围产生什么联系了。
一开始还会有人关心他,不过,可能他的反应太冷淡,总之很快,邻居们就意识到,这个小瞎子虽然看不见,却不太喜欢跟周围来往。
今天气温比较高,徐惜阳穿着短袖短裤依然觉得热。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不免小心谨慎;又因为熟稔环境,这份谨慎里多了一点洒脱利落。
正晒着,忽然,徐惜阳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继而,他听见了“咔啦、咔啦”的声音。
徐惜阳直起腰来,他用力抓着手里的床单,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需要我帮忙吗?”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对方大概在笑,声音听起来挺欢快,带着一种莫名的喜悦。
徐惜阳抿了下嘴,拒绝道:“谢谢,但我自己可以。”
“是吗?”那悦耳的嗓音笑意浓了些,不知道是嘲笑他自不量力还是别的什么。
“今天天气真热,对吧?”来人说,“你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徐惜阳没吭声。
过了一会,可能来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很古怪,他应该走动了,徐惜阳感觉脚边的草地传来轻微的抖动。
“忘记说了,我是这边刚搬过来的业主。”男人说,“我姓褚。”
“您好,褚先生。”徐惜阳看起来波澜不惊,也没有怀疑褚纠话的真实性,他胡乱地拍了拍床单,说,“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接着,他端起来衣篓要走,不过褚纠又把他叫住了。
“欸,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褚纠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徐惜阳。”
“xiyang?”褚纠歪歪头,倚着晾衣杆双手环胸,“哪两个字啊?”
“珍惜的惜,太阳的阳。”徐惜阳说,“这样可以了吗?”
“嗯。”褚纠笑了笑,自来熟地敲定了称呼,“那我以后就叫你惜阳了。”
以后,他说以后。徐惜阳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告辞。”
这回褚纠没再喊住他。只是他开门时,听见钥匙碰撞声更近,紧接着,那个男人说:“我叫褚纠。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下次见,惜阳。”
哐——
回应他的,是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门关上后,徐惜阳喘了口气,鼻尖仿佛依然萦绕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柑橘香。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是故意要暴露的。
徐惜阳抓了抓头发,苦笑了下。
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令人无从招架的事情,他实在不想分散精力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了。
徐惜阳把衣篓放下,洗干净手后,他在房间中央站定。心跳有些快,为了让自己冷静,他从厨房台面的角落里取过来一个铁盒子,熟稔地翻开某一页,按着盲文阅读起来。
快了,很快了。半晌,徐惜阳把本子合上,满意地露出微笑。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出门走走。
“你笑得次数是不是越来越多了?”黎澍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
“是吗?”徐惜阳说,“苦笑不能算吧?”
“也许?”黎澍耸耸肩,“怎么突然看起账本了——你还要出去吗?”
“出去啊。”徐惜阳把账本放回铁盒,又把铁盒推回去,他坦然道,“看账本和出去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黎澍笑了起来,说:“没有啊——不过惜阳,你不要再算日子了,我都帮你算好了,就到今年秋天的最后一个月。”
“你刚醒吗?”徐惜阳避而不答。
“嗯。”黎澍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醒了。”
“醒来就看见我在翻账本?”
“醒来就看见你在做贼。”黎澍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过很快,黎澍又睡过去了。
黎澍最近总是很累,每次徐惜阳做了噩梦后,黎澍总会很累。
好像黎澍就是他的噩梦似的——徐惜阳对那样无端的猜测不耻,他嘲讽地想。
因为怕褚纠还在外面,徐惜阳特意等到中午过了才出门。老小区小孩子很多,都是跟着老人的,尤其中午和周末。徐惜阳平时走路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是怕自己受伤,是怕撞到这些小牛犊一样的祖宗们。他可没力气跟那些爷爷奶奶掰扯,万一碰见个横的不讲道理的,徐惜阳想想就发怵。
正午,太阳照耀最热烈的时刻。每到这时候,徐惜阳总会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阳光太烈,好像在尽最大可能欢迎着每一个走到室外的人。
太阳就是光和温暖,徐惜阳没有失明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直视太阳。但他不会选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他净挑太阳不发力的时候,他觉得太阳从云彩里露出一角时最有趣,温柔程度堪比日落,但还是不如日落。
他就读的高中后面有一个小土坡,读高中时,每一个烦闷的夜晚,徐惜阳都会偷偷从校园安静一隅翻墙出去,到小土坡上待一会。那里安静、荒无人烟,只有土和草,以及头顶近乎透明的月亮。
他总是忆往昔,好像他的时间不会往前似的。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想象,他也不可能记起当年明月照耀的温度了。
徐惜阳摸到门把,微凉的手感让他不由自主松开了些。
咔哒——
门开的那一瞬间,正午的阳光不安分地掀动热浪,空气朝门内奔涌,一瞬间就将徐惜阳裹挟。他似乎变成了炎夏的人质,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
燥热的味道,阳光、油柏路以及草皮的清香,一切都被暴晒,好像黑夜让它们染上了某种肮脏的病毒。
炽热的阳光让他的额头发烫,徐惜阳后退一步,像是要缩回去,又像是要抵挡那不由分说往他的家挤的热浪。
这里有蝉,还挺聒噪。一声声拉长的鸣叫炸开在徐惜阳的脑海,他几乎下意识侧身回屋,哐啷一下甩上了门。
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哀鸣,把他吓了一跳。
在那杂乱的味道里,一丝微妙的柑橘香不合时宜地混杂其中,绷紧了徐惜阳的理智。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了钥匙碰撞的提示音。
咔啦、咔啦——
徐惜阳缓了缓,掏过一旁挂在墙上的墨镜戴上了。
更多时候,戴墨镜是为了不吓到别人。黎澍说他的眼睛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就像两颗镶嵌进去的玻璃珠。
还是那种廉价的、五毛钱抽奖抽出来的——黎澍这么说时,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
徐惜阳把这话记在心里,平时出门总是习惯性地戴上墨镜——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毕竟,是他选择不要这双眼睛的。
他握紧盲杖,再一次推开了门。
褚纠不经常抽烟。他很早——大概还在读书的时候,因为压力大而抽过一两回。但他实在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太呛。
但他知道徐惜阳抽烟——次数同样很少,据褚纠的观察,徐惜阳似乎只有心情极其糟糕时才会抽半根。
是的,半根。徐惜阳总能在烟燃烧到一半时把它熄灭,然后离开吸烟区。在离开前,他会把外套脱下来反穿。
今天,徐惜阳在公园里抽烟。下午一点多,这个时候公园实在安静,天气太热,人太少。
徐惜阳大概也知道附近没有人,所以才在垃圾桶旁边点了一根烟。如往常一样,他这次也只抽了半根。把烟在垃圾桶中间的位置熄灭后,烟蒂就被他丢掉了。紧接着,他像是完成某种KPI一样,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
褚纠不太懂,自顾自微笑干嘛还要那么僵硬,不想笑的话不笑不就好了?而且,抽半根烟有什么好笑的?到底哪里值得徐惜阳笑一下?
他离徐惜阳有些距离,不过,时间好歹过去了小半个月,徐惜阳脸上的伤看起来已经彻底好了。
天气很热,暴烈地热。如果上天能垂下一根舌头,恐怕徐惜阳早就被舔遍了吧。他有一张童颜的脸,看着真年轻,像是面包店刚出炉的小蛋糕,软乎乎又香香的,一脸单纯无辜。
这样的人,挨打时一声不吭,明明神情里有股倔强和狠劲儿,偏偏死活不还手,跟个沙包似的。
长得很不错,如果出道的话,会是一些大姐姐们喜欢的弟弟。不过徐惜阳显然没有那个条件。
褚纠没见他跟什么人联系过,他推测出徐惜阳目前单身,独居,没什么固定见面的朋友,是那种城市里一抓一 大把、消失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影子。
徐惜阳可能是来公园抽烟,顺便坐着晒会太阳的。不过他没有坚持太久,就从烈日暴晒的椅子下来到了最近的树荫底。他离褚纠近了些,仍然有些距离。褚纠能看清他的模样和身段,徐惜阳看着有些瘦,估计身上真没几两肉。
褚纠不断期待徐惜阳能做出什么令他耳目一新的事情,但徐惜阳没有。
一整个下午,徐惜阳只是坐着或站着,表情基本没变化,偶尔会傻笑一下——他笑起来很奇怪,像是刚偷来一张脸贴上,或者刚学会笑这种表情,看起来相当不自然。
有人逼着他天天笑吗?褚纠想,天天笑的人看起来也挺傻x的。
夕阳西下时,徐惜阳终于有所动作了。这个点孩子们也该放学了,很快,公园里就会热闹起来。
欢笑和闲谈唤醒沉睡了一整天的树木,连风都适时吹来,让傍晚平添几分浪漫。
徐惜阳回去了,走得慢且坚定。他没有等到人多起来,就利落地消失在某个方向。
他真的像是影子,哪天失踪都不会有人发觉。
褚纠拨弄着钥匙,发出的脆响在傍晚稀拉车流声里并不突兀。他跟着徐惜阳走着,直到到了徐惜阳家前,褚纠才出声,喊了徐惜阳的名字。
徐惜阳朝他转身。
“刚回来吗?”褚纠笑笑,上前几步,摆出友好的态度。
徐惜阳戴着墨镜,褚纠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徐惜阳既然看不见,也就说明哪怕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吧?
褚纠的祖母是外国人,有一双干净的蓝色眼睛。他隔代遗传了那样清澈单纯的眼睛,从小到大,褚纠听过无数人对他眼睛的赞美,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长大以后,漂亮眼睛给他带来的好处是,让他的魅力变成更加显眼,从而更好地拉进与他人的距离——在一群褐色眼睛里,褚纠从小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打小就懂。
但徐惜阳不能被归为“好到手的猎物”。这个人看不见,无法靠他出众的外表快速接近。因此,褚纠不得不好好做打算,他希望徐惜阳能对得起他付出的时间,不然的话,这件事就太晦气了。
眼下他们面对面站着,毒辣的太阳已经走远了,天空很幽静,一滴雨也不会下。
“……是的。”徐惜阳说,“刚从公园回来。”
“是吗?”褚纠发出稀奇的叹息,“今天还挺热的,公园那边不会更热吗?”
“不会的。”徐惜阳似乎笑了笑,褚纠看见他面部肌肉不正常地抽动两下,很快就变回了那副无应答的模样,褚纠不确定他有没有看错。
“我是傍晚才去的,走了一圈刚好回来。”徐惜阳淡淡道,“公园里小孩很多,有点吵,就回来了。”
“是。”褚纠也跟着说,“这附近小朋友是挺多。”
“那褚先生呢?”徐惜阳主动问道,“也是刚回来吗?”
褚纠耸耸肩,他摊了摊双手,故作无奈:“也是啊。我堂弟约我见面呢,刚回来。”
“真巧。”徐惜阳用平淡地口吻念出这两个字,他看起来真的毫无知觉。
“是挺巧的。”褚纠有些厌烦这样无意义的对话了,他心中腹诽,跟残疾人搭话真麻烦,肢体语言和眼睛都被省略了,对方甚至不能通过他的表情捕捉他的言外之意,褚纠不太习惯直来直去,那样好像被扒光丢在了大街上,很别扭。正当他思忖说什么才能更靠近徐惜阳、近距离观察他的生活时,徐惜阳居然主动咬钩了。
徐惜阳看不见他的神情,他却能看见徐惜阳。
眼前这个童颜的瞎子露出思考的样子,眉头微微下压,挤出额头上的几条皱纹——不明显,但这随着皱眉冒出来的几条皱纹,放在他那张童颜上显得如此别扭,好像硬生生把一个老年人的灵魂塞到了年轻人的壳子里。这种感觉让褚纠很不舒服,他有些躁乱,脚下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接着,徐惜阳缓慢地摘下墨镜,让那几条皱纹变得更加明显。褚纠真想让他别再皱眉,皱眉让他变得丑陋,变得愚蠢。
可他没有说出口,不礼貌是一,但更多的原因,是他看见了徐惜阳的眼睛。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呢?褚纠发誓,他赌上自己的事业发誓,他这辈子没再见过比这双眼睛更丑更难过、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眼睛了。
那哪里是眼睛,那东西简直比小学门口五毛钱抽奖抽出来的两颗黑色玻璃珠更廉价、更没有存在的意义。
褚纠简直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在心底发问,眼前这双像是两颗黑色玻璃珠以次充好的东西,能被称作眼睛吗?
没有光泽,没有神采,无法看见更深处,一切都浅浅地停留在表面,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一双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如若一个人的窗户打了胶起了雾,沾了灰尘抹了泥,又要如何看清这个人的内心呢?褚纠甚至产生了胆怯的心思,若是这个人的心和这个人的眼睛一样肮脏呢?
他的心呢?他的眼睛已经失踪,他的心会不会更甚?
“先……先……先生……?”
徐惜阳喊了他好几声,褚纠才恍然回神。
“怎么了?”褚纠定了定心神,决定再不去看徐惜阳的眼睛。如果把眼睛遮起来,徐惜阳不皱眉,而是露出其他表情的话,比如那些看着古怪的笑,他会显得比现在好看更多。如果说现在的他是被丢弃的次品,那遮住眼睛面带微笑的他一定会是商店橱窗里价格不菲的玩具娃娃——无他,那张童颜一定会契合很多人的审美,它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您不忙的话,”接着,徐惜阳牵动面部肌肉,展露笑颜,“介意来我家喝一杯茶吗?”
徐惜阳这是在做什么?邀请他去他家?若是先前,褚纠一定毫不犹豫,可现在,徐惜阳的眼睛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这让褚纠犹豫,甚至打起了退堂鼓。他真的有必要接近徐惜阳吗?也才半个多月,这点沉默成本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反倒是……褚纠不想接触徐惜阳这样的人,这种人也许会有精彩的故事供他索取,但褚纠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担得住这种人的贪心。
也许这个人的心如他那双眼睛一样肮脏,将来会贪婪地把他吞噬。
褚纠的业余爱好虽然是跟踪别人,目的仅仅是为他的事业提供素材,他并不想牵扯进什么复杂的关系里。他知道国人相对保守、戒心普遍高,所以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偶尔才回来一趟。这些年在老外那里,褚纠已经养成了完美的搭讪技巧。他已经拥有了完美的技能,反而碰不见合适的猎物了。
半个多月前,褚纠第一次见到徐惜阳时,这个盲人很倒霉地被一个壮汉拖进了小巷子。
徐惜阳挨了一顿胖揍,也许只不过因为他曾经不小心撞到过那个壮汉又没有道歉。他被拖走时墨镜掉了,正在等堂弟的褚纠无所事事地看着那个方向,他考虑过要不要靠近看看,而当他真的靠近时,那个壮汉已经甩着手走出来了。壮汉冲着他走过来,褚纠亲眼看见了这个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多了一整排牙印。壮汉边走还边嘟囔,嘴里说着“不长眼”一类的话。
紧接着,浑身是尘土的徐惜阳半边脸都青了,他动作有点哆嗦,估计是被揍狠了。褚纠看见灯光的背面,徐惜阳被照亮的嘴唇微微上扬,看那弧度,像是在讽刺。
徐惜阳的盲杖断了,他在找墨镜。不知怎的,褚纠自诩好人,那一刻,他真的走过去,把掉在徐惜阳不远处的墨镜捡了起来。墨镜质量很好,这都没有碎。要不是它掉的位置太隐蔽,估计要被那个壮汉一脚踩烂。
他把墨镜递过去时,徐惜阳接了,低声向他道谢。声音太小,褚纠好久没听见中文,耳朵有些不灵光。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哦,原来那个人在道谢。
也是那时候,褚纠对徐惜阳升起了一点兴趣。不过这个盲人战斗力应该不怎么样,他被壮汉揍得走路都一瘸一拐了。褚纠面对徐惜阳时很放松,丝毫不觉得徐惜阳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这个人看起来很瘦,没什么肉,估计力气也不大,也许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徐惜阳一整个禁锢住。
面对徐惜阳的邀约,褚纠虽然心怀警惕,却不觉得他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凭着一种健全人的盲目自信,褚纠答应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褚纠笑眯眯地说完,笑容一敛,以一种窥探的目光好奇地望着徐惜阳,说,“你不收衣服吗?看起来都干了。”
徐惜阳顿了顿,说:“不收了。丢不了。”
他都这么说了,褚纠耸耸肩,不打算多管闲事。丢呗,反正不丢他的衣服。
徐惜阳很淡定,褚纠同意后,他轻点一下头,带着褚纠往家门走去。
他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现在依然无波无澜,引路的姿态十足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所以徐惜阳才能这样对待他,像是对待熟稔的朋友。
这样的态度让褚纠很不舒服,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徐惜阳擅自拉近了。褚纠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不应该感到如此别扭,明明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靠近徐惜阳,然后跟他熟络起来就好。他可以靠着他熟稔的社交技能和强悍的心理素质攻克徐惜阳,不管徐惜阳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有把握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可褚纠就是觉得奇怪,总有个地方让他不舒服,心中略微不安着。
为了缓解焦躁的心情,在徐惜阳开门时,他不自在地让目光乱飞,在瞥到阴沉的天空时,他顿了一下,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随口说:“这里这么快就看不见太阳了……现在也才六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