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球场交锋
作品:《与宴共知》 篮球砸向界外的瞬间,陆晨宴已经腾空而起。
他像一道绷紧又骤然释放的弓弦,颀长身形在空中不可思议地停滞了一瞬,手臂伸展至极限,指尖堪堪触到失控旋转的球体。一个蛮横的扭身发力,硬生生将球捞回场内,抛给队友。动作惊险漂亮,场边爆发出夹杂着女生尖叫的喝彩。落地时,他膝盖微不可察地软了一下,立刻被他脸上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掩盖过去,顺手抹掉额角渗出的汗水。
“宴哥!帅啊!”队友兴奋地喊。
陆晨宴笑着回应,目光却掠过喧嚣的人群,落在那颗滚到场边、漆皮剥落露出深色内胆的旧篮球上。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个褪色的勋章,无声提醒着他从贵族学校云巅跌入这所“精英”炼狱的落差。父亲破产的阴影如同永不愈合的暗伤,蛰伏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他弯腰捡起它,指尖抚过熟悉的粗糙磨损,一种近乎疼痛的踏实感从掌心传来——这是他仅剩的、还能牢牢抓住的东西。
“喂,霖城一中的,就这点水平?”挑衅的声音带着外校生特有的痞气传来,几个穿着隔壁三中校服的高大男生围拢过来,为首那个抱着手臂,眼神轻蔑地扫过陆晨宴,“听说你们这破地方,就靠打小报告出名?”
陆晨宴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眼神却冷了下去,像阳光下的薄冰:“打球就好好打,别给脸不要脸。”
“哟,嘴还挺硬?”外校生嗤笑一声,猛地伸手,目标直指陆晨宴怀里的旧球。陆晨宴本能地侧身护球,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对方的手落了空,恼羞成怒,顺势狠狠推搡过来。陆晨宴重心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篮球架上,发出沉闷的钝响。疼痛炸开的同时,一股被压抑已久的无名火直冲头顶。他眼神骤然凌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手臂肌肉贲张,捏着旧篮球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砸回去。
“干什么!都想被开除是不是?!”
一声威严的断喝如同冷水浇头。教导主任王振国那张永远板得像块铁板的脸出现在场边,怒视着剑拔弩张的双方。人群瞬间死寂。王振国锐利的目光刀子般刮过陆晨宴和外校生,最后停在陆晨宴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陆晨宴!又是你?刚开学第一天就给我惹事?真当篮球队是你横行霸道的资本了?”
陆晨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戾气,脸上迅速切换回那副阳光无害、甚至带点恰到好处委屈的表情,声音清朗:“主任,是他们先挑衅……”
“够了!”王振国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警告的意味,“我不管谁先谁后!最近学校不太平,‘夜宴’那鬼地方搅得人心惶惶,多少眼睛盯着我们霖城一中!别在这风口浪尖上给我添乱子!都给我散了!再有下次,一律严惩不贷!”
“夜宴”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晨宴心底激起一圈危险的涟漪。他下意识抬眼扫视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或兴奋或畏惧的脸,最终钉在不远处梧桐树粗壮的阴影下。那里站着一个男生,瘦削、苍白,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细黑框眼镜后是看不清情绪的双眼,最醒目的,是那副缠绕着黑色耳机线的耳机,严严实实扣在耳朵上,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整个沸腾的世界。
此刻,男生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亮着微光的手机屏幕,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着,像是在记录什么。他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唯有指尖的移动,透出一种冰冷的、旁观者般的效率。那姿态,让陆晨宴心头猛地一跳——这不像个看热闹的,更像一个……精准的观察者,一个记录者。
王振国的训斥还在继续,陆晨宴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的视线紧紧锁在那个耳机男身上。一个名字悄然浮出脑海:许亦知。年级里那个传说中永远独占鳌头、却孤僻得像个透明人的学神。一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滋生:论坛上那些被精准放出的、足以摧毁某些师生的“秘密”,会不会正通过这双看似隔绝世事的手指,悄然流淌出去?
食堂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饭菜混合的气味浓郁地弥漫着。陆晨宴端着简陋的餐盘——一份青菜,一份米饭,仅此而已——目光锐利地扫过拥挤的长桌,像搜寻猎物的鹰隼。终于,在靠近角落一根巨大承重柱的阴影里,他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许亦知独自坐着,餐盘里的食物同样简单。他微微垂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一点眉骨,那副标志性的黑色有线耳机依旧顽固地塞在耳朵里,与周遭的热闹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不是在用餐,而是在进行某种精密实验。
陆晨宴端着盘子,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陆氏”阳光笑容,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熟稔,几步走到许亦知对面,极其自然地坐下,仿佛他们本就是约好的。
“嗨,学霸!一个人?”陆晨宴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篮球场上特有的活力,“开学第一天就躲这儿用功?”
许亦知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透过刘海间的缝隙,落在陆晨宴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连被打扰的不悦都欠奉。他没有摘下耳机,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晨宴,仿佛在看一件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陌生静物。
陆晨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底的怀疑更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笑容里刻意揉进一丝无害的促狭,眼神却像探针:“刚在球场边上看见你了,挺专注啊……记录什么呢?不会是在帮‘夜宴’那地方收集素材吧?”
“夜宴”两个字出口的刹那,陆晨宴紧紧盯着许亦知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然而,许亦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他只是微微歪了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在陆晨宴灼灼的注视下,终于抬手,摘下了左耳的耳机。
“你怀疑我。”许亦知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缺乏抑扬顿挫的冷静感,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用的不是疑问句。
陆晨宴没料到对方如此直白,心头一凛,脸上笑容却更盛,带着点无辜的调侃:“哟,学霸反应挺快嘛!我就随口一问,看你当时挺认真的……”
许亦知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他放下筷子,从旁边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边角磨得发亮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他翻开笔记本,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多余。陆晨宴的目光落在他翻动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异常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下午14点27分,”许亦知开始说话,声音平稳得像在读实验报告,中性笔在空白的纸页上流畅地划动,“校篮球场西北角,距事发中心点约15.3米,视角良好。”他画了一个简易坐标轴,标注了距离和方位。
陆晨宴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冲突双方相对位置如下,”许亦知继续,笔尖在纸上勾勒出几个代表人的小点和运动轨迹线,“外校生A(身高约185cm),主动靠近你,伸手意图抢夺你手中的球体。你侧身躲避。A因惯性前倾,右手臂抬起,手掌接触你左侧肩胛骨区域,发力方向为斜向下约30度,作用力点导致你重心不稳后移,与后方篮球架立柱发生碰撞。”
他抬头,目光穿过镜片,平静地看向陆晨宴,像是在确认数据:“撞击点在你右侧肩胛骨与脊柱之间,受力面积较小,压强较大。根据你撞击瞬间的轻微弹离动作及后续右臂活动迟滞约0.5秒判断,疼痛感峰值约为中度偏上。需注意软组织挫伤可能。”
陆晨宴完全愣住了。对方精准地复现了冲突过程,连他当时细微的痛感和下意识的反应都捕捉到了!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这家伙……当时真的戴着耳机吗?还是说那耳机根本就是个幌子?
许亦知的目光重新落回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那个代表陆晨宴的小点旁,飞快地写下一行小字:“主诉疼痛,无肢体变形,无开放创口,初步排除骨折。建议观察24小时,若疼痛持续加剧或活动受限,需影像学检查。”
写完这句“医嘱”,他笔锋一转,在下方空白处迅速列开几个公式:
```
F(推) = m(陆) * a(后移) // 估算A施加推力
根据v(初)=0,s(位移)≈0.5m,t(接触时间)≈0.2s → a ≈ 2s/t? ≈ 25 m/s?
F(推) ≈ 70kg * 25 m/s? = 1750 N
```
```
F(撞) = Δp / Δt // 估算篮球架反作用力
Δp = m(陆) * v(撞前) ≈ 70kg * 1.2m/s (估算后移速度) = 84 kg·m/s
Δt (撞击时间) ≈ 0.1s (软组织缓冲)
F(撞) ≈ 84 / 0.1 = 840 N
```
```
F(总) ≈ F(推) F(撞) = 2590 N (方向:斜向后下方)
```
许亦知写完,在最后那个“2590 N”上画了个圈,然后抬眼,目光再次投向陆晨宴,平静无波:“根据力学分析,你受到的总作用力方向明确,来源清晰。此力量级不足以造成你蓄意攻击对方的合理动机。你后续的肢体语言(手臂肌肉紧张、指节发白)更符合防御性姿态和疼痛应激反应,而非主动攻击意图。”他顿了顿,清晰地下结论,“所以,你在冲突中是被动受力方,不具备主动攻击行为和动机。记录‘夜宴’素材的指控,逻辑不成立,数据不支持。”
陆晨宴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看着纸上那几行天书般的公式和冷冰冰的结论,脑子里嗡嗡作响。他那些精心准备的试探、带着锋芒的玩笑,在这个用牛顿定律武装起来的怪胎面前,简直像个跳梁小丑。阳光笑容第一次在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又无力反驳的错愕和茫然。
许亦知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合上笔记本,动作一丝不苟地将笔插回笔袋,重新拿起筷子,然后,在陆晨宴近乎石化的注视下,极其自然地将摘下的那只耳机,又塞回了左耳。世界再次被隔绝。他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缓慢地吃着他盘中那份简单的饭菜,仿佛刚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物理自证”从未发生过。
陆晨宴僵在座位上,餐盘里的青菜米饭早已冰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指尖碰到冰凉的屏幕外壳。屏幕无声地亮起,锁屏界面顶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通知刺眼地悬在那里:
“陆先生,您父亲本月的住院费及治疗费共计¥38,720.00已严重逾期,请务必于三日内缴清,否则将影响后续治疗。仁和医院财务处。”
冰冷的数字像针一样扎进眼底。他猛地攥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和下午在篮球架旁护住那颗旧篮球时一模一样。那破旧篮球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提醒着他摇摇欲坠的现实。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对面那个重新沉入耳机世界的侧影。公式推导的精准与短信里催命的数字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轰鸣。许亦知……这个怪胎,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记录一切的眼睛,会不会早已穿透自己这层勉力维持的“完美”外壳,看到了里面那个狼狈不堪的陆晨宴?
他口袋里的手机又无声地震动了一下,是新的短信?还是催命的电话?陆晨宴没有去看。他端起餐盘,青菜寡淡的气味钻进鼻腔。起身离开时,他的目光扫过许亦知放在桌角的深蓝色旧笔记本。封皮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用极细的笔写着几个小小的数字,像是某种标记:**09.14.23**。
这个日期……陆晨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记得,去年的这一天,霖城晚报社会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曾刊登过一则关于城郊盘山公路意外事故的简短讣告。他用力甩甩头,将这个模糊的联想压下去,快步融入喧闹拥挤的人流,只想尽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被数据和冷漠笼罩的角落。然而那串冰冷的数字公式、许亦知隔绝世界的耳机、还有笔记本角落那组诡异的日期,却像生了根一样,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疯狂滋长。
食堂巨大的窗户透进午后的阳光,光柱里尘埃飞舞。许亦知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细嚼慢咽。直到陆晨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食堂门口,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左手,指尖在左耳耳机外壳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凹槽上,轻轻按了一下。耳机内部,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电子音“滴”地响了一声。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光芒里,有冰冷的审视,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