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十月十六

作品:《娘亲她为何那样

    这是沈疏香第一次上坟,她立在坟边数十步远的地方,顶着寒风当监工,看着工匠修整沈归远坟墓。


    她的泪在京城已然流尽,矮矮的坟头,枯萎的杂草,再难在她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她有的只是疑惑。


    过往清明,家家户户祭祖的日子,娘亲却只是在家里两个无字的牌位前点炷香,让她拜过就算结束。


    因为从未有过祖父祖母的关爱,所以她将此事视作平常,糊糊涂涂磕个头就转身出门,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可是如今来到这里,她亲眼见到了沈归远离去,沈以宁的痛彻心扉,那样的沈以宁,绝不可能会是不写父母牌位的人。


    点点雨丝落了下来,工匠头子用手撑着头快步跑过来:“沈姑娘,这雨越来越大了,要不……”


    寒风冷雨,冻得沈疏香瑟瑟发抖。


    “李大哥,你告诉大家先回去吧,明日天晴了再来。”


    “好,好。”工匠头子应声离去,朝大家说了些什么过后,坟前的工匠便三三两两离去。


    沈疏香走到坟头,蹲下身,用手擦了擦打在墓碑上的雨水。


    “祖父,你如此急切地来朔州,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若是知道,今晚……告诉我好不好?”


    今日来到坟前,她反而比以往平静许多,许多不曾注意的问题一一浮现了出来。


    沈归远不顾身体来朔州,只是因为裴时与的父母么?若是如此,他没有官身,又为何要上战场?北漠围困,为何会同时包围他和裴时与两人?以她在西南的经验,主将往往是不会一起行动的。


    头顶密集落下的雨滴忽然消失,一把宽大的油纸伞稳稳倾斜过来,严严实实遮住了雨水,紧接着一件厚实柔软的墨色披风落在她肩上,瞬间驱散了四周寒意。


    她扭头起身,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满带笑意的俊朗脸庞,裴时与一手撑着伞,一手还保持着为她披衣的动作。


    “都下雨了,还不回去?”


    沈归远被安葬在朔州城外三十里一处向阳的坡地上,不远处有一小小村落,人家不多,不过几十户,沈疏香在这租了一户民居,仅有两间房,工匠修整沈归远坟墓的这几日,她就住在这里。


    两人回去时,她拐进邻家院舍,不多时,怀中抱着个布包又冲进伞里。


    等进了屋中,她才拿出怀中布包,原是一套洗得发白干干净净的粗麻布衣裤。


    “没想到你会来,也没想到雨会下那么大,这是和隔壁王大娘借的她家男人的衣物,都是干净的,你将就着换上吧,不然会着凉的。”


    裴时与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泞的衣袍下摆,应了声“好”。


    沈疏香见他答应,便转身去了灶台前做饭,是最简单的米粥和粗面饼,等她端着粥和饼进去里间时,裴时与已经换好衣物。


    袖口和裤腿都有些短,裴时与站着有些局促。


    沈疏香忍不住笑了出来,裴时与却不在意,接过她手里的食物,放在桌前,坐下仰头看着沈疏香,一副乖乖等待的样子。


    沈疏香见此,不忍再嘲笑他,换了个话题:“没想到朔州十月就这么冷了。”


    “嗯。”裴时与只应了一声,便埋头喝起寡淡的米粥,啃了一口干硬饼子,似乎心思只在吃饭上,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沈疏香又问道:“你今日突然跑来这边,不喝药可成?”


    “我问过那个神医了,她说几顿不喝也无碍。”


    沈疏香下意识皱眉:“神医……是这么说的吗?”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裴时与这时才抬头,嘴角噙着笑意:“自然是神医亲口对我说的。”


    这人扯起谎来……还真是面不改色、自然流畅……


    沈疏香不防对上裴时与的目光,弯弯的眼眸让她心里莫名一慌……难道阿肆说错了什么话?把她的事情捅出去了?


    可瞧着裴时与这淡定自若的样子,似乎又不像知道什么内情……


    沈疏香一时也拿不准,索性三两口把粥喝完,胡乱擦了擦嘴,跑外屋睡觉去了。


    她还盼着今晚早早入睡,沈归远能在梦中给她一些提示。


    窗外雨潺潺,下得越发密集,敲打着屋顶和窗纸,满身疲惫的沈疏香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阵重物倒地声惊醒。


    雨声已停,屋内一片死寂,伸手不见五指,她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


    刚才那声音,好像是从裴时与房中传来的。


    她猛然清醒,裴时与腿脚不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摔倒了?还是出了别的意外?


    她连忙披衣起身,拍打里屋门板:“裴时与?裴时与?你怎么了?”


    屋内许久都无人应答,她顿觉不好,伸手一推,房门并未闩住,“吱呀”一声便开了。


    不料她刚一踏入,一双手便从身后将她揽住,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啊!”沈疏香猝不及防被吓得手里油灯掉落在地,豆大的火苗挣扎了几下,便暗了下去,整个房间重新陷入漆黑,只余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裴时与从身后紧紧抱着她,她能清晰感受到裴时与身体的剧烈颤抖。


    她强装镇定,在裴时与怀中艰难转身,摸索着捧起他的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凉。


    “裴时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时与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我想你了……疏香……我发觉自己一天也不能离开你……”


    沈疏香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像哄小孩似的:“你跑这么远,大半夜还不睡,就是为了跟我说一句‘想我了’?”


    “对。”


    裴时与声音闷闷的:“我清楚知晓我已经不再是我了,就连沈伯父,他也是为了救我……那天死在战场上的,应该是我,是我才对!就像多年前爹娘一样,我不懂为什么每一次,活下来的那个人都是我?”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独自承受这一切,然而沈归远的离去,无穷的自责与悔恨时时刻刻包裹着他,双腿的残疾,世界的骤变,让他无处诉说心头痛苦,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那位神医来之前,我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几乎夜夜噩梦缠身,沈疏香,我很感谢她救了我……感激她给了我片刻安宁……”


    阿肆告诉他,那位神秘莫测、手段百出的神医,就是眼前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他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堤坝,终于垮塌了。


    他原来无比依赖眼前人,他所有的脆弱、恐惧和无助,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医师,医术天下无二……沈疏香,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沈疏香只忙着给裴时与擦眼泪,当然无空去想裴时与话中“神医”和“她”两者交替出现是为何。


    她以为是裴时与被噩梦惊醒才会如此,毕竟他这段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苦,她从未想过,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此刻会在她怀里哭得这般无助。


    可实际上裴时与是故意来此守株待兔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不是么?”


    沈疏香说着,自己竟然也流出泪来,与裴时与的混在一起。


    不止泪水,黑夜之中,相拥的两人,心跳呼吸全数交织在一起。


    “裴时与,其实……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对吧?”


    如今两人身份调转,她静静等待着裴时与的回应。


    然而裴时与还未开口,一声巨响便猛得在村子上空炸开,仿佛要将天地撕裂。


    沈疏香瞬间被炸得耳中嗡鸣作响,眼前发黑,她靠在裴时与肩头,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了?”


    紧接着窗外便燃起重重火光,将天空映成血红色。


    裴时与脸上泪痕未干,他望向窗外,眼神凝重:“是火油桶爆炸的声音。”


    “火油桶?”沈疏香惊魂未定:“那是什么?”


    哭喊声、尖叫声、刀剑声齐齐爆发,两人脸色剧变,异口同声:“出事了!”


    这下不用裴时与回答,她也能想到发生什么了。


    可北漠不是已经被打散击溃了么?怎么还能悄无声息潜入距朔州城仅三十里的地方,发动这样突然的袭击?


    她还来不及深想,便见裴时与松开她,转身要拿放在桌边的随身佩剑。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在裴时与触碰到剑鞘之前,抢先一步将长剑夺了过来,同时迅速后退,拉开和裴时与的距离。


    裴时与抓了个空,面露惊愕:“疏香,你这是……做什么?”


    沈疏香缓步退着,一字一句,无比决绝:“裴时与,我绝不允许你再受伤。”


    说完便拉上房门,将其从外死死锁住。


    “沈疏香?开门!你要干什么?快开门!开门!”


    沈疏香不顾裴时与的惊怒交加的吼叫,冲出外屋,同样利落地将房门锁死,最后跑出院门,也将院门落锁。


    里屋一道锁,外屋一道锁,院门一道锁,足足三道,她不信这样还锁不住一个腿脚不便的裴时与,她必须将他隔绝在危险之外。


    耳边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她握紧属于裴时与的长剑,拔腿跑向呼救声传来的地方。


    武功,沈以宁教了她些,裴时与教了她些,勉强够自卫?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没杀过人。


    总之,她绝对不会像之前那样,等着裴时与回来,她绝对不会让裴时与再去面对刀光剑影。


    她刚跑出几步,便见王大娘被两名凶神恶煞的北漠兵士擒住,沈疏香猛得冲过去,朝其中一人腰间一刺,那士兵惨叫一声,手中弯刀“哐当”掉落。


    另一个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她借机用力朝那人小腿踹去。


    那人反应不如裴时与,一声清晰的骨裂声过后,那人抱着伤腿滚倒在地。


    她把早已吓得没魂的王大娘护在身后,着急喊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她此刻才看清眼前景象,数不清的北漠士兵正挨家挨户破门而入,见人就砍,俨然一副要屠尽全村的样子。


    裴时与的这柄佩剑果然好用,她一路拿着当烧火棍似的乱挥乱砍,只凭着一股狠劲和求生本能,竟还救下了不少人。


    这村子很小,这场血腥杀戮,从爆发到平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狭窄的巷道里横七竖八躺着受伤的村民和北漠兵的尸体,沈疏香背靠一堵土墙,右臂因为用力过度而酸麻不已,右手虎口震痛,几乎要拿不动剑了。


    恰在此时,村道尽头传来阵阵马蹄声,刚经历搏杀,疲惫不已的沈疏香重新站直,举起那那柄沾满血污的剑,摆出一个略显笨拙的防御姿态。


    毕竟此处只有她一个人还能站起来,还有力气与敌作战。


    火光照耀下,一群身着本朝服饰的骑兵出现在巷口,为首的那人端坐马上,身形挺拔。


    瞿璟勒住缰绳,看着眼前浑身鲜血的沈疏香,眉头紧锁,讶然问道:“此处……只你一人?”


    而后目光扫过她右手那柄归属明显的长剑,又加了一句:“裴大人,可在此?”


    沈疏香见瞿璟这副置身事外的诧异模样,扭头一看身后的惨状,不由得气上心头:“瞿将军,你一路纵马过来,莫不是把脑子颠坏了?这儿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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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伤者,你一个都看不到?他们的呻吟,你一点都听不见?你不忙着救治伤患,清点损失,反而问我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瞿璟被她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说得皱眉,正欲开口,一个更加焦急的呼喊从巷道另一头传来。


    “沈疏香!沈疏香!”


    只见裴时与从另一个方向跑来,满身是血,手里还拎着不知从哪里捡的弯刀,显然一路砍杀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持剑而立的沈疏香。


    “你怎么样?可受伤了?到底有没有事?”


    说罢才注意到面前的瞿璟:“瞿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此地为什么会遭遇袭击?”


    瞿璟下马,拱手道:“方才接到斥候急报,说是有一股北漠残军,直冲此地而来,意图劫掠,末将立即率部赶来清剿,大人放心,他们……已被尽数歼灭。”


    “大人似乎受了伤?此地条件简陋,还是请大人赶快回城吧。”


    沈疏香此刻才注意到自己左臂被砍了一道口子,鲜血正不断外流。


    裴时与十分不悦,脸色无比难看:“迅速安排人手,救治伤者,收殓遗体,务必妥善安置好村民,待此间事了,我要一个详细的禀报。”


    这几乎是明着说瞿璟对此事有所隐瞒。


    回城的马车上,颠簸摇晃,裴时与动作极其轻柔地为沈疏香包扎左臂伤口,饶是如此,沈疏香依然不住地委屈叫疼。


    “这下知道疼了?谁叫你把我锁起来的,刚才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北漠兵士,你一个人冲出去不要命了?沈疏香,你为何总是这样?为何永远要做这些危险的事,惹旁人为你担心?”


    裴时与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这样的情况,他真的不知道碰见过多少次了,沈疏香从来不改。


    面对裴时与严厉的语气,搁在平时,沈疏香肯定要还嘴的,可此刻,沈疏香只是说道:“我……不舍得让你受伤……”


    裴时与心头一软,抬头对上沈疏香委屈执拗的眼神,心中那点不快全数散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那我呢?沈疏香,我便舍得让你受伤么?”


    沈疏香却得意一笑,眨眨眼道:“裴时与,其实,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对吧?”


    这个刚才尚未说完便被爆炸声猛然打断的话题。


    其实,真心这事,永远是行胜于言。


    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已在种种事件中彰显得分明,无需再多言。


    裴时与郑重点了点头。


    沈疏香脸上笑容更盛,一点点挪动身体,离裴时与更近了些:“那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还需要回答么?”


    那个问题……沈疏香,我心悦你,你待我如何?


    答案他已知晓,沈疏香说不说还有什么所谓么?


    “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


    “好。”沈疏香一口应了下来。


    车厢内瞬间安静,裴时与莫名有些紧张,更甚于面对生死。


    却见沈疏香歪头反问道:“还记得你离京前,在那棵树下,我说过的话么?”


    离京前,那棵树下……敢问树灵,我心之所系的那位姑娘,我如何才能得知她的心意?


    “记得,你说,等我平安归来,便告诉我你的心意。”


    “对,裴时与,等你平安回京,我一定告诉你那个答案!还在那棵树下,绝不食言!”


    沈疏香举起没受伤的右手,做出一个发誓的手势。


    “沈疏香,你惯会拖延耍赖的,我还能信你么?”


    不管他愿不愿意信,他都没得选。


    沈疏香在朔州待了十日,处理完沈归远坟墓的事情后,便回京了,他也就装作对神医身份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当她真的仅待了十日。


    有些事,在他俩心中,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


    他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车马劳顿,所以他一直留在朔州,努力养伤,努力复建筋骨,好在阿肆在沈疏香离开以后,再没弄错过药方。


    等到他终于能够摆脱拐杖,自主行走时,已经十一月了。


    他几乎立刻下令备车启程,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尽快回到京城,可他又不得不顾及身体,车马走走停停,当他终于抵达京城巍峨的城门时,恰是这一年的除夕。


    天色已经黑透,万家灯火亮起,宫门早已落锁,他无法进宫去见沈疏香,只好先回沈府。


    马车在沈府门前稳稳停住,裴时与掀帘下车,抬眼瞬间,整个人便僵在原地,全身血液彻底冻结。


    沈府那熟悉的大门上,此刻竟挂满了白绸,层层叠叠,在寒风中飘荡,就连门口的石狮子也被裹上了白布。


    沈府有丧事?


    “怎么回事……”


    府门被敲开,一个穿着素服的下人跌跌撞撞扑了出来,见眼前人是裴时与,顿时哭得撕心裂肺:“裴将军!您可算是……可算是回来了……府里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


    他焦急不已,猛得抓住下人肩膀:“到底是谁出事了!你快说!”


    “是夫人!还有沈夫子!她们不知怎地……就没了!宫里的医师说是急病,来不及治……娘娘也已经昏过去好几日了……”


    “谁?”裴时与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摇晃着下人,厉声问道:“你说清楚!是谁没了?”


    “是夫人……和沈夫子……沈疏香姑娘,两人都没了……本来还好好的,是小年那天,突然就……就……”


    沈疏香死了?


    裴时与眼前一黑,在彻底昏过去前,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沈疏香……你这个骗子……


    我就不该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