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辣辣的，将满园花草晒得直打蔫。


    杨祯雪摇着团扇，看着周径山站在烈阳下，明明他在她次次刁难下受苦受难，她却没有预想的欢喜。


    这几日，她或是让他值守蚊虫多的临水处，或是命他只身下水寻物，又或是让他研墨，自个儿则百般挑剔，


    可周径山总是毫无怨言。


    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周径山。”杨祯雪隔着窗唤他。


    “公主有何吩咐？”周径山来到她面前。


    她指了指笼子里的鹦鹉：“孤的鹦鹉不肯进食，你去给它唱支曲儿，哄哄它。”


    “臣不会唱曲。”周径山再一次拒绝了她。


    那又如何？


    她就是喜欢强迫人，尤其是对他。


    “不会？”杨祯雪轻笑：“将军在边关，难道不曾听过将士们哼唱家乡小调？你随便哼几句便是。”


    周径山终究还是妥协，他进了里屋，却看见鹦鹉笼子不知何时被杨祯雪拿在手中。


    他叹气，不去看鹦鹉，而是看着她，开口哼唱起来。


    周径山哼的曲儿只有调子，没有词。


    沉郁的旋律久久回响着，那是风掠过戈壁的声音，是战马嘶鸣的声音，是埋骨他乡的亡魂深夜的叹息。


    起初，院中侍立的人忍不住掩口想笑，可听着听着，那点笑意便僵在嘴角，化为心头的沉重。


    一曲终了，周径山问她：“公主可还满意？”


    “难听死了。”杨祯雪别开头，嘴硬道。


    “难听死了！难听死了！”笼中的鹦鹉这时倒是聪慧，不用人教便学会了这一句。


    杨祯雪见状，拿起一旁的小木棍，在鹦鹉的头上轻轻敲了几下。


    鹦鹉生怕挨打，它一缩脑袋，扑棱着翅膀远离她，鸟笼子都跟着晃了晃。


    “公主。”莺时走了进来，见周径山在此，她将话尽数吞了回去，站在杨祯雪身后。


    “屏风摆在那里，碍眼得很，挪到另一墙边去。”杨祯雪对周径山说道。


    他应了声“是”，便走去屏风处。


    “殿下，赌坊那里传来消息，说是看守镇国塔的人现身了。”莺时附耳低语。


    “备马。”杨祯雪吩咐道，又瞥见周径山的背影，补上一句：“把他一并叫上。”


    -


    杨祯雪去时，婉娘已早早在门口等候。


    她的手指向赌坊内的一桌台，小芸就站在一个清瘦的男子旁观望全局。


    男子双眼赤红，面如土色。周边还围着几个壮汉，个个凶神恶煞的。


    杨祯雪走过去，小芸低声告知她情形。


    “公主，他已经输得倾家荡产，还欠下不少钱，只待您出手。”


    说着，小芸递给她一袋钱囊。


    杨祯雪接过，径直放在那人手边。


    “我借你。”


    男子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


    他并不认得她。


    可他是赌徒，这袋钱囊此刻好比救命稻草，他无法拒绝。


    男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要多少利钱？”


    “不要利钱，只要聊一聊。”


    他抓起钱囊，付清欠债，灰溜溜地跟在杨祯雪身后，搜过身才被允入。


    “镇国塔怎么进？”杨祯雪开门见山，问道。


    他脸色一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杨祯雪轻轻重复，唇角上扬：“那先聊聊别的。”


    “赵虎，年三十，京城人士。你母亲卧病在床，你每月薪俸大半寄回家里，却仍不够母亲药石之资。故而常来此一搏，可惜，十赌九输。”


    “哦对，你母亲老来得女，你还有个小妹对吧？五年前，你成了守塔人，你的小妹也莫名失踪。可她是失踪，还是被选进了塔呢，你也不知。”


    “你究竟是谁？”赵虎颤声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进塔，怎么得知你小妹的踪迹。”


    赵虎满脸颓然，他耸着肩膀，闭上眼，认命般道：“从外头看塔共分九层，可它塔底还藏着一层。我从未到过，也不知如何去往，只偶然见到国师大人下去，这才笃定塔底也有一层。”


    他声音干涩：“塔身处明面上的入口只是个幌子，看守森严也只是防人接近。要想进入，你得去石雕栏杆那，杆上最中央的圆石是松动的，里面有机括。按下后，暗门会开。可你就算进去，也只会到地上一层。子时是换岗交接的时辰，约莫半柱香的空当。期间，要小心檐角的机关。”


    赵虎说完，长吐一口气，问她：“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杨祯雪颔首，又取出银票置于几上，推到他那处：“这些钱，足够治病安家。”


    赵虎看着案几上的银票，口将言而嗫嚅，终是深深一揖，将其尽数取走。


    “你把它拿上，若我妹妹在里面，她看见了会来找你，或许也能助你。”


    他将用琉璃珠子串成的手串放下，起身走去，拉开门，光线涌入，倒衬他背影凄冷。


    赵虎一脚踏出门槛。


    “咻。”


    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动作僵住。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处的箭矢。


    他想回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地面上，再无声息。


    杨祯雪偏头，眸色难掩惊骇。她看着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那滩深红的血迹在地上蔓延。


    背后之人如此着急灭口，看来，镇国塔埋藏了不少秘密。


    “保护公主！”


    门外，是周径山的厉喝。


    一时间，金铁交鸣之声此起彼伏，亦有几只箭矢接踵而至，有的被杨祯雪避开，钉入她身后的墙板。


    没有丝毫犹豫，她闪身至一旁的烛台，拿起台上未来得及收好的火折子，随意点燃几只蜡烛，又一脚踢翻厚重的木桌，将几本书籍丢落在地。


    烛台滚落，火焰将地面杂物吞噬，腾起呛人的烟雾，也扰乱了门外刺客的视线。


    做完这些，杨祯雪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环顾四周。


    倏忽，屋顶瓦片碎裂，有刺客持刀坠下。


    “铿。”


    一把剑架住了劈向她的刀刃。


    周径山剑走轻灵，很快便解决了屋内的刺客，他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


    他护在杨祯雪身前，很自如地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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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将她带离屋内。


    在院中，杨祯雪看见一道矫健的身影从矮墙翻入，卷入战局。


    那人带着面具，出手利落，与敌正面相抗。周径山则游走策应，侧击袭杀。二人全程毫无交流，却能默契抗敌。


    这些刺客极为悍勇，见事不可为，竟纷纷咬碎口中毒囊，顷刻间便倒地气绝。


    “臣宋钰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那人收剑入鞘，单膝跪地。


    宋钰，便是剿灭清风寨残余匪徒的人。


    “宋校尉怎知孤的身份，又怎会来此？”杨祯雪探问。


    “回公主，近日京中不甚太平，陛下派臣巡查，臣发现此处异动，故而赶来。又闻周将军喊叫着保护公主，所以斗胆猜测您的身份。”


    杨祯雪虚扶起宋钰，眸光掠过他的面具，落在他淌血的小臂，眼神微动。


    都说宋钰常以面具示人，说是容颜有损，不宜见人，故无人窥得他真容。


    她虽好奇，却不好直问。


    如今，宋钰为救她而负伤，按理她也该宽慰几句。


    “宋校尉，你的伤？”


    “皮肉之伤，不碍事。”宋钰眼角弯弯，眼神却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扬了扬下巴：“公主与将军这是？”


    他话落的刹那，杨祯雪只觉手被握得更紧了些，她惊觉二人的手自交握之际便未再分开。


    她用力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全然不顾周径山不满的眼神，将素帕递向宋钰：“虽是小伤，也需包扎，莫要沾染了脏物。”


    宋钰一怔，眼角笑意更深，伸手去接：“公主恩典，臣……”


    他话音未落，一只手先一步横插过来，粗鲁地截走了那方素帕。


    周径山面无表情，将素帕攥在掌心，语气冷硬：“公主金枝玉叶，贴身之物岂可轻授？宋校尉若需包扎，医官片刻即到。”


    宋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向周径山，戏谑道：“将军莫非是嫉妒臣得了公主关心？”


    “胡言乱语，我只是在提醒你君臣分寸。”周径山板着脸。


    “原来将军是怪臣失了分寸。”宋钰恍然大悟，他点头：“可方才将军与公主双手相握，算不算失了分寸？”


    “宋校尉。”


    “够了。”杨祯雪出声，打断二人的争锋相对，她睨了眼周径山，问他：“你又没有伤，抢什么帕子？”


    “臣有伤。”


    杨祯雪听得“嗤啦”一声轻响，周径山将手臂呈给她看。衣衫裂开，一道血口渗出血珠，沿着小臂滑落。


    为了素帕，他竟连自己都不放过。


    如此拙劣的手法，杨祯雪心生无奈，但还是配合地问：“你也受伤了？”


    “无妨，小伤。”周径山脸上挂着得逞的笑，话虽这样说，可他的手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杨祯雪沉默半晌，忽然进了另一间屋子，从中取来一条干净的白布。


    她走近周径山，按住他想要收回的手，将白布缠上，利落地打了个结。


    “日后，还望将军善自珍重，莫要再无意添上新伤。”


    杨祯雪不再看他们，转身离去。


    周径山耳根蓦地通红，摸了摸手臂上的布条，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