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良久，殿内只听得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


    最终他摆了摆手，明黄衣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度：


    “罢了，此事朕不过是有此考量，尚未决断。你且退下吧，容朕再思量一二。”


    杨嘉仪抿紧双唇行了一礼，退出紫宸殿时脚步略显虚浮。


    正午的日光直射下来，照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她这才意识到，她竟然在紫宸殿中恍恍惚惚度过了一个上午。


    热风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眉间凝结的阴翳。


    她沿着宫墙缓步而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彤册。


    远处传来金吾卫换岗的甲胄碰撞声，惊得树梢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在湛蓝的天幕下划过几道仓皇的弧线。


    阳光透过廊檐的雕花木窗，在她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恍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杨嘉仪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抬头时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了立政殿前。


    殿前那株母后亲手栽种的海棠依旧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恍若当年母后还在时一般的景致。


    杨嘉仪看着紧闭的殿门，殿门上的鎏金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冷光，檐角的风铃偶尔发出几声寂寞的轻响。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熟悉的瑞龙脑香夹杂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殿内陈设一如早年旧制——东侧摆着先皇后最爱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西墙上挂着的是《女则》十二条屏。窗边的九霄环佩琴静静安放在青玉案上，琴尾还系着母后惯用的浅碧色流苏。


    杨嘉仪的指尖抚过琴身，不经意拨动了琴弦，发出清越的泛音。


    她恍惚又听见母后在教她弹奏的《春莺啭》，那时厚殿内总是萦绕着瑞龙脑香的气息，混着墨锭研磨时的松烟香。


    如今案上的越窑青瓷砚滴里墨汁早已干涸，唯独鎏金狻猊香炉中还残留着些许香料燃烧过后的痕迹。


    这时一滴眼泪落在青玉案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杨嘉仪望着屏风上先皇后亲笔题写的“贤良淑德”四个簪花小楷，忽然想起母后在世时常与她说：


    “嘉仪要记住，女子立世，当以德行为先。”


    如今在这空荡荡的殿宇里，再无人会在她受委屈时，用那双带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鬓了。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仿佛在数着这深宫里无人知晓的思念。


    杨嘉仪缓缓跪坐在青玉案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


    起初只是几滴清泪无声坠落，在积尘的琴面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可当她的目光触及案几下方那个熟悉的莲花纹鎏金香盒——那是母后专门为她存放蜜饯的——压抑两世的悲恸突然决堤。


    “母后...…母后...…”


    她将香盒紧紧抱在胸前，终于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


    重生以来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女儿好累...…真的好累...…”


    泪水模糊了视线，杨嘉仪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十指深深掐入掌心。


    她突然抓起案上的九霄环佩琴，琴弦在剧烈的动作下发出刺耳的铮鸣。


    “父皇...…父皇他永远都是这样！”


    杨嘉仪声音嘶哑，泪水混着脂粉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上一世我要他给我宋言初赐婚，他不肯。非要逼我嫁给素不相识的沈知韫...…”


    杨嘉仪猛地将脸埋进掌心，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


    “这一世我终于知道了沈知韫的好，我试着去爱沈知韫...…我明明已经...…已经…...成功了啊！”


    哽咽堵住了喉咙，她突然抓起地上的香盒狠狠砸向殿柱，鎏金碎片四溅。


    “为什么又要拆散我们！”


    她对着空荡荡的凤座哭喊，仿佛那里坐着能主持公道的母后：


    “难道在父皇眼里，女儿永远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吗？”


    殿外惊起一树麻雀，她瘫软在地上，华贵的裙裾铺开如残败的花瓣：


    “母后...…您告诉我...…是不是无论重来多少次...…女儿都逃不过这样被安排的命运...…”


    泪水模糊中，她恍惚看见屏风上母后亲笔题写的“慈”字，终于崩溃地蜷缩成一团。


    杨嘉仪哭得肝肠寸断，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呵斥声。她勉强止住泪水，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起身推开殿门查看。


    杨嘉仪推开殿门的瞬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只见十几个内侍正用扫帚驱赶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那女子赤着双足在碎石路上奔跑，雪白的中衣下摆沾满暗红的血渍，每跑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血脚印。


    “贵妃娘娘又跑出来了！快！快抓住她！”


    为首的太监尖声叫道，竟用拂尘狠狠抽在那女子背上。


    待那女子踉跄着扑到杨嘉仪脚下，她才认出这竟是昔日宠冠六宫的胡贵妃。


    曾经艳光逼人的脸庞如今瘦得脱了形，眼下挂着两团青黑，干裂的嘴唇上还结着血痂。


    最骇人的是她的腹部——素白的中衣上晕开大片黄褐色的药渍，隐约可见未愈的伤口轮廓。


    “求...…求求你…...”


    胡贵妃突然抓住杨嘉仪的裙角，十指上的丹蔻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青白的指甲。


    她抬头时，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右颊上赫然一道尚未结痂的鞭痕。


    杨嘉仪倒吸一口冷气。


    她记得清清楚楚，胡贵妃是在千秋宴上当众血崩小产的。那日绣着金凤的裙裾被鲜血浸透的场景，至今仍是宫人们不敢提及的禁忌。


    “你们好大的胆子！”


    杨嘉仪一脚踹开拿着扫帚的内侍：


    “贵妃凤体尚未痊愈，你们竟敢如此作践！”


    跪在地上的太监狡辩道：


    “公主明鉴，是贵妃娘娘自己疯疯癫癫跑出来...…陛下至今虽未废妃，可也再未召见...…”


    胡贵妃突然痴痴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我的皇儿...…你看，阿娘给你摘了海棠花...…”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花瓣往娃娃脸上贴，那娃娃的襁褓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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