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素影，萤辉雪映。院落里的一株朱砂梅开得旺盛，枝头却覆满厚实的雪，廊上灯盏荧荧，照得梅树雪白血红。


    屋内中央挂着琉璃花神灯盏洒下波澜水纹，少女姣容粼粼光曜，使得她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添霜寒。


    “皇姐，是我没照看好菩月儿。”她嗓音有略微喑哑。


    说完，曼姝更觉心惊懊悔。都是她的疏忽，怎么应允菩月儿去湖边玩儿？


    已经几个时辰，菩月儿仍未清醒。御医道其寒气入体，骤然落水又受惊，致发了热症。


    曼姝抬目，望着身前着华冠丽服的女子。


    女子身量高挑，二十余岁的模样。云鬓高绾，金银珠花树头钗在琉璃灯盏下生辉熠熠，臻首娥眉，一双丹凤眼颇有神韵，有迫人之威。


    她便是曼姝的皇姐，昭宁长公主，燕梵音。


    “御医如何说？”她面上并未见焦色，平静地朝碧玉珠帘内望去。


    里头金丝楠木床榻上躺着昏迷未醒的菩月儿。


    “说是发了热症，我已经命人一点点喂了驱寒汤药。”曼姝说完，又补充道，“孙御医说大约今夜就会醒……”


    “既说是今夜会醒，那也该无甚大碍。”燕梵音的目光落回曼姝身上，“只是，菩月儿怎么会跌入湖里？”


    “是菩月儿在湖边玩雪,虎园里有只狐狸忽然蹿出来，吓得她掉入了水里。”曼姝垂目盯着地上交趾黄檀地板的纹路，“园里的奴仆未看管好狐狸，我已经重责。”


    “狐狸？”燕梵音长眉微敛，“你自小害怕狐狸，怎么会在虎园饲养？”


    曼姝幼时跟着母帝去北宁的避暑山庄，曾被闯入山庄的狐狸吓到过。


    毛绒绒的面容似带着狞笑，站在烈日灼灼的院里盯着廊下的她。


    那情境即便过去多年，曼姝仍旧记得清晰无比。只是如今她已经长大，倒也不再害怕，否则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射杀狐狸。


    燕梵音常年忙于朝堂之事，对于曼姝身上这些琐事的变化自然不可能都顾及。


    “皇姐，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就已经不害怕狐狸。”曼姝眉眼上抬，又上前一步挽住燕梵音的臂膀，劝道，“站在这里说话多累，去榻上坐……”


    “长公主，刑部那边来人报，冯效招了。”门外忽而来深沉的男人声音。


    燕梵音眸光微动，朝外道：“本宫知道了，退下。”


    门上浮雕海棠纹间隙的五彩琉璃上映出的黑沉身影登时消失不见。


    殿内青釉飞鸿熏笼的炭火上撒了一层老山檀香粉，袅袅热气里泛滥着教人凝神的香味。


    “皇姐，是南宁桑田贪污案吗？”曼姝问道，即便她日日只知纵情享乐，也知道这桩大事。


    今年国中俱是天灾人祸。其中这桩贪污案牵连甚广、盘根错节，朝中上下，此番不知要清洗多少官员。


    “正是，我要赶去狱司。”燕梵音朝碧色珠帘望去，“菩月儿今夜就在你这儿休养吧，孙御医回宫里了，你再派人去请孙御医的两个徒弟来守着。”顿了顿，又道，“我再留几个宫婢，她们都是素日照看菩月儿的。”


    曼姝微怔，尽管她知道皇姐待菩月儿素来淡薄，甚至不及对自己亲厚。


    可竟然也不瞧一眼昏迷的菩月儿吗？


    未待她再说话，燕梵音的贴身宫婢已经打开殿门，彻骨冰寒的风入/侵大殿。


    “曼姝奴，菩月儿今夜就留在你这里了。”


    ……


    雪夜之路分外难行，车轮碾压着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略有颠簸。


    燕梵音端坐于马车内，一手支颐，眉心敛着繁杂诸事。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清查南宁贪污案，甚少有闲暇顾及其它。


    她忧心，今日菩月儿落水之事不是偶然。


    熹明女皇虽然没有正式册立储君，然燕梵音自幼颖悟绝伦，有治世之才。早已作为储君培养。


    可燕梵音还有一位兄长，永安王燕迦境。其是熹明女皇的长子，生父是女皇当年尚是公主时的驸马。


    本来他随其父姓杨，后女皇与杨驸马和离，才改为燕姓。


    燕迦境已过而立之年，才智虽远不及燕梵音。却骁勇善战、勇冠三军，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两年他在身边养了几位谋士，除却兵权，他的势力也逐渐渗透朝堂。燕梵音清楚，她的皇兄早已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菩月儿少慧岐嶷，得母帝看重，这必然是皇兄心头一根刺。他姬妾甚多，这些年府中也有过孩儿出生，却都早殇。


    故燕迦境现今尚无子嗣。


    燕梵音想，今日菩月儿落水，还是查清楚为妙。曼姝素来痴顽，适才询问几句，她好似还在遮掩什么。


    不如自行派人去查探。


    女子深赭色的眼中眸光微动，掀开车帘，“你再去仪华公主府邸，将郡主落水所有在场的人都探查一遍。”


    骑在马上的黑衣男子作揖：“遵命。”


    ……


    孙御医的两个徒弟不多时就从宫里赶来。曼姝又安排好菩月儿处守夜的人，才离开客堂。


    寝屋内，重峦叠嶂的金漆妙染于光火中灼灼辉映。云母花鸟八扇屏风内，曼姝侧卧在榻，乌发如绸缎般披覆于锦被之上。


    金乔在轩窗边静默地香拓，蜜色的香粉混杂了苏合、沉香、汤加檀香等，可安神静心。


    “金乔。”床上阖着眸子的少女忽而开口。


    “殿下，何事吩咐？”金乔止住动作。


    烛火里，少女肤若凝脂，赭色眸子也镀了层暖意，亦兴许是疲乏，那股与生俱来的傲然之气似消散了。


    “慕浮生那边，可请了大夫？”


    金乔放下香粉勺，福身：“回公主的话，奴婢特意命人请了华芝堂的大夫来。”


    白日里慕浮生救纯熙郡主上岸后，公主并未顾及他。


    彼时纯熙郡主面容苍白，不省人事。又有谁会去管一个杂役。可金乔素来做事妥帖，近日她察觉公主待慕浮生始终与众不同。


    故命人请来了大夫。


    床边的莲花雕高烛台火光摇曳，榻上少女翻身仰卧，望着床顶上雕刻的十二花神图。


    “他无事？”


    “大夫只给他开了些驱寒的药，道其无碍。”金乔答道。


    纯熙郡主昏迷，她也一直待在客堂。这些事是虎园的婢女来回禀的。那婢女还说，已经有人带慕公子备下艾草浴驱逐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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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蓦地寂静。


    “命他过来。”


    “……”金乔怔住，“殿下，今夜客堂那还有长公主的人，只怕……”


    “本宫只是想审问他。”


    ……


    地龙熏得屋内暖如春时。曼姝的素色亵衣外罩了槿紫色锦面袍衣，她端坐于紫檀雕花椅上，手持牡丹纹玉梳轻缓地梳着垂在胸前浓黑如墨的发。


    适才本欲睡下，可还是觉得有些事必须要问询清楚。


    外头传来金乔的声音，“公主，慕公子来见。”


    少女垂眸望着面前菱花镜，镜中的她青丝披覆于后，未施粉黛的面容略有憔色，原是潋滟秋水的双眸沉寂黯然，失了神采。


    本就低落的心绪无端地又阴郁几分。


    “带他进来。”


    那扇云母花鸟屏风也可透物，隐隐绰绰有一袭月白色身影，瘦削单薄。


    “参见公主殿下。”那人屈膝行跪拜之礼。


    曼姝只侧眸一瞥，继续梳理云仪。


    “慕浮生，你可知我唤你来何事？”


    屏风外静默几息，才传来男子朗润的声音：“因为，那只银狐是由奴负责喂养。”


    少女持玉梳的手一顿，此事金乔曾有提及。所以才唤他来问话。


    “银狐为何会从铁笼逃脱？”她诘问道。


    “今日银狐冲撞郡主，皆是奴之过，请公主处置。”


    透过屏风，可望见月白色的身影伏身稽首。


    曼姝眸中凝起愠色，盯着屏风，厉声斥道：“本宫问你银狐何故逃脱出去，你不答就急着认罪，是想隐瞒何事？”


    “……铁笼门锁年久损坏，是奴疏忽，并未察觉。”男子的声音仍旧平静得似一潭死水。


    曼姝眉心骤敛，把玉梳狠狠掷在妆案上，朝屏风外大步走去。


    适才她欲睡下，屋内灯火幽微。莲花雕高烛台的光耀将少女幽影映射于屏风，那四时花鸟之景都笼罩于晦暗。


    慕浮生顿首伏地，他听见响动，知是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又动怒。


    他并不惧怕，今日之事本就罪责难逃。


    只愿不要牵连年少的符续。


    少女步履声渐近，慕浮生几乎感受到温暖地砖的轻微震动。


    邃然，又归于寂静。


    “起来。”


    耳畔响起少女的命令，不容违抗。


    慕浮生缓缓直起身子。少女竟蹲在他身侧，裙裾委地。


    幽明的烛火中，少女姣容却被衬得分外白皙，清亮的赭色眼眸灼灼审视着他。


    “你就那么急着认罪，是怕牵扯到旁人？”少女未涂口脂，樱色的唇微微扬起，“是不是那个跟你去虎园的小杂役？”


    男子乌黑的瞳仁蓦地晦暗下来，“公主殿下，那孩子只是做园里洒扫的活计，与他无关。”


    “那本宫即刻召虎园的宫婢来问，若是你欺骗本宫……”曼姝平静又认真地说，“那无论真相为何，你们俩都别想活过今晚。”


    她仔细观察着男子神色，果见那沉寂的眼眸惊起波澜。


    曼姝似得到了某种满足，她凑近男子，唇几近贴到他的耳轮，“不过你现在恳求本宫饶恕，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