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慕浮生

作品:《贪禅香

    帐外,凛风呼啸,景阳也不知何时隐没,穹空白茫茫,大地不见暖色阳耀,四野枯木黄草,满目荆榛。


    曼姝鬓间掩髻垂下的东珠随风摇曳,于耳际轻拂。她好似察觉不到寒冷,径自朝南边行去。


    “公主,风大了,披件裘衣吧。”金乔带着几名宫婢跟在后头,见公主不做回答,又见其腰间蹀躞带别了马鞭,“您……想去哪儿,可要让人去牵……”


    “别跟过来。”


    她心绪甚乱,一帮人跟着更教人气躁。丢下这句话,就大步离去。


    驸马?简直荒谬!母帝竟然又想要她成婚。


    之所以是“又”,是因曼姝曾经险些有一桩婚事。那是三年前,曼姝快要及笄之时。


    她的母帝熹明女皇深知自己这个小女儿不甚聪慧,若同长女一般豢养面首,只怕会被那些男子引至歪路,又或反被利用。


    故而便想给曼姝寻一渊清玉絜、温文尔雅的驸马,能够陪伴她、照顾她足矣。


    经过一番遴选,最终定下的人选是已故霍太后家族的人。


    霍太后是熹明女皇的生母。


    霍家本是金临城郊一带没落贵族。因霍太后入宫后荣得盛宠而重新煊赫。后来先皇驾崩,霍太后携幼子垂帘听政,霍家更是封侯拜相,一时风光无限。


    不过那些年朝堂风云变幻,霍家为免卷入争端,自请离都,举家去了黎州一带。


    霍家远离皇都金临城数十年,于朝中早已没有根基。加之与女皇那层匪浅的亲缘羁绊,从他们家择一青年才俊做驸马最适合不过。


    曼姝被母帝唤去花满蹊苑与准驸马会晤。彼时她知道那位霍家儿郎名唤修竹,十分清雅的名字。


    她还曾听苏公公说:“霍家这位小郎君幼时是与公主殿下见过的,那年陛下四十岁诞辰,霍家家主不是带了家眷来?有个清秀斯文的小公子给您推了好几日的秋千,可还记得?”


    提到秋千,曼姝就有些印象了。记忆虽然模糊,可她却能够确信当年霍家那位年纪相仿的小公子模样是不俗的,否则她断然不会允许小公子给自己推秋千。


    彼时曼姝尚不通人事,提及姻亲之事还是有些小女儿心态的。对于“男宠”、“面首”也无甚兴趣。


    既然母帝要她成婚,成婚便是。


    当日雾尽风暖,春满繁枝。她怀揣些许希冀来到花簇锦攒的亭中,却只望见一肥硕身影,其身下那石凳也显得万分玲珑。


    再瞧其正面,更是不忍细观之。满面横肉不说,连眼睛都被挤成了缝,整个头好似嵌在身子上,活像个大葫芦。


    哪里有当年俊俏小公子一丝一毫的影子?


    这等胖若海鳞、惨不忍睹的公子,曼姝岂会愿意招来做驸马?莫说驸马,就是给她做马奴都是不可能的。


    她当日就跑到母帝跟前嚷着死也不愿意和那肥乌金成婚。


    可却被斥责言行无状。母帝还说:“朕已经给你定下这门亲事,莫要再闹。”


    曼姝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能想明白母帝只是于霍家心有愧疚,才想促成这段姻亲。


    但也万不该让她跟那个霍葫芦相守白头吧?霍家儿郎只剩他一个不成?


    见母帝心意已决,曼姝又悲又愤,在宫里闹了几日后染上风寒病倒了。


    她卧床之际,霍葫芦竟然还来探视她,她气得从床上爬起,也不顾自己只穿着寝衣,直接冲出白玉珠帘将人斥骂了出去。


    可人走了,她想到自己还是要与那霍葫芦成婚。更是燥火难消,竟一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之后曼姝接连七八日神志不清,好似失了魂,迷迷糊糊间口中仍说着“母帝……阿娘!曼姝奴不要成婚,不要。”、“把那霍葫芦斩了”云云。


    熹明女皇这才心疼起女儿,收回了成命,又对霍家好一顿安抚。


    经此一事,曼姝对俊美男子有了莫名执念,所以才学着皇姐豢养男宠。


    除却能取悦自己。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拥有男宠的公主,是不易成婚的。


    她不知母帝如何忽然又想给自己寻驸马,但无论何种因由,她都不会答应的。


    溪流声渐大,曼姝思绪回笼,这才察觉自己竟已走至溪水边。潺潺水流不绝,袭面的朔风侵肌入髓,曼姝不由得打了寒颤。


    怎么走来了这里,本想寻马去骑。可不知不觉竟走来此处。


    闲闷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砾石用力往水里扔去,“噗通”的入水声令她莫名感到快意。


    便又拾起一块,正欲再扔。却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她循着望去,正是今日所骑的宝驹。


    宝驹由一青衣男子牵引,马蹄轻踏温顺至极。


    少女黛眉轻蹙,目光在男子和宝驹间游离。那匹汗血宝马是安息国所进贡,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可性情亦是一等一的刚烈傲慢。


    曼姝驯服它花费不少工夫,平日除却她,旁人休想单独牵走它。


    “如意骢。”曼姝唤起马的名字。


    可那威风凛凛的金色马驹只是侧过脸瞧来一眼,继而恍若未闻地慢悠悠踏步。


    倒是那牵马人停驻下来,猎猎哀风吹拂青衫广袖,他敛衣欲行跪拜之礼。


    “不必行礼。”曼姝道,潋滟的赭色眸子盯着男子,“你过来。”


    待一人一马走近。曼姝才上前几步,从男子手里扯过缰绳,另一手抽下蹀躞带上的马鞭就往男子身上甩去。


    马鞭和着风声结结实实抽打在男子肩上,他不躲不挡,亦未吭一声,只是屈膝跪下。


    “殿下恕罪。”朗润的声音似沾着天凝地闭的严寒,感受不到丝毫情绪。


    几乎与此同时如意骢骤然嘶鸣一声,鼻子里呼出绵白的气,脑袋朝公主连拱几下。


    少女拉扯缰绳制住它,姣容生怒,“你还真反了不成?”她扬起马鞭就要往马身上抽去,可忽然又住了手,视线再次落回青衣男子。


    男子此刻跪屈于地,单薄青衫罩身,已然碾落尘埃,却仍是芝兰玉树。


    少女脑海里无端地浮现三年前在花满蹊苑见到的肥硕郎君。当真是云泥之别。


    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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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这位云上公子所行之事更是可恶。每一件都值得把他发配北疆。


    “本宫的马也是你能随意碰的?”


    穹空晦暗,男子脸庞亦蒙上霜色,更显得好似不食人间五谷。精雕细琢般的眉宇间毫无波澜:“小的依刘管事之令,带如意骢来溪边饮水。”


    刘管事就是公主府里的马倌。


    曼姝更觉奇异,那马倌竟敢将她最爱的宝驹随意假于杂役照看?


    “这几日都是你在马厩喂马?”


    “是。”


    “混账!”少女斥道,当然这并非斥责男子。那马倌口口声声道每匹马一日三餐皆是其亲手喂养监看,请她一定安心。


    没想到竟敢诓骗于她。


    曼姝即刻就想回去惩治那个胆大包天的马倌,可回去又要对着那么多人。她就是想躲开他们寻求一会儿安静,为了小小马倌实在不值当。


    等晚些时候回去再发落他也不迟。


    “你起来。”曼姝将精巧的马鞭收回蹀躞带上,待男子起身,又把缰绳甩回男子怀里,“带它去饮水。”


    ……


    绣着繁复方胜纹的黯青云头靴踏在溼漉的泥地,嵌在泥间的砾石很多,走起路来凹凸不平。


    曼姝俯身再度拾起一块砾石,扬手扔入湍急的溪流,水花乍现,发出令她痛快的声响。


    不远处又传来马鸣,曼姝望去,如意骢大抵是饮完水,正巴巴瞧着青衫男子,似乎是想归去。


    曼姝低头瞧了眼泥泞间的满地砾石,朝那头道:“你过来,捡些石头。”


    男子抚摸金色马驹鬃毛的手滞住,却很快应道:“遵命。”


    ……


    如意骢被栓在一棵枯树边。


    曼姝不断朝溪水砸入砾石,青衣男子立在一旁,双手攒满沉甸甸的石块。


    男子望着急流溪水上不时溅起的水花,忽而目光移动,凝向少女的背影。


    沉香色胡服上以金线绣了吉祥纹,腰间蹀躞带缀玉串珠,脚踏的那双云头靴不染纤尘,在这污泞的地面显得很是突兀。


    他眸光微沉,似静水幽潭,寂暗无澜。砾石冰冷如铁,双手已然麻木,肩上的鞭伤却疼痛得清晰。


    比起曾经,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苦楚。


    只是不知,这性情乖张的公主究竟何时能将他抛之脑后。


    蓦地,少女回眸,肌凝端雪气韵端华,不再见嗔色,心绪大抵了好了些许。只是好看的黛眉微蹙:“跟近些啊。”


    男子朝前一步,将手上砾石送至少女跟前。


    莹白的手伸来,男子寒凉到麻木的手忽有一息知觉,少女的指尖匆匆从其手心划过,抓起几块砾石又毫无留恋地离去。


    “噗通”,砾石砸在水中,惊起水花后再无痕迹。


    “你有名字吗?”少女往奔流不息的溪水又砸入一块石头,补充道,“俗家的名字。”


    对岸的枯草惊起浪,一阵疾风迎面袭来。男子广袖翻涌,寒凉灌入,冷得心府颤栗,他略微平缓了气息,才道,“慕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