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作品:《无妄卦》 孟迭带着一群士兵,把郦姬一路拖上了马车。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严鸢那个反贼了吗?” 他怒道,“你休想!我有一百万种方法把他碾死在烂泥里!”
“你?”郦姬没忍住,笑出了声,“蠢货。”
孟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骗严鸢出兵,让杨翎杀他和洛阳王,等杨翎功高盖主,再说是杨翎让我去骗的,好给洛阳王的死顶锅,一箭三雕,是吗?”郦姬哈哈大笑,“就算杨翎也是蠢货吧。可你没发现吗,这个计划第一步就废了。严鸢不会上当的。他要出兵,能找的理由千万种,干嘛要借一个奸细的命,给你们落把柄?”
孟迭忍无可忍,直接掐住了她的喉咙。郦姬一心求死,毫不反抗,临近窒息时,孟迭却忽然松开了手。
郦姬瘫在地上,咳个不停。孟迭扶起她,还帮她拍着后背,若不是喉骨剧痛,她宁可相信是自己疯了。
“你怎么样?”孟迭抚着她的头发。
“别碰我!”郦姬毛骨悚然,一把推开。
“不让我帮,那你最好自己整理一下,”孟迭微微一笑,“母女重逢,总要体面些才好。”
“……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
这一回,孟迭没有骗她。当看到牢房里被铁链锁住四肢、殴打得体无完肤的女人时,郦秧就像被抽了脊梁骨,瞬间塌了。哪怕假肢就在身上,也只能像个残废一样爬。可那个噎在心头沤烂了、发臭了也没再用过的字,到底没能叫出口。
女人恹恹地睁眼,看清来人后,半死的脸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是郦秧吧?是吗?“
她眼眶通红,面目凶恶,像从前一样大声咒骂起来:
“丧门星、贱货,你给我滚——滚!!”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头,这才是她逃不掉的命数。
再次落网了。郦姬觉得自己好像于高空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无妄之灾,或者系之牛,行人之上,色人之灾。行人上牛,邑人灾也……”
算命瞎子嘀咕着卦辞,女人听不懂,便焦急追问:“啥意思?是好是坏啊?”
“唉呀……”瞎子叹了口气,“这卦名叫‘无妄’。要想化解——”
“那到底是好是坏啊?”
“哎呀!”瞎子被打断,有些生气,“无妄,懂吗?就是让人守好本分,不要贪婪妄想、胡作非为!女人家,看事情,比指头戳的还浅……”
紧接着,他的摊子就被掀了。那天街坊邻居们都看了好大的的热闹:洗衣妇郦氏当街撒泼,竟然和一个算命的瞎子打起来了。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这一卦的主人还有一双完好的腿——她叫郦秧。
只不过,这是个耻辱的名字。
郦秧的郦,是母亲的姓。至于父亲,按那些讲她八卦的人所言,是“难以启齿”。
她很早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她那会儿也就六七岁,正爱调皮。某天晚上,看到院子里有萤火虫,觉也不睡了,衣服胡乱一穿就跑出去抓。满院乱跑时,偶尔擦过母亲紧闭的窗户,忽然就听到了里面的异响。
那纸糊的窗根本就挡不住什么,可母亲还是紧紧地把它关上了。穿过昏暗的光线,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男人压在母亲身上,捂着她的嘴,把劣质的床板晃得噪音不断。
那个人郦秧一直记得,是母亲洗衣服赚钱的某一个主顾。某一天,他见到自己在街上玩时,还给她买了一个小糖人。她高兴坏了,扭头就往家跑,想快点告诉母亲,让她夸奖自己。没想到母亲却大发雷霆,抓着她的头就往供桌上撞,把她撞得满脸是血,一边撞,一边大骂,让她去死。
打到最后,她居然用十倍的力气,开始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遍嚎哭:“不怪那算命的说!还指望养个儿子、死了有人抬——指望什么?我真是痴心妄想!”
渐渐的,郦秧琢磨出了蹊跷。再长大些,把多年积攒的疑惑稍加推理,也就大致明白了。
也对,像母亲那样漂亮的女人,独身混迹在市井间,却连最猥琐的流氓都不来骚扰,傻子都知道这很反常。
把那个糖人带回家,无疑是对她最残忍的羞辱。
郦秧开始厌恶自己身上那些和母亲明显不太像的地方,更厌恶和她明显非常相像的地方,就算她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
有错的是她。母亲拼了命生下她,本指望她是个可以争气的儿子,可她不仅没做到,反而还弄坏了母亲的身体,让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这下,就算母亲是被那男人强迫的,也一点好处都捞不回来了。
后来,母亲染上了酒瘾。只要看见郦秧和男人说话,不管那人什么年龄身份,哪怕郦秧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也要一顿毒打。等稍微清醒些了,又会远远跑开,去喝更多的酒。
“无妄卦,哈哈,无妄卦!”她醉了,就这样神志不清地喊叫,“活不下去了,你这个贱货也别记恨我——反正咱俩迟早死在一块儿!”
留在这里也是作孽,索性走吧。某个晴朗的早晨,郦秧离开了家。
不过,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看到那张脸。
她当时在荥阳县,给一个老马倌干活。老人无儿无女,去世后,就被官府找上了。这回,那人却不再是给自己买糖人的富贵闲汉,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只见他展开一副卷轴,用最严厉的声音质问她的籍贯,以及随意安葬老人而不上报的原因。
郦秧真后悔,不该把所有的马都卖掉。应该留下那匹性子最烈的,把他那张装模作样的脸踢个稀烂。
一旁是位清俊的白衣公子,也就是孟迭。连他都看不下去了,开了口:“卷轴上写的很清楚啊,她是浣衣女郦氏的女儿,”接着,换了委婉些的措辞,“郦氏与您无冤无仇,您又何必为难呢?”
郦秧已经气昏了头,也听不清那人回答了孟迭什么,只知道他的态度非常恶劣。而孟迭终于不耐烦,打量了郦秧一番后,眉头忽然松开了,“郦秧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郦秧回过神,唇瓣拧了拧,从牙缝里崩出来两个字,“十四。”
“本公子府上缺个乐伎,看姑娘你颇有乐理天赋,可愿到我府上供职?”
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也不重要了。看样子,只要跟他走,就再也不受那个男人管制了。原来世道是这样。只有依附个厉害的男人,才能活。无论逃到哪里、学会了什么,都一样。
好,那就去他的吧!既然能被支撑片刻,何不好好利用呢?郦秧眯起眼,把她熟悉的恶毒咒骂通通甩了过去。看到那张可恶至极的脸显现出被狠狠侮辱后敢怒不敢言的痛苦,她尝到了这一生都没有过的愉悦——实在扭曲,又实在痛快。
不可避免地,她上了瘾。
她对孟迭言听计从。他要她放下马鞭学琵琶,那她就去学;他要她弹曲供客人取乐,那她就供他们取乐——只要不做母亲嘴里的“贱货”,变成谁都无所谓。
何况,孟迭会夸奖她,对她说好多动听的话,就算是假的,她也忍不住要听一遍又一遍。很奇怪吗?就连母亲都没对她这样“好”过啊。
就算不美好,梦终究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开春一场大旱,关东万顷稻谷颗粒无收。贪官克扣救济粮,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而受灾最重的胶东郡,居然在遍地尸骸中烧出了一簇火种——并州的盐商,严鸢,聚拢家乡几百壮丁起兵造反,短短一年便成燎原之势,一举烧到了天子城门。
于是,连孟迭的眼睛也被点燃了。
熊熊燃烧的**,灼灼明亮,化作最残忍的要挟,刺痛着郦姬的每一寸肌肤。
“严鸢?那个商人?当年在长安时,他曾与我同窗读书,最后文举武举无一中第,是个不折不扣的庸才!他竟然这么不自量力,起兵造反?我一定对付的了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温柔起来,“但是,郦秧,我需要你帮忙……”
四弦一声,新曲绷断。郦秧一时呼吸不得,仿佛断掉的不是琵琶弦,而是她胸口最痛的那条动脉。
她僵在了这个姿势里,看着孟迭双眸含泪,跪在了地上。
“只要平定严鸢有我的功劳,圣上就会对我青眼有加——这个空有名头、毫无实权的太师,我真的是不能再做下去了,我——”他话头一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郦秧,你好好想想,我没有军功傍身,将来与你隐居世外,又凭什么来保护你呢?郦秧,为了我,更是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帮帮我……
“郦秧,严鸢为人阴沉、偏激,见不得完好的东西。你的琵琶弹得好,双手断断不能毁坏,能舍弃的,就只有你的腿了。你这么美,若是残缺的,一定更能让他怜爱……
“你不要担心,你依然有我,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们彼此搀扶,相濡以沫,无论生死,一生一世,一双人……”
郦秧再也听不下去,拖着手里的琵琶,跌跌撞撞,远离了能看见他的地方。
孟迭不会白对她好的。鱼饵喂给鱼吃,要的可不是鱼的感恩,而是鱼身上全部的利用价值。
可笑吗?她拥有的东西竟然这么少,连一个被利用的身份都不敢失去。
夜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府邸。
郦姬手持一柄利剑,生生绞断了右腿。那声音已经不像人,分明是濒死的野兽。孟迭被那一地血腥吓得跌出门外,大叫医生,好像叫来了医生,就能治好这桩恶孽。
故事的结尾,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牢房里,郦姬颤抖着问,怎样才会放过她的母亲。
“原先的计划被你毁了,我现在只能跟杨翎合作,把你关进他家的地牢,”孟迭把手搭上她肩,“这一回,你不会又要胡说八道,引得他怀疑我吧?”
“我不会的,”郦姬垂下头,声音极低,“放过她……”
孟迭挥挥手,让手下把铁链解开了。囚犯双脚落地时,几乎站也站不住,郦姬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扶,却被整个吓住了。
即便是最凶恶的野兽,也不会有这样灼人的眼神。它们牢牢地锁着郦姬,一寸不移,绝望、疯狂,剧烈地颤动着,好像就在崩溃的边缘。
郦姬在那一瞬间顿悟,可还是晚了。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她已经冲了出去。
一声巨响,鲜血霎时染红了半面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