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彻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合金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的闷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最后一点光线被无情地斩断。林悠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连同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和它所宣告的“最终阶段接入程序”，一同沉入了粘稠的恐惧之中。


    被拖拽的动作没有停止，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赤裸的脚踝和磨破的皮肤，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那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但比身体的痛苦更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刺鼻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什么，却欲盖弥彰地与其他更复杂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化学药剂味道纠缠在一起，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电路过载后产生的臭氧气息。这气味冰冷、陌生，充满了“非人”的特质，仿佛这里并非人类活动的空间，而是某种巨大机械或异种生物的巢穴。


    她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细小的冰碴和毒气。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泛起一阵腥甜。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那件不合身的、沾满污渍的外套，此刻像冰冷的尸布一样紧贴着她的皮肤。


    拖拽她的黑衣人沉默得像影子，动作机械而有力，巨大的力量钳制着她的胳膊，骨头仿佛随时会碎裂。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作战靴踏在某种金属质感地面上的单调脚步声，和她自己压抑不住的、因剧痛而泄出的细微呻吟，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视觉在短暂的失明后，开始缓慢地适应这片极度的昏暗。这里并非完全的漆黑，远处和上方，有点点微弱的光芒在闪烁。它们不是照明灯，更像是某种…机器的指示灯，幽蓝、暗红、莹绿，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这个闯入者。


    随着眼睛的适应，空间的轮廓逐渐显现。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庞大得多，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四周似乎排列着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物体。不是实验室，不是牢房……她之前瞥见的那模糊的容器轮廓，此刻变得清晰起来。不止一个。好几个巨大的、垂直矗立的圆柱形或长方体容器，像沉默的哨兵一样排列在空间深处，表面似乎覆盖着半透明的材质，内部透出微弱的光芒，映照着里面模糊不清的、似乎漂浮着什么的影子。


    这些容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混合着那浓郁的化学气味，让她不寒而栗。这里是什么地方？“完美情人”计划的核心？那个电子音所说的“最终阶段接入程序”，就是要将她…也放入这样的容器中吗？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开始更剧烈地挣扎，尽管每一次扭动都让脚踝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她的意识。“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微不足道。


    黑衣人对她的反抗置若罔闻，依旧拖着她，朝着那些矗立的巨物走去。他们的目标似乎是其中一个位于中心位置的容器，它散发的光芒比其他的略微明亮一些，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幽蓝色。


    越来越近了…林悠然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容器的细节了。它的表面光滑，泛着金属和玻璃的冷光，无数纤细的线缆和泛着微光的管道从顶部和底部接入，像狰狞的血管网络，维持着容器内部某种怪异的平衡。


    而容器内部…那幽蓝色的光芒并非来自灯管，而是来自某种粘稠的、半透明的液体。在那液体之中，确实漂浮着一个身影。一个…人形的身影。


    林悠然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个姿势，那个轮廓…即使隔着厚厚的舱壁和幽蓝的液体，即使被无数线缆缠绕，她也绝不会认错！


    “苏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瞬间击溃了所有的恐惧和疼痛。狂喜，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灼热的浪潮席卷了她冰冷的四肢。她找到了！她真的找到了！历经千辛万苦，穿越重重绝境，她终于找到了他！


    “苏辰！！”她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激动而破裂。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试图扑向那个容器，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忘记了抓住她的黑衣人，忘记了脚踝撕裂般的疼痛。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幽蓝液体中漂浮的身影。


    黑衣人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们很快重新控制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原地，距离那个容器只有几步之遥。


    林悠然被迫停了下来，她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容器里的苏辰，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的狂喜之泪。


    他还在！他还活着！


    但…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动不动？为什么他身上连接着那么多奇怪的管线？那幽蓝色的液体是什么？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狂喜的热浪迅速退去，一种冰冷的寒意重新爬上她的脊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就在这时，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又或者是某种预设的程序被触发，容器内的苏辰，那紧闭的双眼，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林悠然的心跳再次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双逐渐清晰的眼睛。那是她无比熟悉的眼睛，曾几何时，那里面盛满了对她的温柔、爱恋和天空般的澄澈。


    然而，当那双眼睛完全睁开，看向她的方向时，林悠然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惊喜，没有疑惑，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丝毫的熟悉感。那瞳孔深处，是一片空洞的、死寂的虚无。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情感的涟漪。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当他的视线聚焦在林悠然身上时，那空洞的眼神里，极其细微地闪过了一丝…程序化的警惕。就像一台机器，在扫描和识别一个入侵的、未知的目标。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那不是困惑，更像是在数据库中检索失败后，系统发出的低级警报。


    然后，那警惕迅速转变成了一种…更加冰冷的东西。一种混杂着审视、疏离，甚至…是隐隐敌意的情绪。仿佛她不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而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错误代码，一个威胁到他所在“系统”的病毒。


    “不……”林悠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比之前任何一次打击都要彻底，都要残酷。


    她找到了苏辰，却又好像彻底失去了他。


    眼前的这个人，拥有着苏辰的容貌，却失去了苏辰的灵魂。


    “‘完美情人’计划…”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这一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含义。“‘最后的变量’…”


    她终于明白了。苏辰的失踪，那场所谓的空难，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他没有死在迷雾航线，他被带到了这里，成为了这个恐怖计划的一部分，成为了这个容器里的…实验品。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都被剥夺，被改造，甚至可能…被彻底抹去了。


    而她，林悠然，这个所谓的“变量”，被引诱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验证这个改造的成果？或者…成为下一个被“接入”的目标？


    巨大的认知冲击和情感的极致痛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她看着容器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苏辰，看着他眼中那程序化的敌意，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要如何唤醒一个已经不认识她，甚至视她为敌人的爱人？


    她的存在，对于此刻的苏辰来说，意味着什么？


    黑衣人再次开始拖动她，似乎要将她带离这个容器。但林悠然已经停止了挣扎，她的身体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她的目光，却始终死死地锁在那个容器上，锁在那双空洞而冰冷的眼睛上。


    苏辰…真正的你…还在里面吗？


    在被彻底拖离那个容器的视线范围之前，她看到苏辰的眼睛再次缓缓闭上，重新归于那片死寂的、被幽蓝色液体包裹的沉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以及那冰冷的敌意，都只是她绝望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林悠然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比任何噩梦都要残酷的现实。


    她被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中，耳边只剩下黑衣人单调的脚步声，以及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如同走向刑场般的跳动。寻找苏辰的执念曾是支撑她穿越一切绝境的灯塔，而此刻，灯塔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只留下无边的废墟和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