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陀语(一)

作品:《菩萨孽

    青龙门内排列的石像生正做着美梦,齐齐梦到它们回到了诞生那一刻起,那时它们还是刚抵达京兆的巨石,眼前还是长安的繁华。


    突然,睡梦被连串由远及近、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打破。微弱的光亮仓促地逐个映照出它们肃穆的模样,惊扰了它们的宁静,伴随阵阵泥水溅落的声音。


    水花飞溅声从山麓飞到山坡上去,来不及冲上山脊飞入云霄便中道崩殂,被山腰处层层隐没在暗夜里的树林吞噬。待到一行人走至山脚下直通山腰的步道时,这回声便也就彻底消弭了。


    “裴娘子,您首次献食,便由我来为您引路至碑亭吧,那儿岔开了两条路,一条通寝殿一条通影殿,到那儿了我会为你指方向,小心脚下且随我来吧。”


    陵台令侧过身来,打量着面前的女郎。她站在五步远的地方打着油纸伞,身后石灯丛丛的火光勾勒着她的轮廓。


    他看不清她发髻上的钗环,唯可见满面玄色缭绫耸出道白玉砌做灵巧的山脊;他辩不出她心中究竟作何想,唯那两瓣上下掩映似平静山水的绛朱,使他明白,成算自在她心中。


    “你们先回去清点清明天子谒陵要用的法器,接下来的路有我引领就行。”


    将随从都打发了去,陵台令提了盏纱灯,亲自在前为无量寿开道。


    待拾阶而上数十步有余,雨也渐渐小了。很快的,便只听得到虫鸣吱呀,其余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这时,陵台令方才安心将伞收起,开口道。


    “娘子,今夜实在不是好时候,那位是来了,可早前便吩咐了谁都不得打扰,您这就去怕是太过显眼,不若咱们还是明日再寻机会来吧,大王的筹谋是重要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陵台令言辞恳切,可无量寿却不接话,只愣愣看向他身后。


    “娘子,大业未成,实在是不宜轻举妄动啊!”


    正当陵台令又拿出往日还在殿院做殿中侍御史时死谏的态势。琥珀核里,星火曳动,无量寿重将视线与他的对齐。


    “那些青绿幽暗的火,是徐恩安置的?”


    她开口他才明白她在看什么,于是陵台令拱手朝无量寿回禀道。


    “是,不知徐恩用了什么法子,燃起那许多聚在影殿前,明明我与徐恩得了令不让人过去就成了,他却偏要多此一举,还真是阉狗,这么会讨好。”


    说起徐恩,陵台令心中又泛起鄙夷来。他乃昌黎韩氏,又是明经科出身,若不是受那场祸事牵连,他也不至于被除名,后虽得起复,待遇却天差地别。更不至于来这偏僻地,还与一阉竖共事 。


    幸而,苍天不负,终究是攀得了大树,虽险但却是唯一飞黄腾达的机遇了。也正是因为险,才要事事小心,尤其是当下,眼前女郎举措莫测,实在令他提心吊胆。


    偏偏大王信重这位女郎,大业半数成算皆仰仗她施为。他不过是环节中的一环,远不如她重要,只能在旁辅佐。


    陵台令自持清高,纵然表面再尊重的样子都做得出,就像对徐恩那般。但自始至终偏见与轻视从来都萦绕在他心里。


    他又开始打量,无量寿依旧在看同一个方向,视线不曾移过。


    “呵。”遥遥看着那隐在林中、微茫的青绿,无量寿脸颊颤了下。“怪不得得先皇倚重呢,看来除却球打的好外,炼丹也善于呢。”


    “又是个该死的。”


    话说着,又起风了。灯罩里火焰摇摇欲坠,无量寿亮着的眸子骤然与峨眉连成了墨黑的窟窿。不知是风吹,还是惊惧,目睹一切,听去所有的陵台令只觉骨头像荔枝被湃在冰里,从脚麻到头。


    “呼。”无量寿接过纱灯笼,拿手捧着,往里吹了吹,燃出信笺被焚烙起的卷似的笑。起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灯笼重又回到陵台令的手上时,这笑意也就没了。


    “您的灯,要灭了,妾给您续上。”


    她语气轻飘飘的,像绫罗般柔和。但落在陵台令耳里,这便是白绫勒脖布帛撕扯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一座八角亭拨开了幽冥出现在了二人面前。门洞大开,凭借梁上的灯无量寿能瞧见,亭内立着块石碑。


    “明公,有劳您了,接下来的路,妾一人走就成,该走哪条去影殿来着?”


    陵台令听着无量寿照旧温和的语气,却是怎么也没法轻视,拿胡子看人低了。他心中了然,眼前女郎虽有菩萨观音相却是个听苦水但不度苦人的护法金刚,任凭说什么都不会弯折半分她心中已经成型的主意。


    “罢了。”他终究认命,心甘情愿诚服了。“顺着左边这条路,一路往上穿过林子便是了,您一切当心,下官在这碑亭里候着您。”


    “不必等我,您事务繁多哪里能再麻烦您呢,横竖山道不复杂,我也不惧黑。”


    无量寿看着碑亭里那块碑说道。


    “当然,还是有地方要再麻烦您一下的,若是可以,可否将绛纱灯留给我 。”


    她嘴角略扬,语气带着黄口小儿般的轻快。


    “自然,那下官这便回去了,您当心台阶湿滑,上边不比下边,好些覆了青苔的。”


    陵台令将绛纱灯搁下,照旧朝女郎拱手,也不管她正专注盯着石碑,究竟看没看见他的示礼。


    “境随心转,心随境灭。”


    他离去时,背后,那屹立不动的女郎似是看着石碑,口中念到。


    偈语绵绵,叠叠击在碑亭的瓦上,淅淅沥沥作响,好似谁在哭泣。


    影殿西阁,几幢树形灯架将室内照得宛若白昼。重重帐幔里头,垂挂着的御容像被烟熏火燎着。重重帐幔外头,最临近香案处的地衣上,跪着一免冠束发,停不住拭泪的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