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定婚纱设计师蒋苇。未来婆婆却夸我“会裁衣裳能持家”。


    婚礼前夜翻开《诗经》,竟穿成西周贵族新妇。


    婆婆笑吟吟递来葛藤:“谢氏新妇,该习《内则》了。”


    我摸着膝盖跪出的血痕,在织机上绣出第一道磁力线。


    后来诸侯宴上,她的玉冠突然飞向我的云霞披帛。


    满座哗然中我轻笑:“阿姑,您头上有反骨。”


    铜镜冰凉,贴着掌心渗进一缕阴气。我盯着镜面,左眼映着现代熬夜画图熬出的黑眼圈,右眼却盛着个眉如远山含黛的古装美人——工笔仕女图上走下来的那种。


    “靠。”我吐出穿越后第一句文明用语。


    指尖掐进大腿软肉,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很好,不是VR体验馆的沉浸式剧本杀。视线下移,素麻中衣下摆洇着几团深褐污渍,膝盖处的布料磨得半透,底下皮肉火烧火燎。这姑娘怕是在硬木地板上跪穿了膝盖。


    “吱呀——”


    门轴转动声像生锈的锯子拉扯神经。两个梳双鬟髻的侍女躬身入内,鸦青深衣浆得死硬,行动间咯吱作响,活像两具行走的棺材板。


    “少夫人醒了?”领头的侍女眼皮粘在青砖缝里,“主母吩咐,既醒了便去东院习《内则》。孟师已候了三刻钟。”


    《内则》。大脑皮层应激性抽搐。婚前恶补的《周礼》知识翻涌上来——专教女子“事父母舅姑”的妇德教材,西周版《女诫》。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砸碎的冰棱,带着尖锐的寒意和混乱的影像。


    姜薇,士大夫姜衡嫡女,三月前嫁入召南封地卿大夫谢氏为嫡妻。婆婆薛姒,宗法礼教腌入骨髓的活标本,陪嫁箱笼里塞着整箱《内则》《女诫》。


    碎片戛然而止,留下头痛欲裂和更多未解的迷雾。


    天崩开局,连原主的记忆都只能靠被动触发且随机掉落。


    “少夫人?”侍女声音淬了冰喳。


    我撑着酸麻的腿起身,铜镜里美人蹙眉咬唇的小动作和我如出一辙。


    很好,魂穿,还带原装表情包。


    东院织室弥漫着沤烂葛藤的酸腐气。


    三架腰机踞坐室中,形如倒置的“工”字。跪坐其后的女人脊背佝偻,像被无形巨石压弯的竹子。


    “《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女师孟氏的声音像钝刀刮骨,“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


    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我面前的腰机:“今日习作絺綌。葛质粗劣,贵在驯顺。”


    织机旁堆着几捆葛藤。灰褐色表皮皴裂如老人手背,正是《葛覃》里“维叶萋萋”的本尊。我拈起一根捻了捻,纤维粗硬得能磨出血泡。西周葛布分絺(细葛)与綌(粗葛),士大夫阶层日常穿絺,綌布则是奴隶专属。眼前这些连綌布都够不上,分明是沤制失败的残次品。


    “愣着作甚?”孟氏冷眼扫过我的膝盖,“主母晨起特意命人撤了蒲团,新妇当好生体会‘折腰’之德。”


    膝盖跪上硬木的瞬间,倒抽冷气声在死寂的织室格外刺耳。地板粗粝的木刺扎进皮肉,昨日跪出的旧伤崩裂,温热血珠渗出麻布。


    天杀的,老娘何曾受过这种苦?


    孟氏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纹路:“疼才能长记性。”


    腰机结构粗陋得令人发指。两根横木固定经线,提综杆需用牙咬住,双手才能腾出来投梭打纬。枣木梭子边缘毛糙,稍用力便刮得掌心血痕斑斑。


    现代高定工作室里那些德国进口的平车、绷缝机在脑中疯狂刷屏。金剪刀裁开香云纱的裂帛声,蒸汽熨斗压过真丝的嘶鸣,甚至还有打版尺划过牛皮纸的沙沙响——最后统统被“哐当”一声巨响碾碎。


    “啪!”


    枣木梭子砸中手背,一道红痕迅速肿起。


    “心神不宁,如何侍奉舅姑?”孟氏握着戒尺的影子笼在我头顶,“谢氏新妇,你眼中可有尊卑?”


    尊卑?


    未来婆婆那句“会裁衣裳能持家”的夸赞在耳边炸开。婚礼前夜,她摩挲着我亲手缝制的珍珠缎面婚纱,转头对儿子笑:“到底是守本分的,知道勤俭持家。”


    几千年了,女人这点手艺活,在有些人眼里永远只是“持家”的添头。


    牙关猛地咬紧。


    铁锈味在舌尖漫开时,目光却黏在孟氏腰间——赤黼韨佩玉压着深衣下摆,玉璜撞在铜组绶上,发出极轻的“叮”声。


    电光石火间,婚纱工作室那排亮闪闪的金属配件在脑中闪回。鱼骨撑里的弹簧钢,裙箍内的记忆合金,甚至缝纫机咬合的齿轮……


    我拔下脑后唯一的青玉簪。簪体冰凉,截面在昏光下泛着蜡质光泽。


    “咔吧!”


    簪头被狠狠掰断在织机横梁上。断裂面迸出几点青白碎屑,簌簌落进经线缝隙。


    暮色吞噬最后一缕天光时,孟氏终于吐出“止”字。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唇齿间全是木屑和血腥味。唯有掌心紧攥的断簪硌着皮肉——簪头磨尖的玉片卡在腰机卷布轴缝隙里,正抵着综片提竿。


    织机上的葛布只推进了半掌宽,歪斜的纬线间孔洞密布。


    “少夫人今日织了三寸。”孟氏翻检葛布的动作像在验尸,枯爪般的手指抚过布面,指甲刮擦纤维的沙沙声令人齿冷。


    “针脚粗疏,形如蚯蚓。主母有令:明日卯时重织。”她将葛布掷到我脸上。


    侍女吹熄烛火。黑暗吞没织室的刹那,我蜷在冰冷地板上,指尖摸向腰间暗袋——那里藏着半块没被收走的葛饼。粗粝的饼渣混着唾液咽下,喉管被刮得生疼。


    上次顺应自己的意愿吃香喝辣是在什么时候?记不清了。一想到婚礼前为了婚纱效果,节食减肥服美役,就想扇自己。


    铜漏滴答声里,玉簪断口在卷布轴上反复刮擦。


    “咔...咔...”


    微不可闻的啮咬声中,枣木提竿内侧渐渐磨出一道浅槽。簪头断裂面被磨成锐利的楔形,玉质在反复刮削中显露出内里细腻的纤维结构——很好,透闪石玉,莫氏硬度6,对付枣木绰绰有余。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织室门被猛地踹开。


    “主母传召!”婆子嗓门扯得震天响,“少夫人好大的胆子!”


    薛姒端坐正堂,九重锦深衣铺满整张髹漆茵席。她指尖捏着一小块葛布,晨光穿透织物孔隙,在地上投出蛛网似的碎光。


    “姜氏女。”她抖开布片,孔洞边缘支棱的葛纤维在光下纤毫毕现,“这綌布粗陋如渔网,是想冻死我儿?”


    堂下传来压抑的嗤笑。跪坐右侧的媵妾陈妫以袖掩口,腕间玉镯叮当乱响。她发髻簪着新采的紫苑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新妇愚钝。”我伏身叩首,前额触到冰冷的髹漆地板,“请阿姑训示。”


    薛姒唇角微扬,眼角细纹堆叠如菊:“既是手拙,便去葛园采藤。十捆沤好的葛皮,日落前交到库房。”她指尖点了点案上铜漏,“误了时辰,今晚便跪着吧。”


    陈妫“哎呀”一声,紫苑花随动作轻颤:“园子西坡新埋了粪肥,阿姊仔细脚下沾了腌臜。”


    葛园腐叶没踝,蒸腾的沤烂气直冲颅顶。第十捆葛藤砸在脚边时,日头已西斜,园门落锁的吱呀声遥遥传来。


    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掌心被葛刺划得稀烂。


    “沙沙...”


    风过处,西坡荆棘丛传来奇异的草木摩挲声。


    拨开带刺藤蔓瞬间,呼吸骤停。


    大片葛藤纠缠如巨蟒,叶片竟是罕见的紫褐色!日光穿透叶脉时,经络间流淌着葡萄酒般的暗红——这是《诗经植物图鉴》里标注绝迹的“血葛”!其汁液遇金属离子可变幻色谱!


    指尖刚触到叶片,原主记忆碎片轰然炸开:


    ——大婚前夜,少女姜薇蜷在柴房。窗缝漏进婆婆冷语:“...姜氏女命格带煞,需以血葛染嫁衣镇之...”


    ——喜帕揭开的瞬间,玄纁深衣浓烈的铁锈味冲进鼻腔。谢琰皱眉退后半步:“何来腥气?”


    后背陡然蹿起寒意。


    嫁衣。那件浸透原主血泪的玄纁深衣!


    “咔嚓!”


    枯枝断裂声从身后炸响。


    陈妫的贴身婢女阿桑从树后转出,皮笑肉不笑地福身:“少夫人,主母传您速归。”


    她脚尖碾过地上一截断藤,紫红汁液渗进泥土,瞬间染透鞋帮。


    血色藤汁渗进泥土,像凝固的冤魂。


    谢琰归府的消息是伴着暮鼓传来的。


    正堂灯火通明。薛姒执起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好孩子,今日辛苦。”


    她指尖拂过我破裂的指甲,叹息如春风拂柳:“阿姑是为你好。女子德容言工,工在末位,却最是磨人性子。”


    堂下侍立的孟氏微微颔首,腰间赤黼韨被烛火镀上血色。


    谢琰踏入堂内时携着秋夜寒气。墨黑深衣衬得面如冷玉,腰间缁韨冋珩随步伐轻响。目光扫过我膝上污渍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夫君。”我按礼制伏身,血葛汁混着泥土的腥气从袖口弥散。


    他虚扶一把,指尖掠过我袖口时顿了顿——那里沾着星点紫红斑渍。


    “阿薇近日精进织艺。”薛姒笑着推我上前,“快将你制的葛巾呈予夫君品鉴。”


    葛巾?


    我猝然抬头。孟氏捧来漆盘,素葛布上赫然两枚血指印!


    “此物...”谢琰拈起葛巾,对着烛光眯起眼。


    灯火穿透织物,照出巾上细密孔洞排布的螺旋纹路——那是我用断簪在腰机上磨出的阿基米德螺线,最基础的磁力轨迹。


    “针脚虽陋,倒有野趣。”他随手将葛巾掷回漆盘,玉组绶擦过盘沿叮当作响,“只是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少沾这些匠气。”青铜组绶垂落盘沿,玉珩距葛巾不过半寸。


    陈妫的娇笑像银针扎进耳膜。


    烛泪“啪”地溅在赤黼韨上。薛姒执起葛巾轻拭玉韨,巾角拂过谢琰腰间组绶时,那枚青铜珩佩突然一跳!


    “叮!”


    玉珩如活物般跳起,狠狠撞上漆盘!清响裂帛。


    满堂死寂。葛巾飘飘荡荡覆住薛姒的赤黼韨。烛光穿透布孔,在她华贵深衣上投出密密麻麻的网格,宛如为囚徒量身定制的枷衣。


    “好个野趣。”薛姒捏着葛巾的指节泛出青白,“明日春日宴,新妇便佩此巾赴会罢。”


    更漏指向子时。


    我蜷在织室角落,断簪在血葛叶上反复切割。紫红汁液浸透麻布,十指如戴刑枷。墙角堆叠的血葛藤在黑暗中浮动着葡萄酒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草木混杂的腥甜。


    腰机卷布轴的凹槽已被磨成光滑的弧。白日藏下的半截断簪卡在凹槽中,青玉截面在月光下流转着油脂般的光。


    石臼里血葛汁浓稠如血。簪尖划破食指的瞬间,血珠滚入紫红浆液——


    “嗡!”


    怀中铜镜陡然发烫,镜面水纹般漾开,映出的却不是织室暗影。


    通明灯火下,我亲手缝制的婚纱立在模特架上,三万颗淡水珍珠在缎面上流淌月华。未来婆婆的嗤笑穿透镜面:“到底是小门小户,就会这点裁缝活计!”


    指尖婚纱倏然化作血红葛布!无数《内则》文字在布面蠕动如蛆。


    “刺啦——”


    布帛撕裂声炸响耳际。镜中我的倒影抓住嫁衣前襟猛力一扯——


    金线盘绣的鸾凤在血葛底色上怒目圆睁,喙间叼着半截断簪。


    “咚!”


    铜镜坠地。


    我喘着粗气望向掌心,半幅血葛布断裂处纤维狰狞支棱。


    石臼里,鲜血与葛汁早已交融成诡异的紫黑。


    窗外传来三更梆响。


    断簪蘸满紫黑浆液,狠狠划向腰机综片。金属刮擦的锐响里,一句《葛覃》在齿间碾得粉碎: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这身浸透规训的嫁衣,该用血浣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