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墙怨》
作品:《短篇故事合集》 《宫墙怨》
系统让我扶持小皇子登基。
结果小皇子爱上了我。
他十七岁那年,我本来有一个嫁给他人的机会。
因为怜他,我放弃了。
但后来,小皇子变了心。
他爱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民间女子:
“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
1
谢承泽登基那年,久久寄生在我脑中的那个“系统”终于宣布要离开。
它恭喜我终于完成了“扶持小皇子登基”的任务。
从我的十八岁,到我如今的二十八岁。
整整十年。
我从低贱的宫女,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御前女官的位置。
我陪了谢承泽十年。
从他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病弱小皇子开始,从他跟我一样任人践踏开始。
冷宫门前的砖我们一起数了成千上万遍。
残羹冷炙就着凉风吃了不知道多少顿。
如今,那个顶着巴掌印的可怜小皇子终于登基了。
他如今可以呼风唤雨、他不必再看人脸色。
我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我研好墨打算留书一封时。
那个不怒自威的帝王谢承泽突然来了。
“阿姊,”他还是喜欢像以前一样唤我,隔着门他略有些惴惴不安道,“我进来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是皇帝,进我这一间小小的女官房间,有何不可?
我觉得好笑,起身去迎他。
刚躬身下去,我就被他扶住腰身。
“阿姊,”他的气息滚烫,“你何时也这般见外了?”
我推了推他:“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我怎能还如旧时?”
谢承泽不满地捏了捏我的腰:
“天子、天子,怎么如今当了天子还要理这些繁文缛节?”
“阿姊是不是不想同我亲近,所以故意拿这话搪塞我?”
我一个头两个大:“陛下又闹小孩子脾气了?”
“在阿姊眼中,我永远都是小孩子。”他不高兴了。
我拉着谢承泽往书案的方向去。
瞥见案上已经研磨好的墨,他的眸子更黑了些:
“阿姊又要呈书一封、自请离宫吗?”
我微微颔首:“请陛下准允。”
谢承泽闷闷不乐:“我如今才刚登基,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阿姊,你怜一怜我,再陪陪我,好吗?”
2
我到底还是没忍心,许了谢承泽三十天的时限。
因为三十天后,便是那位民间女子进宫的时间。
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谢承泽登基的前一晚。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如此。
我扶持他登基。
从我的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十九岁的谢承泽才刚登基,就显露出了不一般的政治天赋。
他大兴水利、组建皇科司,下抓民生、上算科演。
只有一点,他迟迟不肯充盈后宫。
前朝的折子不敢骂他、却将罪名按到了我的头上。
说我狐媚惑主、祸乱朝纲。
下朝后,谢承泽留了上折子的大臣们在宫中。
他什么也没说,却将那些人都吓破胆。
从此再没人敢说我。
那时我还在清点后宫所用器具计入册。
谢承泽吓完大臣们,又过来“吓”我。
他屏退众人。
献宝似的,他将一支已经干枯的红梅枝送给我,说:
“阿姊还记得当初送我这枝红梅时说的话吗?”
见我忘却。
他不甘道:“阿姊说,若再过三年,我的心意仍然不变,就许我白头之约。”
那天我没答允、也没拒绝。
我没想过,谢承泽的喜欢竟然能维持这么久。
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我也怕他变心。
直到又过了二十多天。
谢承泽对我的爱意半分不减。
我才逐渐决定试着回应他的爱意。
只是情深向来不寿。
三十天后。
谢承泽迎了一位民间女子进宫。
那位女子跟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但却比我年轻太多。
她的喜怒娇嗔都生动万分,不似我这张万年都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
她进宫第一天。
谢承泽为她清退宫人,与她尝试民间野趣。
她进宫第二天。
谢承泽因为她叫了句“泽哥哥”,重赏阖宫上下。
她进宫第三天。
打翻了我精心侍养的花草,谢承泽为她跟我红了脸。
她进宫第一个月。
君王不早朝。
我被言臣求告,劝谏君主还朝。
谢承泽坐在未点烛火的黑暗里,声音发涩:
“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我的年轻时光全都耗在他的身上。
如今那个高烧不退也要撒娇要我哄他吃药的小皇子,将一柄无形的刀插到我心上。
他质问我年老色衰、怎堪配他?
梦境最后。
我记忆有些模糊了。
那位民间女子褫夺了我的女官封号,让谢承泽赶我入天狱。
至此,我草草醒来。
3
大概是上次许了谢承泽三十天时限的缘故。
他近来心情很好。
第三天。
下过早朝。
他将臣子进贡的一颗东珠带来给我玩。
那颗东珠白里透粉,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谢承泽给它赐名“美人面”。
他觉得我有时害羞,也像这颗东珠一样动人。
我却失手,将这颗东珠砸到了地上。
珠面砸出一个小坑。
谢承泽拉着我的手低声哄我:“阿姊别怕,就是一个物件而已,能砸个响给阿姊听也是它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我无动于衷。
在那个梦里,也是这样一颗东珠。
那位民间女子先我一步选中了它,歪头问我:“姐姐会怪我夺你所爱吗?”
一语双关。
夜里,她叫我过去侍奉。
“美人面”被她拿在手里把玩,几次三番丢向空中。
“有时这珠子也像人,”她说,“姐姐珍之重之的,在我眼里其实不过是一个哄我开心的物件。”
4
“美人面”没能哄我开心。
谢承泽将脸贴上我的掌心,他枕在我腿上,却仍有不满:
“阿姊是不是厌烦了我?你最近对我的好脸色总是越来越少了。”
我摇摇头:“陛下慎言。”
心里却记挂着,还有二十天,时限就到了。
他恼了:“你总是这样记挂我们之间的尊卑之别,你是我阿姊,又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又想起那个梦,问道:
“我是不是老了?”
谢承泽咬了下舌头:“阿姊、成雁,我喊你‘阿姊’只是习惯,并不是真的觉得你比我年纪大。”
他叽里咕噜说着,以为我听不到:
“我还巴不得自己跟你一样大呢。”
5
第十五天。
谢承泽牵了一只狗来。
他听人说孩子最能拴住母亲的心。
我跟他没有孩子,但我素来心软,想必狗也一样。
但我摆了摆手,没有收下。
第十七天。
谢承泽早朝时听臣子对骂听得头疼。
下朝后他抱着我说:“若没了成雁,我去哪里享受半刻闲暇?”
自从上次后,他已经在注意,不再唤我“阿姊”。
我轻抚他的眉眼:“除了我这儿,陛下还可以有其他休憩之所。”
谢承泽闷不做声。
半晌,他小声说:“阿姊是不一样的。”
第二十天。
谢承泽非要赖在我身边看我缝针。
不知怎的,针尖扎到了他的眉尾。
我扔了针线,唤他“小水”:“你怎么样了?”
他顶着冒出血珠的脸上冲我笑:“你心疼我了,你还是舍不得我。”
第二十五天。
我再次将陈情书送到了他的案边。
我不想再赌。
真心瞬息万变,难道非要人入天狱才懂后悔?
谢承泽气得要死。
他双手箍住我的腰身:“是不是非要我占有你让你怀上龙种,你才愿意留下来可怜可怜我?”
我懵了一瞬,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等我回过神来时,巴掌已经到了他的脸上。
他眼里的怒火被我一巴掌扇灭。
6
第二十七天。
谢承泽发怒,将江与淮下了天狱。
江与淮,就是那个曾经差点娶了我的男人。
谢承泽十七岁那年。
我本来有机会可以嫁给江与淮。
但是因为怜谢承泽,我拒绝了他。
江与淮一直没有再婚配。
他是谢承泽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因为我要走。
谢承泽不再容忍这根刺的存在。
我去找谢承泽时。
他刚吩咐完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总觉得这会儿的他,眸色较之前深了许多。
他脸上神情莫测。
“阿姊,”他说,“你就这般忘不了他?他也为你终生不娶。你们是不是还约定好了,哪怕死,也要做一对亡命鸳鸯?”
“为什么抛下我?”
年轻的帝王背对着烛火而坐,神色癫狂:
“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我不为所动:“江与淮是良臣,陛下难道要意气用事?”
谢承泽执拗:“我偏要意气用事,跟你有关的事,我就要意气用事!”
我叹息,上前搂住他,将他的头按在怀里:
“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7
第三十天。
期限到了。
谢承泽从昨晚起就表现得十分焦躁。
到今天,我递交辞信。
他躁动得直搓扳指。
手中象征皇帝身份的龙印迟迟未曾盖下。
他又抬眼看我:
“一定要盖吗?”
我点头:“陛下一言九鼎。”
他咬牙:“可是我已经把江与淮放了!”
我没有动容:“陛下,我们说好的,三十天一过,你就准允我离宫。”
“阿姊……阿姊……”
他叫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
“明明说好,以后我当皇帝,你陪着我。”
“为何不作数?”
我张了张口。
那个梦、包括曾经的“系统”。
实在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
正在这时。
有宫人急匆匆来报:
“陛下,那位民间女子已经迎进宫了!”
谢承泽倏地朝我看过来。
我垂下眼,出声催促:“请陛下盖印。”
他涩然一笑,将手中的龙印稳稳盖了下去。
我松了口气,抬眼谢他:“谢陛下隆恩。”
谢承泽问我:“能离开我,就这般高兴吗?”
我不置可否,提醒他:“陛下,还有人在等你。”
8
我人生的前二十八年,几乎都是在谢承泽的一声一声“阿姊”中度过。
如今我不再做他的“阿姊”了。
那封加盖龙印的请辞信到手。
我心中终于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梦里那个“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
9
在我收拾好行囊等待接我出宫的辇车时。
此刻本应该跟谢承泽在一起的那位民间女子,何欢,来了。
她被打扮得很是精致,眉眼间满是滋润。
见到我房内素净的摆设,她啧啧了两声:
“姐姐就住这样的房间吗?”
“比陛下为我安排的住处可差远了。”
“没入宫的时候,我就听说姐姐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今日一见,怎么……”
她捂住嘴笑出声。
我无暇理会她,冷着脸道:“在可怜我之前,娘娘还是先可怜一下自己,早知陛下无长性、却还要沉溺其中,下场未必有我自在。”
何欢连着“NO”了几声。
我听不明白。
她摇了摇手指对我说:“我是女主,我跟你不一样。”
什么“女主”,我一知半解。
算着要离开的时间,我冲她点点头:“确实不一样。”
辇车行到门口。
何欢使人砍坏了辇车车轮。
“姐姐,”她故作无害,“现在你逃避不了剧情了。”
何欢的瞳仁很黑,像一方浓稠的墨。
我被她盯着,只觉吓人。
10
辇车被破坏。
谢承泽有了留我的借口。
他派人告诉我,明日再送我出宫。
而何欢那边。
可以想见。
梦里他们恩爱似漆,谢承泽不惜与我红脸也要护着这位新欢。
现下何欢只是派人破坏我出宫的辇车,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谢承泽更不会对何欢如何。
我拧了拧眉,写下一封书信,遣人送给江与淮。
入夜。
何欢的住处灯火通明。
如我梦中那样。
谢承泽为她清退宫人,与她尝试民间野趣。
宫里长大的谢承泽不知道民间的变戏法和捏糖人。
何欢将他哄得眉开眼笑。
到了第二天。
我早早收拾好,等在门前。
然而等了又等,该出现的辇车仍旧没有出现。
反而,我等到了前来分赏赐的宫人——
“她进宫第二天。
谢承泽因为她叫了句‘泽哥哥’,重赏阖宫上下。”
第三天。
何欢闯进来,打翻了我精心侍养的花草。
谢承泽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何欢哭得我见犹怜:“姐姐为什么刻意栽赃我?我有什么理由糟践这些可怜的小生命?”
我不像梦中那样满腹委屈。
盯着谢承泽的脸,我一字一顿:“请、陛、下、放、我、离、宫。”
谢承泽没有像梦中那样斥责我。
他只看了眼那盆他亲自挑选送予我的兰草,视线凝在我脸上,也一字一顿道:
“禁、何、美、人、的、足。”
事情发展拐了个弯。
我始料未及。
11
夜里。
我提灯去找谢承泽。
灯火在黑暗中如鬼影闪烁。
我时不时想起何欢那天说的“姐姐,我跟你不一样”“姐姐,现在你逃避不了剧情了”。
打了个寒颤。
进到谢承泽殿内,我的手心依旧发凉。
谢承泽累得趴着睡在书案上,露出手心不知何时多出的一道疤,想来伤口深可见骨。
我熄了灯火,过去喊醒他。
然而触碰到他,才晓得他发起高热。
“陛下、陛下?”
我摇摇他的肩。
谢承泽烧得迷糊,眼睛拉开一条缝,含糊不清地喊我:
“阿姊?”
“你终于来看我了,阿姊。”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竟也狠心,连一个梦都不愿托给我?”
乱七八糟的。
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敛下眉眼轻唤他:“陛下,不要睡,我去叫宫人请太医过来。”
谢承泽拒绝:“不要,不要请太医。”
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少年,身影渐渐跟幼时的爱哭包重合起来。
我吓唬他:“不请太医来,你就病死了。”
谢承泽吓哭了。
他抱着我不松手:“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我就可以去陪你了,阿姊。”
听着听着,我觉出味儿不对来。
难道谢承泽也像我一样,做了那个梦?
原本软和下来的心再次冻硬。
我试探着说出梦中劝谏他还朝的话:
“陛下真要为了那个女子如此吗?”
谢承泽的声音像梦里一样发涩:
“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
我眉眼未动,将高热的谢承泽推开,对外高呼:
“陛下高热不止,快请太医!”
12
在谢承泽梦呓不断,昏睡梦中时。
我已经坐上辇车出宫。
先前写给江与淮的信,我自知会被谢承泽拦下。
所以,其实我真正给江与淮递的,是一个口信儿。
我央他今日率领群臣扯住谢承泽的后腿,令他不能追上我。
辇车笃笃。
出了城门时,我听到城墙上嘈杂的声音。
回头而望。
我看到城墙上病弱的谢承泽。
一如多年前的初遇。
那时的我因为“系统”,坚定不移朝谢承泽走过去。
而多年后。
我再次坚定不移地。
这次,我是要离开他。
“阿姊。”
已经隔了很久,我却好像还能听到他泣血的呼唤。
13
谢承泽是君,江与淮是臣。
我不能为了自己再将江与淮置于险境。
所以这次出走,我并未告知任何人我的计划。
所有人大概都猜测,我会南下。
因为从前在宫里时,我最常跟谢承泽说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我说:“我阿娘希望我像大雁一样南飞、自由自在。”
我阿娘也是宫女。
她老死前,这是她对我最后的寄语。
当时谢承泽听完,脑袋扎进我掌心蹭了蹭。
他说:“阿姊,等我登基,就带你去南方游玩。”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舍得放我自由。
我哂笑。
其实我阿娘的意思,并不在于让我南下。
她希望我像大雁一样,天地广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选择了北上。
比皇城更远的北面。
那里有草原、有游牧民族。
边境线以内,过着跟那个民族相似的生活。
那是我想象中,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14
但也只是想象中。
没有涉足前,我以为这里是高阔的天、自由的风。
来这里之后,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起皮发黑。
收留我的女人叫巴雅尔。
她教我骑马打猎,教我怎么挤马奶不会被马踢。
日子充实而快活。
直到某天。
巴雅尔的小马驹死了。
那是她最心爱的小马驹。
她用汉话磕磕绊绊告诉我:“马……男人……凶……绊倒。”
小马驹是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以缰绳绊倒他为由杀害的。
没由来的。
我想到了谢承泽。
他谈及生杀大权时,神情也是那样的冷淡沉着。
可不应该。
谢承泽此刻应该还在皇宫内。
他是皇帝。
怎么可能扔下国事,亲自过来抓我?
而且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知我的行踪?
摒弃心下的念头。
我跟巴雅尔一起厚葬了她最心爱的小马驹。
她的父兄们其实是想将那只小马驹宰了吃的。
巴雅尔梗着脖子没让。
她觉得伤心:“雁,人、为什么、对生命、不是自己的、那么、残忍?”
我拍拍她的后背,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我无端又想起何欢那双瘆人的眼,和她那句“我是女主,我跟你不一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却要主动将生命分成三六九等,将低于自己的生命视如蝼蚁,想宰杀便宰杀。
15
厚葬小马驹的第二天。
我嗅到某种危险的味道,跟巴雅尔告别。
我预备南下。
出城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杀死巴雅尔小马驹的男人。
不是谢承泽。
是一个陌生的、面目凶恶的大汉。
经过他的时候,我往他的身上放了一棵草。
马驹闻到那棵草的味道就会发狂。
16
那个大汉死于马驹蹄下时。
我已经南下到了一个村落。
这个村落消息闭塞。
我暂时在这里歇脚。
不过半日。
却已经有人找过来。
我躲在米缸里。
听到那对人马跟人打听我:
“有没有见过个子大概这么高,耳垂上有颗痣的女子?大概三十岁上下的。”
“她是逃犯,私藏有罪。”
原本打算包庇我的村民一听,连忙想要开口供出我。
却在这时,意外丛生。
有另一支前来寻我的队伍跟这群人打了起来。
我趁乱逃出。
思前想后。
我决定玩一手“灯下黑”。
拿着伪造的假户籍,我回了皇城。
与先前很不同。
现在的皇城有种风声鹤唳的感觉。
我当然不会厚着脸皮以为、这一切都是谢承泽为了找我而弄出来的大阵仗。
皇城内暗流涌动,街上很多外地面孔,看手脚都是练家子。
找了间茶楼,我挑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喝茶。
那说书人咂了口茶继续道:“且说那位,自‘窃贼’出逃后,呕了一大滩心头血,一病不起。数日后,才在‘美人’照顾下好转。如今前‘家’祸起,真不知这风流韵事到底何去何从!”
“那位”指的自然是谢承泽。
“窃贼”,大概说的是我。
“美人”,则就是那位何美人。
但所谓“前‘家’祸起”。
我思忖良久,联想到如今皇城街上那些外地练家子。
谢承泽知道吗?
前朝乱臣要卷土重来了。
付过银钱,我挑了一处离治安司近的酒楼住下。
江与淮那边我不敢擅自联系。
所以直到第二天,街上兵戈声起,我才得知,昨夜谢承泽经历了一场“逼宫”。
送何欢进宫的,是谢承泽异父异母的哥哥,安王。他本非皇族血脉,而是前朝遗孤。
他的家眷都被扣留皇城。
他反其道而行之,将何欢这个棋子送进了宫内。
棋子死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带兵“逼宫”。
晨起时,街上已然干干净净。
仿佛“逼宫”一事并未存在。
只有角落里细碎的交头接耳声证明它发生过。
——陛下失踪了。
我听到的。
17
谢承泽失踪了。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那么多侍卫保护他,他怎么能失踪?
很快。
我知道了为什么。
18
我是在睡梦中,被人迷晕带到了这个密室之中。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何欢的这一天。
妆容妍丽、眉眼疯癫。
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感觉。
何欢似乎已经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不像她刚入宫时那样神色飞扬。
她的眼中全是沉郁,见我醒来,她愤愤不已:
“你为什么要违背剧情线?!”
什么剧情线?
她疯疯癫癫要人砍掉我的四肢:
“我是女主,你是女配。你应该乖乖被我比下去。男主爱的人应该是我,跟他一起平定四海、母仪天下的也应该是我!”
“都是你!如果你按照剧情线来,男主怎么会失踪?!我又怎么会沦为细作?!”
从她口中,我勉强确认一个事实。
她所谓的“男主”,是谢承泽。
而谢承泽,真的失踪了。
何欢进宫,跟安王里应外合,试图谋朝篡位。
但何欢心心念念的,却不是江山而是后位。
我想到巴雅尔问我的。
人、为什么、对生命、不是自己的、那么、残忍?
因为一叶障目。
看到了自己脚下的生命,就误以为自己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
19
我的四肢最终还是没有如何欢所愿被砍去。
一阵骚乱过后。
何欢被安王命人控制起来。
“本王的蠢弟弟直到失踪前,还心心念念要找到你。”
安王摸着自己翘起来的两撇胡须笑。
见我没反应,他又道:
“知道我为什么能先他一步抓到你吗?”
我眨了下眼。
他乐道:“你为了一只该死的马驹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那时确实还有一支不属于谢承泽的队伍在寻找我。
“安心等我那个蠢弟弟来救你吧。”
离开前,他盯着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左看右看,最后说:
“你长得也不是国色天香,他怎么会愿意为你自投罗网?”
“何欢那个蠢货都比你长得更好看些。”
20
“吱呀。”
门被关上了。
我本来不想理会安王说的话。
在见到谢承泽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安王的一面之词。
况且。
我分明记得清楚。
那个梦里。
谢承泽确实变心了。
他坐在黑暗里,声音发涩。
他坐在黑暗里……
一股幽香袭来。
我大脑发沉,睡了过去。
我又梦到了那一天。
21
夜深,宫道上的光线并不如白天清楚。
我又走进了谢承泽的寝殿。
他还是没有点灯。
但这一次,我将他脸上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
年轻的帝王神情麻木,似乎这并不是他的躯壳。
他的眼睛里流出血泪,狰狞可怖。
“阿姊。”
我猜他想这么叫我,但不知何种原因,他不能说出想要开口说出的话。
接下来,梦境里的流云速度越来越快。
何欢哭着跪倒在地,要谢承泽赐死我。
画面一转。
是谢承泽攥着匕首插进自己掌心的动作。
血涓涓淌了一地。
谢承泽的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
这一次。
我听到他喊我:“阿姊。”
赐死的帝令被改。
我被下天狱。
因为有江与淮相助,我服下假死药,从此逃离皇城。
那个已经说一不二的帝王,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皇子。
高高的宫墙,最终还是将他一个人吞噬。
22
难怪谢承泽高热时说什么死不死的,什么我跟江与淮约定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
我以为,他确实变了心。
再次醒来时,我摸到脸上一片湿热。
不是我的眼泪。
是谢承泽的。
他好像还是幼时的小哭包一样。
哽咽着叫我:“阿姊。”
我那时得天花,他也是这样,死死抱着我不松手。
宫人要将我烧死,他不依。
一声一声唤我“阿姊”。
他说:“阿姊,阿姊你要抛下小水吗?”
是了,小水。
我其实没什么文化。
谢承泽缠着我要我解释他名字的含义。
我支支吾吾半天,想出来:
“泽就是水吧,承泽就是希望你像水一样透彻、包容万物。”
“那以后你就是小水了!”
“笨蛋。”
我想要抬手给谢承泽擦眼泪,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
我又被带回了皇宫。
谢承泽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当然,也问不了。
因为我现在跟活死人无异。
23
我回宫的这段日子。
听谢承泽在我耳边唠叨。
他说:“阿姊你再不醒来,我就咬你了。”
他说:“阿姊,你的指甲长得真快,你的头发也长得快。”
他说:“阿姊,不要再躲我了。”
安王本来想拿我做要挟,引谢承泽上钩。
但谁知主动“失踪”的谢承泽,主动为我“自投罗网”后,还有后招。
安王想“清君侧”。
自然也还有人想“清君侧”。
同样的招数,你用我也用。
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吸入安王特制安神香的我一睡不起。
谢承泽利用皇科司研究的枪炮带兵踏平贼窝。
安王一党伏诛,何欢在疯癫中了结了自己。
国家至此迎来了太平盛世。
“阿姊,”谢承泽又哭了,“那些话并非我本意,我怎么可能嫌你老?”
“阿姊……”
“除了你,还有谁能是我的阿姊?”
24
我醒来时,是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
谢承泽这年才二十一。
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笑起来眼尾会有纹路。
得知我醒来。
谢承泽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过来见我。
他在我面前还是有些毛躁。
身为帝王,他形容狼狈跪在我榻前,将头埋进我怀里:
“阿姊,成雁,你终于醒了……”
我想摸摸他的头,但总是心中已经有了隔阂。
发生的事像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系统”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古人都说“色衰而爱弛”,我又怎么能知道,那一句句伤人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谢承泽可以赌。
我不能赌。
“陛下,”我温声唤他,“我睡了很久吗?”
谢承泽突然痛哭出声。
“阿姊,”他说,“我们终于自由了。”
25
在宫里的这段日子,宫人们总是假装不经意说出谢承泽除了我再没有其他女人的事实。
我置之一笑。
谢承泽则总是跟我讲他的梦。
他是在约定期限的第三十天做的梦。
他说。
他的梦里总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你是男主,你的女主是何欢。”
那那个一直扶持他、陪伴他的方成雁呢?
他的阿姊呢?
那个声音说:“她是女配。”
女配是什么?
因为方成雁是女配,所以她就活该被抛弃被践踏真心吗?
那个声音说:“是啊。”
谢承泽觉得它不可理喻。
更不可理喻的是。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明明心向往之的阿姊就在面前,可他却要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阿姊,我是皇帝,难道我连爱上第二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阿姊,除了你我不要再爱第二个女人。
“你已年老色衰,我正值年轻,你叫我如何还爱你?”
阿姊,快杀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阿姊,快杀了他……
阿姊……
26
我还是决定离开皇宫。
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是被迫逃离。
谢承泽湿着眼睛吻遍我的眉眼。
这是我们之间迟来的洞房花烛夜。
年轻力壮的帝王将他的阿姊一次又一次挤压、顶撞、贯穿。
“你会想我吗?”
谢承泽喘着粗气问。
我摇摇头。
谢承泽的目光黯淡下去,他像小狗一样,啃咬我的浑身上下每一块地方。
每一块,都留下他的印记。
斑驳的、红色的。
“不知道。”我说。
谢承泽又想哭了。
他说:“阿姊,你要想我。我不要做没人牵挂的野孩子。”
小水。
哎呀。
我的小水。
27
史书记载。
谢承泽政治清明,终生未婚。
皇位由其女方亦清继承。
野史记载。
我离开后的第一年,又回去看了巴雅尔。
巴雅尔成婚了,对方是一个将巴雅尔的小马驹当孩子看待的男人。
她很幸福。
如今的她还是不会说多少汉话,但眉眼间的开怀不是作伪。
“雁。”
她招呼我去挤马奶。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我好像看到了我阿娘。
我阿娘说:“成雁,你终于飞了——”
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在南方小居了一段时间。
原本晒黑的皮肤又渐渐白了回去。
我在这里又认识了一些朋友,她们经商很厉害。
但是总是将挣到的银钱分出一半用来资助读不起书的孩子。
我离开后的第三年,跟谢承泽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长得眉眼像他,嘴巴像我。
孩子随我姓“方”。
谢承泽给她取名“方亦清”,乳名“冰冰”。
江与淮来看过我和女儿一次。
只是他一来,谢承泽就要跟他不对付。
江与淮身为人臣,劝谏君主还朝。
谢承泽阴阳怪气:“我走了你来顶上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在旁边哭笑不得。
要怎么解释呢?
其实江与淮并不是为了我守身如玉。
他爱的人早就另嫁他人。
江与淮是为了那个姑娘才终身不娶。
而谢承泽十七岁那年,江与淮之所以求娶我。
单纯是因为他想救我这个同乡出宫。
当然了,谢承泽不信这些。
他觉得我是个香饽饽,谁来都想叼走我。
明明我平平无奇,又不是国色天香。
“阿姊,”谢承泽也学会我的叹息,“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亲亲你好不好,我的成雁……”
“哇——”回答他的,是女儿响亮的哭声。
……
28
系统的事,我始终没有告诉谢承泽。
就像那年被下天狱。
我也同样没有告诉他。
已经离开很久的“系统”再次回来。
它问我:“你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
因为系统,所有的来龙去脉我都已清楚。
这一次。
我说:“我要重来一次,拨乱反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