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升客
作品:《天光云影》 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无趣的,不会掀起很大的波澜,平淡的度过一年四季,在春天的时候加件衣裳,在夏天的时候减件衣裳。可偏偏就是这种平淡,让好事跟坏事颜色都淡淡的,总是容易忘记,带着些罗曼蒂克。
展春序不知道他走的路是好还是坏,他似乎走了许多弯路,但是在别人眼中,这些都是唯一的选择。
跟着父母辗转来到秦皇岛,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展春序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他最喜欢交朋友,但那个时候却总是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交朋友了,不要再带人回家看他弹钢琴吹笛子了。
“妈,我晚点回来。”春序拿上挎包没等妈妈说话,就先一步离开家门。
“早点回来,您别见怪,小伙子长大了管不住。”孟钊转过头对客厅里的女士笑笑,将沏好的茶摆在她面前。
现在是2010年的夏天。
秦皇岛,坐落于北方的一座漂亮的城市,因为靠海面山,冬暖夏凉,不过也算不上那么凉爽。
春序骑着自行车从老柳树下穿过,路过甘蔗摊又回来,买了两杯甘蔗汁,比人还高的甘蔗披着暗色的皮,被太阳一照也不凉,榨成汁握在手里竟然已经是温热的了。
“阿展,这儿。”宴宁向他招招手,她已经穿上志愿者的马甲了,红艳艳的。春序也从挎包里拿出那件马甲搭在身上。
宴宁,展春序的初中同学。阿宁长得不算高,有些瘦,但并不文弱,气色很好。头发剪到齐肩,是精神的,特别是穿着那件衣裳,衬得更鲜亮了。眉毛平直几乎没有弧度,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很亮却不是黝黑的,浅浅的颜色融了太阳光。
“阿展,其实我还挺奇怪的,你怎么想到的来当志愿者了?而且还是这种最累的市容整改志愿者。”
“我呢,就是想找点事儿干,你不是也一样?”
宴宁勾起嘴角伸出食指在空中晃了晃,然后从侧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
“当然不是了,我这是为人民服务。”
这是真的。
“好!真有精神!那我也是为人民服务。”
这也是真的。
“贫!先看看这个册子,就是两个,去铲小广告,劝导大家去新街上摆摊儿。”宴宁努努嘴儿,提示他去旁边拿铲子。
“没问题。”春序向她敬了一个不标准的礼,就拿着小铲子去了老柳树的小路上,要先告诉摆甘蔗摊儿的婆婆,她那一车甘蔗不好弄,得早些搬过去。
春序到了才发现,那条街已经有了许多人,都是来这儿摆摊儿的,确实,这条街临着海,热闹,人也多,他跟大家挨个说了要去别的街。
到婆婆身边的时候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孩子,他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甚至不能用青年。那人身量太过纤弱,长得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他身前摆的是花瓣做的手链,还有这边儿常见的贝壳挂件,春序暗暗想这东西几乎这边的每个商贩都在卖,他怕是卖不出去了。
春序帮婆婆装好了甘蔗,说帮她把小车推过去,婆婆却说自己身体好,不用他帮忙,春序嘱咐了好几句才转过头。看着那个孩子,头发有些长,齐刘海盖住眼睛,皮肤很白,白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生病了,脸颊却是红红的。肩膀很薄,连那件衬衣都撑不起来,肩胛骨微微耸起。
他从刚刚春序走过来就没有动作,一直捏着衣角,似乎在紧张?在紧张什么呢?春序也紧张起来,在想该怎么开口不会吓到人家,可能是帮家人出来卖东西的孩子,看到有人来找摊贩动地方,害怕被吵或者不知道该做什么。
“同学,可以这样叫你吧,咱们看着年纪差不多。”
春序在他面前站定,离得近了脸颊红看得更真切。
“嗯,可,可以。”那孩子声音弱弱的甚至有些吃力,字头有奇怪的重音,虽然有些磕绊却不黏糊。
“你的东西也要搬,我帮你吧,刚刚看你搬的东西很重。”
春序目测他面前的几个箱子,还有他身后那辆小自行车就有些心疼,真是辛苦啊。那孩子不说话了,只红着脸点头。春序以为他是热的,把包里的甘蔗汁递给他。孩子伸出手接了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摩挲。春序将他的箱子阖好,一个捆在小车的后座上,另一个自己抱在手里。看他没打开喝春序有心安慰几句。
“刚刚在婆婆这儿买的,看你脸都晒红了,喝几口。你叫什么?在哪儿上学?哦…不好意思哈,我好像有点儿自来熟了。”
春序看那孩子一直没有回话,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太过热情,以至于让人尴尬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搓了搓手心,确实啊,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会给同龄人送吃的,人家不觉得里面下毒就算好的了。
“没,没,我叫任,任书情,开学在一中上,呃,上高一。”
“我也是,好巧啊同学!我叫展春序,春天的春,序章的序。你摆的这是什么花啊?”
书情看他搬了箱子,急忙去推身后的小车,没有骑上去,两个人这样并肩走着。
“茉莉,沿着海往东走,一直走,有一个县,清远县,大家都种花。”
“啊!我知道,你家是那里的吗?真好,我记得那里还产板栗,风景还很好。”春序冲着他笑,露出几颗牙齿。
书情也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拨开刘海儿露出光洁的额头。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注意到书情稍稍下垂的眼尾,书情的五官很干净,几乎没有阴影也没有瑕疵,鼻梁上有一颗痣,迎着光,变成暗红色。
春序比以往走得更慢一些,他发现倘若按照他的速度,会和书情错开一个身位,书情要隔一段路小跑一下才能赶上了。于是他迈的步子很小,动作也慢下来,与书情并肩走着。
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些距离,衣袖不会碰到,不过影子却已经融住了。他这才能好好去看书情的脸,无论是身上还是脸上都没有那许多累赘的东西。皮肤很白,但更像是半透明,眼皮上的血管很明显,青色的,从眉毛蜿蜒向下,隐没在鼻梁前,像青白玉石里碎裂的纹理。
书情手背上的血管也很明显却不凸起,很细,小河网似的笼住,他攥住车把的时候,手背上的骨头就隆起来,砍了河水枝杈的的小山丘。
这段路并不长,在过了三个路口之后就到了,春序将他带到有树荫的地方,对他说以后都可以到这儿摆。书情点点头,他没有抬起头,只是眼睛看着春序,眼眶被眉弓挡着,像某些猫科动物。
春序转身要走,又站定在他面前,趔趄了一下,书情下意识伸出手扶他,看他没有真的摔倒,笑了笑搓搓手撂了回去。
“我最近都在做志愿者,这个。”春序指了指衣服上的标牌,画着两个颜色鲜艳的立体小人。
“我想买这个,能帮我串一个吗?”
“当然,等…等一下,有小凳子,你坐下。”书情将木箱子里的小马扎递给春序,示意他坐下。将串线,铁丝还有放着花骨朵的盒子拿出来,说是串线更像是丝带,窄窄一条很轻,被光一照波光粼粼的。
春序将手递过去,书情拿丝带和细铁丝环了他的腕子,多留出一段串花骨朵,不会紧紧贴在手腕上。书情抬起头示意,不说话,似乎是在问这样松紧可以吗,春序点点头。
修的齐平的指甲在丝带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作标记,书情的动作很熟练,细铁丝打了钩,把有些尖锐的尾端用一小节丝带缠紧,顶端穿上白净的珠子和绳结儿,之后才是花骨朵,密密实实地穿了两层,好像只用了三四分钟,两边留了很长的带子,系上应该会飘飘荡荡的。
手链系到春序手腕上,他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书情的手,这样看,书情的手指虽然细长,但是手很小,最起码比他的小很多,右手的无名指上有一点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看着有年头了。伤疤处的皮肤比旁边颜色更浅,又因为增生,那处的纹理与旁边都不相同,淡粉色的肉微微凸起。春序想,或许很多年前的那个伤口流了很多血,应该是划伤,伤得很深。
“你的,你的手,很…很漂亮。”书情低着头没看他,声音也很小,飘到他的耳朵里。
“真的吗?”春序看了看手上因为练琴磨出的茧子,心想他人真好,真温柔呢。虽然他没有看自己,春序还是笑起来,说:“你也是,指甲上有月牙,很健康。”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怎么说出这句话了?不过确实是这样,书情没有留指甲,甲床透出一点粉色,月牙小小的,箍在甲根,仔细看连手指上又能透出血管的纹路。
“啊,是,是。”书情的动作怔住一下子抬起头,再看还是微微笑的样子,手上的结系好了,小小的蝴蝶结,留了长长的尾巴,举起腕子大概要垂到胳膊肘。
“不好意思啊,我不太会说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可以吗?等开学的时候说不定还在一个班呢,我叫展春序,记得我的名字。最近我会在这边做志愿者,可以随时找我的。哦对了,这个,这个多少钱?”
“没,没事,这个就算我送给你,我们是朋友了。任书情,我的名字,任书情。”
书情摆摆手,看春序又想说什么,他有点着急地从木箱里拿出刚刚他给的甘蔗汁,似乎很排斥说话,比如说现在,书情不说话,只把那杯甘蔗汁拿在手里晃了晃。春序知道,他应该想说,礼尚往来。
“谢谢你啊,那我先去别的地方啦?明天见。”
“明天见。”
街上吵得厉害,他又走开了好几步,有没有听见他的明天见呢,书情明明想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说明天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额头都沁出汗来,嗓眼儿一下被堵住,只能张张嘴,发不出声儿。
明天见。
宴宁再看到春序的时候,很难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链,浅绿色的丝带蹭着红色的外衣有些太扎眼。
“你怎么也买了这个?好看。”
“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不过现在是朋友了,他送给我的。也是一中的学生,说不定开学之后还会再见面呢。”
“孩子…”宴宁觉得奇怪,不过放在展春序身上也正常,他总是用一些奇怪的名词和形容词,似乎这才是他的语法结构。
“他看着年纪很小,也不高,不过确实和我同岁来着。叫书情,任书情。”
宴宁不置可否,想提醒他不要随便用这种词,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春序人缘儿好,大概别人也不会在意。
春序告别了宴宁,骑上自行车又穿过老柳树,天色将晚,他饶了路来到新街,街上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或许是想再见一见白天的孩子,和他再说一次再见。
不凑巧,他已经离开了。春序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茉莉花,想到书情半透明瓷玉一样的肌肤,他的手凉凉的,挥散这有些闷热的夏天。春序有些期待明天的见面了,明天要不要为他带一把遮阳伞,或者带一杯冷透的饮料,都好,都可以,春序认定,这是他今后重要的朋友。
自行车的链条转动,他离开新街,穿过最后一棵老树。书情还想再留恋一下他的背影,他在高中第一个朋友,不过,再不回家妈妈会担心的。
书情转头离开,与春序的方向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