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作品:《见石痕

    昏沉,压抑,晦暗。


    室内却灯光明亮,奶奶端着新鲜出炉的蛋糕走出厨房,笑眯眯地看着迫不及待的阮筝。


    下一秒,明亮的色彩间倏然多出一道裂缝,奶奶和蛋糕如碎片般轰然坍塌,年幼的阮筝孤身站在人声嘈杂的街道上,被急匆匆过路的行人撞得趔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但降下的却并非透明色。


    血红色的雨水逐渐侵占了阮筝的视网膜,但在一片血红中,那一星半点的白尤为明显,即使看不见,阮筝也知道那是什么。


    再次睁眼,阮筝坐在医院长廊上,浑身冰凉。手术室的灯打在他惨白的脸上,青红交错,更显诡异。医生无情宣告抢救无效,随即被推出来的却不止奶奶一人,还有两人跟着被推出。他们身上盖着白布,唯一能识别身份的是垂下来的手腕上,白色的茉莉花。


    阮筝瞳孔骤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抬步跟了上去,却因为长时间坐着而在起身时眼前发黑双脚发软,向地面栽去。


    他下意识伸手撑住地面,半跪在地上喘气,狼狈不堪。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簇白色的菊花。抬头,面前是奶奶黑白的笑脸,一样的慈祥温柔。


    “嗒哒”的声音传来,阮筝回头看去。


    那是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的秦一舟。他撑着把黑伞,雨水混着泥土争相爬上他干净锃亮的皮鞋。唯一带着点颜色的,就只有他胸前的胸针——掐丝珐琅胸针。


    秦一舟在墓前站了一会儿,仿佛没有看见旁边的阮筝。最后他向墓碑深深鞠躬,转身向远处走去。


    步伐那样的坚定、从容、不疾不徐。


    “一……”阮筝开口想呼喊秦一舟,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哑无法发出声音,好像他所有绝望的叫喊都只能被他自己再生生咽下去,没办法传达给渐行渐远的秦一舟。


    秦一舟就那样穿着他设计的衣服,戴着他亲手别上去的胸针,在暴雨天中离开了他。


    “一舟!”


    惊惧,疲累,酸涩。


    阮筝从床上惊醒,枕头上的深色还未干透。他脑袋痛得紧,浑身发冷。是感冒的先兆。打开手机看了眼,才凌晨六点半。


    已经短暂性从J人堕落为P人的阮筝想了想,今天在酒店里赖一天好像也问题不大,于是打电话叫楼下送了粥和感冒药。


    东西很快被送过来。阮筝随手披了件羽绒服,慢吞吞下床开门。门外居然还是昨晚那个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询问阮筝需不需要帮忙送进去。


    阮筝正想摇头,对面的门恰在此时打开了。


    宋城昨天晚上睡得晚,今早又不得不起床上班,整个人脸上就写满了“怨气”两个字。这样的情绪在他骂骂咧咧迷迷瞪瞪起床却发现好兄弟秦一舟已经坐在电脑前面时达到了巅峰。


    谴责了下好友的内卷,宋城洗漱完拿好东西准备滚蛋。


    阮筝下意识抬眼望去,和宋城四目相对。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两秒的空档,秦一舟的声音突然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脚步声:“我不送你了,你小心点,路上记得吃早饭……阿筝?!”


    秦一舟还穿着睡衣,而宋城则是人模狗样的手上还拎着个包,很明显这两人是在一间屋子里过夜了。


    心脏突然被揪了一下,就像是秦一舟的手伸来攥住了阮筝跳动的心脏,然后五指用力向内挤压——血肉模糊,痛感几乎在一瞬间就蔓延到全身,激得他都要支撑不住。


    他仓促地拿过粥和药,点头对工作人员道谢,随即“砰”一下关上了门。用力之大,让在外面的三个人为之一震。


    工作人员以一种疑惑中带点兴奋又带点鄙夷的目光扫了秦一舟和宋城一眼,很有素质的转身离开,把尴尬留给还留在原地的两个人。


    宋城还处在一种比较懵逼的状态,第一句话是:“他长得……好漂亮啊。”


    “不过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最后宋城迫于上班的压力,给了秦一舟一个“我相信你你一定行”的眼神,匆匆离去。


    走廊上再次空了下来,四下寂静一片,让秦一舟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上前两步,几乎就要走到阮筝房门前,抬起手想要敲门和阮筝解释什么,手在半空中却暮地停住了。


    他有什么立场去解释呢。阮筝可能根本不喜欢他,他去解释了做什么呢?结果可能只是遭人烦。几年前那个颓唐、软弱、只知道逃避的秦一舟再次回来,轻易击碎这个男人坚不可摧的表象,露出他内心鲜血淋漓的伤疤。


    而他不知道的是,门后的阮筝几乎快要喘不上气,眼眶红着,却还是倔强地压着眼泪。这人分明是找自己表的白,现在居然和别人一起过夜?还提醒对方不要忘了吃早餐,真是贴心啊。


    阮筝背贴着门,刚刚的场景就像是大山一样,压得他靠着门慢慢向下坐去,饭盒和药全都散落在地上。他的视线转向那碗粥,突然就没了胃口,腿曲起来,双手环抱住双腿,像孩子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反应为什么这样大,就像他不知道秦一舟前后行为为什么矛盾一样。分明之前告诫过自己,不要和秦一舟再有什么牵扯,也不要对秦一舟抱有太大的幻想与期待。


    但他没做到。他就像一只会飞的小鸟,告诉自己不能落下的同时,自甘落入了被布下的情网,只因为那织网的人名为秦一舟。无论网的内部是毛茸茸暖烘烘的窝,还是尖刺般的背叛与痛苦;无论他是会投入一个真正的怀抱,还是会被刺穿腹腔,付出生命,他都愿意为此堵上自己的全部。


    “秦一舟……我讨厌你。”阮筝最后还是没撑住。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个瞬间他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任凭裤子被打湿。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也是第一次在清醒时说这样的话。


    人的情绪一旦有了发泄口,就会迅速决堤。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先是裤子上,再到地毯上,渐渐被吸进去消失不见。阮筝此刻就像那泪珠,被拽着心脏不断下拉,坠入无尽的深渊。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激动,这么难受,这么痛苦呢。


    因为即使时隔七年,我还是爱他的啊。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各怀心思,站了很久很久。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离得那样近,不知道彼此内心的想法,不知道彼此都切身体会着那样的酸麻感,而这酸麻感又都来源于对方。


    他们手上一模一样的蛇形戒指在无声闪着微光,像是他们惦念对方七年的最好证明。


    半晌,阮筝终于停止哭泣,爬起来吃了药,却没喝粥。他此时正被一种莫大的空落与虚无笼罩着,不知道原本准备放松身心的旅游,怎么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


    被子窸窸窣窣响着,阮筝重新躺回被窝里。他没有睡,只是静静望着窗外。


    晨光微熹。冬天天亮得晚,但并不影响这座城市的基本运作。太阳会照常升起,阳光回铺洒大地,大家都会各自上班、上学,走向命运既定的轨道。


    可那条路太苦了,苦到让人不愿意承认是既定的路线,苦到人们总想跳脱出这样的轨道,活出自由浪漫的人生。


    他既定的轨道是什么呢?


    是自幼父母双亡,是遇见了秦一舟,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最难忘、最值得珍藏的两年,再失去秦一舟,接着失去奶奶,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他就这样孤独的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再次遇到秦一舟。


    他原以为命运的转折发生在秦一舟离开的时间点。但实际上,和秦一舟一同度过的那两年,只是他苍白人生中的一道高峰,甚至有可能就是最高的那道了,而其他时候,都是在往下走下坡路。


    人心不足蛇吞象。过了两年快乐的日子,就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阮筝已经平静接受了,生病带来的眩晕让他无暇思考太多,渐渐在阳光中睡去了。


    ·


    再醒的时候窗外阳光已经普照大地。睡觉的时候没关窗帘,阮筝这会儿被明亮的光线刺了眼睛,拎起被子盖住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其实他才睡了没多大一会儿,但胃已经不允许他再赖下去了。


    好歹是二十**岁的小伙,吃了药以后又睡了一觉,阮筝觉得自己除了肚子很饿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精神倍儿棒。他想吃点有味道的,于是看了看周围有什么餐厅,就收拾收拾下楼了。


    餐厅里人头攒动,生意很好。阮筝扫了一眼,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点餐。等餐途中,他还颇有兴致地想了下后面两天怎么玩。


    知道了秦一舟也在这间酒店后,阮筝每每出门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对面不要开门,回来的时候又默默祈祷对面不要有人。偶尔两次他开门时听见背后的门打开,都逃命般蹿进屋子里,趁着秦一舟没开口阻止就甩上门。


    果然后面两天相安无事,他没有再和秦一舟正面碰上过,而秦一舟好像也很忙,不常在酒店里。直到某个下午。


    彼时阮筝正在爬山,山间清新的空气和小鸟的啾啾声让他心情很好,蹲下来观察一朵开在路边的小花。于是他也没有发现头顶慢慢暗下来的天空。


    秦一舟谈完生意,发现居然还能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和宋城约了一起去爬山。那座山不高,但胜在环境好,在当地久负盛名。


    工作日人不多,宋城看着头顶的大太阳,颇为嫌弃地看着秦一舟在景点门口买伞:“我说秦总,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再说你看看这大太阳,难不成你要打伞挡太阳?你是小姑娘吗。”


    秦一舟打开手机天气软件举到宋城面前,“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可能下雨,如果你想在山上变成落汤鸡的话我没意见,我去把你的那把伞退了。”


    “……”


    果不其然,两个人爬山爬到一半,天空就渐渐黑沉下来,雨点淅淅沥沥地往下洒。


    “卧槽真下了啊。”宋城绝不委屈自己,没等秦一舟有动作就自己去掏秦一舟的包。


    “你是Gay吗,放开老子!”


    阮筝直到雨点落在身上,才发觉居然下雨了。他没带伞,只记得刚才上山途中路过了一个亭子,于是赶忙往山下跑去。但雨天路滑,即便路不陡,他也实在跑不快。


    正焦急着,拐过一个小弯,阮筝却愣住了。只见前两天见过一面的男人正在掏秦一舟的包,嘴巴里还嘟囔着什么“Gay啊Gay的”,秦一舟站在那里,虽然皱着眉头,但一直没有推开男人。


    什么鬼运气?阮筝觉得自己最近真的诸事不顺。


    心脏又被揪了一下,酸楚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阮筝想当做没看见,快步从他们旁边经过。


    “诶,阿筝。”路过秦一舟的时候,他被秦一舟拽住了。随即黑伞撑了起来打在他头顶,熟悉的气息在伞下的方寸之地包裹住了他。


    宋城没注意到阮筝,不代表秦一舟没有注意到。阮筝可以当做没有看见他们,但秦一舟不行。


    “下面有座亭子,我带你下去躲一躲。”阮筝没回答,秦一舟又自顾自开口,“不要淋雨,回去会发烧的。”


    “不会。”阮筝终于出声,言语间却是淡漠的疏离。


    宋城意识到什么,结合上次的经历,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他咳了一声:“呃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有点事。一舟我走了啊,你们继续。”说完他就跑了,脚下生风。


    阮筝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站在伞下面,看着脚下的青石板。


    雨噼里啪啦打在伞上,两人竟是都没有动。此时山林间唯一一点鸟鸣声都消失不见了,滂沱的大雨里,伞下的空间就像是小小的异世界,与世隔绝,衬得他们的呼吸声都重了起来,恍惚间竟生出一点缠绵悱恻的暧昧之感。


    秦一舟抬手扶了下阮筝:“走吧。”


    两个人抬步往亭子走去,但雨势实在是太大,他们的脚还是无可避免的全湿了。


    索性亭子不算太远,而且干净。阮筝道谢,坐在另外一边的角落里,低头摆弄手机。秦一舟收着伞,看向阮筝。


    阮筝今天穿的是轻便的运动服,外套着件短款的蓝色羽绒服,背上背了个不大不小的双肩包。刚刚淋了点雨,头发湿漉漉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使经过几年,外貌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岁月没有在阮筝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这样一副打扮的他,出门跟别人说是大学生也不会有人怀疑。


    但他那股子温柔却是刻进骨子里的,即使家人接连离世,横遭变故,也没能改变他内里美好的本性。


    就像现在,秦一舟坐在阮筝身边,阮筝也只是又往角落靠了靠。眼见他就要贴到柱子上了,秦一舟忽然伸手揽住了阮筝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这里带了带:“脏。”


    “谢谢。”


    秦一舟不由失笑,心里有块地方突然就软了下去。他抓起阮筝的手,看着上面的蛇形戒指。“阿筝,答应我,好吗。”


    勤劳的我!


    感谢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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