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白风清·痕
作品:《砚上青瓷》 晨光,滤过窗外几竿疏竹,筛下斑驳清影,落在“青霭”工作室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草木清气与陈年丝线的微尘气息,沉静得能听见光阴流淌的声音。
工作台宽大平整,铺着素白如雪的素绉缎。昨夜那件被猩红酒液玷污的月白旗袍,此刻正被极其小心地铺展其上,下摆处那几滴刺目的红,洇成小小的、丑陋的云团,在纯净的月白底色上,像被强行按下的血指印。旁边,那只古朴的紫檀锦盒也敞开着,盒盖上几点暗红污渍如同凝固的血泪。
苏青瓷微微俯身,身影在晨光里拉得纤长而专注。她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棉布手套,指尖捻着一根细若游丝的银针,针尖沾了特制的去污药水,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初生蝶翼,一点点靠近那片污渍的边缘。她的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布料。每一次落针、每一次极其细微的捻动,都凝聚着全部心神,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痛惜与凝重。
“这拉菲……年份不浅,色素渗透得狠。”许知微的声音轻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她端来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放在苏青瓷手边不远,目光也胶着在那片污痕上。她气质温婉,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素色棉麻衫子,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那是常年穿针引线磨砺出的沉静。“得先用冷蒸馏水吸走表层浮色,再一点点用这药水解里面的单宁……急不得,青瓷。”
苏青瓷停下动作,指尖微微发颤,那是高度集中后的疲惫。她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手指,浅浅啜了一口,清冽的茶香也未能完全驱散心头的沉重。“老师珍藏的那件清代‘竹报平安’旗袍,盒盖上的污渍……怕是沁进去了。”她看向锦盒,声音低得如同叹息。那件耗费心血、几近完成的复刻品,承载着恩师的寄托和一段凝固的历史,如今也被迫染上了现实的狼狈。
许知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陈老的心血,也是你的心血。我们一起,总能想法子补救回来。”
工作室里,每一处细节都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心迹。墙上挂着几幅未完成的设计稿,寥寥数笔勾勒出灵动的曲线与意境深远的纹样。一个宽大的刺绣绷架支在角落,绷紧的素白缎面上,一只翠鸟的轮廓刚刚起针,丝线流光溢彩。各式工具——大小不一的熨斗、形态各异的刮浆刀、光滑的骨针、缠绕着各色丝线的线板——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这里不是流水线车间,是匠心的庙宇。
门铃就在此刻响起。
清越的叮咚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苏青瓷与许知微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讶异。这个时间,鲜少有访客。
苏青瓷摘下手套,整理了一下身上素净的棉布罩衫,走向门口。拉开厚重的、隔音良好的木门,晨光与竹影瞬间涌入玄关,也照亮了门外那个挺拔的身影。
沈砚舟。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与昨日晚宴上的墨色相比,少了几分迫人的冷厉,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他独自一人,没有助理随行,手中提着一个深蓝色、触感细腻的礼盒,包装低调,只在角落压印着一个小小的、繁复的徽记,昭示着不凡的来历。
他站在门外,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目光越过苏青瓷的肩膀,在她身后的工作室内极快地扫过一圈。那目光如同精密的探测仪,掠过墙上未完成的设计稿,掠过绷架上初具雏形的翠鸟,掠过工作台上那件刺目的月白旗袍和敞开的紫檀锦盒,最后落回苏青瓷脸上。
“苏小姐,打扰了。”沈砚舟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清晰,却又比昨日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再次为昨晚王总的粗鄙行径,以及由此给您带来的损失和困扰,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苏青瓷侧身,让开通道:“沈总言重,请进。”声音清凌依旧,听不出情绪。
沈砚舟步入工作室,扑面而来的沉静气息和空气中特有的、混合了陈年木料、丝线与药水的独特气味,让他脚步微顿。他目光再次被工作台吸引——那件被小心翼翼处理着的月白旗袍,那几滴刺目的污红,旁边锦盒上凝固的暗色,还有苏青瓷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他甚至看清了她指尖因高度专注而残留的细微颤抖。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希望能对修复略尽绵薄。”沈砚舟将手中的深蓝色礼盒递上。
苏青瓷接过,礼盒入手微沉。她并未当场打开,只是客气道:“沈总费心,谢谢。”她将礼盒放在一旁空置的案几上。
沈砚舟的视线并未离开工作台。“修复……很棘手?”他问,语气是询问,而非客套。
“需要时间,和运气。”苏青瓷走到工作台旁,指尖隔空轻轻拂过那片污渍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每一寸布料都有自己的记忆,暴力留下的伤痕,要抚平,不易。”
沈砚舟的目光随之移动,落在那件旗袍流畅的线条、精湛的归拔痕迹上,最终停驻在左襟那枝几乎完好无损的翠竹刺绣上。竹叶脉络清晰,仿佛在晨光中舒展,针脚的细密与意境的清寒,在如此近距离的审视下,更显惊心动魄。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件衣物的价值,以及眼前这位女设计师所付出的心血。
“苏小姐的手艺,”他再次开口,目光从旗袍转向苏青瓷,深邃的眼底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极致之物的欣赏,“以及对作品倾注的心力,令人印象深刻。‘青霭’的作品,拥有一种超越装饰的灵魂。”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商人的锐利切入主题:“但恕我直言,这样的明珠,不该蒙尘于深巷。精湛的技艺、独特的美学理念,值得被更广阔的天地所看见,所珍视。”
苏青瓷抬起眼,清澈的眸光迎上他带着审视和评估意味的视线,静待下文。
“我代表‘启宸资本’,”沈砚舟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希望能与‘青霭’达成深度合作。启宸拥有成熟的国际营销网络、顶级的数字化推广平台和广泛的高端客户资源。我们可以共同将‘青霭’打造成一个代表东方顶级美学与文化传承的高端品牌,推向更广阔的市场,甚至国际舞台。”
资本的话语,带着强大的诱惑力,如同开启一扇通往璀璨未来的大门。
苏青瓷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处理过的那一小片、颜色似乎淡去了一丁点的污渍边缘。指尖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摩挲着无形的丝线。
几秒的沉寂。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竹叶的沙沙轻响。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如月下寒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看沈砚舟,目光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沈总的好意,我心领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在沉静的空气里激起微澜。
她终于直视沈砚舟,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
“但‘青霭’,不是流水线上的快消品。”
她抬起手,指向工作台上那件饱受蹂躏却依旧风骨犹存的月白旗袍,指向那件紫檀锦盒中承载的、尚未面世的清代风华复刻品。她的指尖稳定,带着一种捍卫的姿态。
“每一针,每一线,每一道归拔塑形,都是时间、温度、心血,还有对这份传承的敬畏,沉淀下来的东西。它们无法被量化,更无法被催熟。”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直刺沈砚舟眼底深处那份属于商人的、对效率和扩张的天然渴望。
“您所说的‘推向市场’,‘打造品牌’…”她微微停顿,清冷的声线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锋芒,“是否意味着,最终要牺牲工艺的纯粹、设计的独立灵魂,去迎合所谓的‘大众口味’?去屈从于资本要求的速度和规模?”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枝翠竹的叶尖上,动作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就像这件旗袍,就像锦盒里老师的心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的气韵,是匠心的呼吸,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它们不是,”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词,“流水线上能被无限复制的——符号。”
匠心的回击,如同淬火的冰刃,带着清冽的寒气,划开了温情脉脉的合作面纱,露出了理念深处那道巨大的鸿沟。
空气仿佛凝固了。许知微站在稍远处,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苏青瓷挺直的、仿佛绷紧的弓弦般的背影。
沈砚舟脸上那公式化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相反,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道极其锐利的光,像是沉寂的夜空骤然划过闪电,不是被冒犯的怒意,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被强烈激发的兴趣与探究。
他甚至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与苏青瓷的距离,无形中增强了那份专注的压迫感。
“苏小姐,”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一丝奇异的温度,像是坚冰下流动的暗涌,“我想,你误会了启宸,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锁住苏青瓷那双带着警惕和倔强的眼睛。
“‘启宸’从不做杀鸡取卵的蠢事。真正的价值,其核心恰恰在于它的稀缺性、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流水线复制出来的,那叫商品,不叫艺术,更谈不上传承。”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带着一种超越普通商人的格局和洞见。
“我的提议,核心在于‘搭建’。是借助资本的力量,为‘匠心’——为你手中这些承载着气韵与呼吸的作品——搭建一个更坚固、更能抵御风雨的堡垒,一个更广阔、能让真正懂得欣赏其价值的眼睛看到它的舞台。保护与传播,”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未必是水火不容的矛盾。”
他稍稍停顿,目光扫过工作室里那些凝聚着心血的设计稿、工具和半成品,最后落回苏青瓷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说服力的坦诚:
“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共同定义‘成功’的边界,以及如何守护住那条不容逾越的底线。”
苏青瓷眼中的冰层,似乎因他这番不同寻常的回应而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动了一分。她沉默着,审视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思维却似乎并不囿于商业利益的男人。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字字珠玑的交锋。
“传统工艺如何在现代商业规则下保有尊严?”
“个性化定制的极致追求与必要的规模效益如何平衡?”
“‘青霭’这个品牌,其核心价值究竟是技艺本身,还是它所传递的精神与文化?”
问题犀利,试探着彼此的底线和认知。苏青瓷的回答简洁而坚定,句句不离本心。沈砚舟的回应则逻辑缜密,展现出对“价值”多维度、深层次的思考,他并非一味迎合,也毫不避讳商业运作中必须面对的挑战,但核心始终围绕着“保护内核”与“有效传播”的辩证关系。
没有达成任何协议,空气中弥漫着理念碰撞后的余韵。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多了几分对对方深度和坚持的认知——这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或糊弄的对手。
沈砚舟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姿态从容地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张质地厚实、设计极简的名片。名片上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个私密的联络方式,没有花哨的头衔。
“合作并非一蹴而就。”他将名片轻轻放在苏青瓷的工作台边缘,一个不打扰她修复,却又清晰可见的位置。“苏小姐不妨再深入考虑启宸的提议。或者…”
他话锋微转,抛出了一个更具象、也更具有试探性的橄榄枝。
“我们可以从一个更小、更可控的项目开始,建立初步的信任和了解?”
他捕捉到苏青瓷睫毛极细微的颤动,继续道:
“‘启宸’即将在下个月承办一场规格极高的国际科技峰会,汇聚全球顶尖学者与行业领袖。峰会主题是‘科技向善·人文之光’。届时,所有核心嘉宾与重要接待人员的着装,需要体现东道主的诚意、文化底蕴与峰会主题的融合。”
他的目光落在苏青瓷身上,带着一种正式的邀请意味。
“我们希望能委托‘青霭’,为峰会设计并制作一套独特的礼仪服装。限量,高定,完全尊重你的设计理念、工艺标准和美学追求。从面料选择到最终成品,你拥有绝对的主导权。”
他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这无关流水线,无关符号。这是一次纯粹的、基于作品本身价值的合作尝试。一次让世界顶尖头脑,看到真正东方匠心与当代气韵的机会。”
“苏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精准地落在了苏青瓷的临界点上。推广的机会,极致的平台,更重要的是——设计自主权的保证。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盖过了之前理念碰撞的波澜。
苏青瓷的目光,在那张低调的名片上停留了数秒。她没有立刻回答,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但最终,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轻轻压住了那张名片的边缘,没有拿起,也没有推开。
一个无声的信号。
沈砚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没有再追问,微微颔首:“期待苏小姐的回复。” 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工作室。阳光在他挺括的肩头跳跃了一下,随即被关上的木门隔绝在外。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草木清气、丝线微尘和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红酒酸涩气味。
许知微这才走上前,看着工作台上那张名片,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苏青瓷,轻声问:“青瓷,你怎么想?这个人…感觉深不可测。”
苏青瓷没有回答。她缓缓走回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那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依旧刺目的污渍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旗袍上那枝翠竹清冷的叶尖。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心绪:
“他…很危险。” 指尖下的翠竹针脚细密,传递着一种坚韧的冰凉。“但也许…” 她的目光抬起,望向窗外婆娑的竹影,阳光在叶尖跳跃,“…也是个契机?”
危险与契机,如同旗袍上纠缠的丝线,在这一刻,悄然交织。那月白风清的底色上,被泼染的痕迹尚未抹去,而新的纹路,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