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月照双城:民国影里书中人

    福寿堂内,檀香混着陈年普洱的沉香在雕花窗棂间流转。李朔端坐在下首客位,姿态恭谨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气度。他刚刚向端坐上首的许老夫人提出了那个让大家意想不到的请求。


    “……晚辈深知此请有些唐突,然则,梦瑶妹妹蕙质兰心,才情卓绝,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囿。”李朔的声音清晰沉稳,目光坦然迎向老夫人审视的眼,“云沪虽非净土,然百业汇聚,气象万千,实为开眼界、增见闻之佳所。晚辈斗胆,恳请老夫人允准,携梦瑶妹妹同往云沪小住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双手呈上:“此乃晚辈亲笔致许世伯(许梦瑶父亲)之信函,已陈明缘由。信中言及,梦瑶妹妹于刺绣一道天赋异禀,其独创的霞光绣与荧光法,潜力无穷。云沪汇聚四海商贾、名流雅士,正需此等巧夺天工之技艺增光添彩。晚辈愿为引荐,助妹妹开拓眼界,亦让世伯亲眼见证爱女之不凡。再者……”


    李朔的语调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诚恳与对未来的规划:“晚辈与梦瑶妹妹虽有婚约在身,然彼此了解尚浅。此番同行,亦可令妹妹提前熟悉云沪风物,了解李家产业及未来生活环境。朝夕相处间,增进情谊,为日后……奠定更稳之根基。一切起居安全,晚辈必当竭力周全,望老夫人与世伯明鉴。”


    许老夫人接过信函,并未立刻拆阅,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信封,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李朔的提议,句句在理。许梦瑶的才华,在寿宴上已震动柳溪。若真能助许家在云沪再现光彩,对许家亦是莫大荣光。而增进与未来夫婿的感情,更是无可指摘的理由。至于安全,以许家自身在云沪的势力,倒不必依赖李家,也是不必担忧的。


    良久,老夫人轻轻舒了口气,将信函放在一旁小几上:“贤侄思虑周全,老身……亦觉此议可行。”她转头吩咐一旁的管家,"去把梦瑶叫来,就说李公子有事相商。"


    雕花木门吱呀开启,许梦瑶身着水绿缠枝莲纹湘绣裙,腕间戴着与李朔同款式的翡翠平安镯,正是两家定亲时交换的信物。她请安后坐在祖母下首,目光掠过李朔手中的信笺。


    "你李大哥想带你去云沪看看。" 祖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虽说女眷不必抛头露面,但咱们许家的女儿,总该知道自家产业见见世面。"


    李朔趁热打铁:"伯父在云沪经营的 '' 许记茶行 '' 与李家的绸缎庄相邻,晚辈想着,若能让梦瑶见见世面,将来也好帮衬伯父料理生意。"


    老夫人摇了摇头:“女儿家见见世面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就行了,生意那是男人的事情。”


    李朔还想再说什么,许梦瑶站在老夫人身份轻轻对着他摇了摇头。李朔看懂了许梦瑶的暗示没有再说什么。


    老夫人接着道:“只是,还需梦瑶她父亲首肯。待他回信,再作定夺吧。”


    “谢老夫人成全!”李朔起身,郑重行礼,眼底掠过一丝欣喜。第一步,成了。


    等待许父回信的日子,柳溪镇的春意愈发浓稠,连带着李朔的殷勤也如同镇外蜿蜒的溪流,涓涓不断地注入许梦瑶的生活。


    李朔不再仅仅是许府的座上宾,他成了许梦瑶生活的常客。借口合情合理:商议云沪之行细节,探讨绣品推广之策,或是……带她领略柳溪镇不为人知的韵致。


    他寻访了镇上一家临水的老茶楼。二楼雅间推开雕花木窗,便是潺潺的溪水和青石板拱桥。李朔请了当地有名的评弹艺人,吴侬软语伴着三弦琵琶的清音,在氤氲的茶香中流淌。许梦瑶托腮静听,眸中映着窗外粼粼波光,偶尔流露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怀旧情愫,都落在李朔眼中。他低声为她解释着唱词里的典故,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描摹她侧脸的轮廓,看她纤长的睫毛在江南柔和的春光里投下浅浅的影。


    他会租一艘小巧的乌篷船。船娘在后梢轻轻摇橹,小船便滑入柳溪纵横的水巷。两岸是斑驳的白墙黛瓦,垂柳依依拂过水面,偶有浣衣女的笑语从埠头传来。李朔亲自接过船橹,笨拙却认真地想学,水波荡漾,小船难免摇晃。许梦瑶起初也配合地惊呼,裙裾微扬,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态。当她终于能稳住身形,甚至尝试着也去碰触那光滑的橹柄时,李朔会适时地伸出手臂虚扶在她身侧,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微微一怔。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笑意,如同春日暖阳,让她心头也泛起一丝涟漪。这份被细心呵护的感觉,确实不令人讨厌。


    他还带她去新开的“兰馨书社”。那里不仅有传统的线装书,更有不少译介过来的西洋书籍和画报。李朔会为她挑选一些关于艺术史、西方设计理念的书籍,两人在临窗的藤椅上相对而坐,低声讨论着书中的见解。许梦瑶会故意提出一些超越时代的看法,李朔则报以惊叹和更深的探究。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那是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珍视,是棋逢对手般的兴奋。许梦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日益增长的好感,如同春日里悄然滋长的藤蔓。


    许梦瑶也并非全然被动。她会巧妙地回应他的好意,适当地流露出对他见识的钦佩,偶尔也会展现一点小女儿情态,让这份“增进感情”显得水到渠成。然而,她的心底始终有一片清明之地。李朔的殷勤、欣赏、规划,固然令人舒适,甚至让她有片刻的沉溺,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份情谊建立在“未婚妻”的身份和他对自己“价值”的认可之上。他的眼神里,有欣赏,有占有欲,有商人对潜力股的评估,唯独少了那种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纯粹而深刻的东西。她对他的好感,更像是身处陌生时代抓住的一根浮木,是对其能力与气度的欣赏。


    这一日,李朔约了许梦瑶去郊外马场。他说新得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适合她初学。许梦瑶换上便于骑乘的改良骑装,英姿飒爽中不失柔美,令李朔眼中惊艳更甚。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向跑马场行去。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官道两旁杨柳新绿,田野开阔。


    忽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肃杀之气!与寻常商旅或富家子弟的悠闲马蹄声截然不同!


    许梦瑶掀开绣着缠枝纹的车帘,忽见远处烟尘起处,一骑黑马踏碎满地梨花而来。


    马上是一名年轻的军官!


    一身笔挺的深青色呢料军装纤尘不染,金色的领章与肩章在阳光下闪耀着庄重的光芒,宽皮带束出劲瘦有力的腰身,更衬得他肩宽体阔,气宇轩昂。他未戴军帽,乌黑利落的短发被疾风吹拂,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棱角分明、如精工雕琢般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有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峻而沉稳的气质,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却威严自生。


    他□□是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战马,皮毛如缎,在阳光下流动着光泽。四蹄翻飞间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人马合一,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向前奔行,却奇异地并未惊扰到这份水乡的宁静。


    就在马车与马队即将在狭窄的巷□□错而过的瞬间,路边一个拾荒老人因受惊,箩筐里的废纸散落一地,有几片被风卷到了路中央。那军官眼神微动,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一勒缰绳!


    “吁——!”


    一声清越的喝令,那匹矫健的黑马瞬间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两下,稳稳停住!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人马之间极佳的默契。他身后的骑队也齐刷刷地勒马停驻,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严明的纪律。


    军官的目光迅速扫过地上的狼藉和惊慌的老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并非冷漠,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和责任。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侧首,对紧跟在侧的一名副官模样的军人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语气低沉而果断。副官立刻点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向老人,蹲下身帮忙收拾散落的物品,态度恭敬而利落。


    就在军官的目光掠过路旁,准备再次启程时,恰与一直关注着这突发一幕的许梦瑶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


    那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瞳孔漆黑,目光沉静,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又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没有李朔的温润探究,也没有寻常男子的轻浮,只有一片如深秋湖面般的平静与专注。


    这惊鸿一瞥,时间仿佛凝滞!


    许梦瑶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那眼神太过沉静,太过深邃,太过……与众不同!仿佛能穿透表面的浮华,直抵人心。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忘记呼吸的刹那,那军官的目光已平静地移开,仿佛刚才短暂的交汇只是掠过一片寻常的柳叶。他确认副官已处理妥当,便双腿轻夹马腹,口中一声清晰而沉稳的指令:


    “继续前进!”


    黑马一声轻嘶,再次迈开矫健的步伐,带着身后肃整的骑队,如同一道沉稳的黑色洪流,迅速而有序地穿过巷口,沿着官道向云沪方向疾驰而去。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尘土气息和那惊心动魄的挺拔背影,以及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深深烙印在许梦瑶的心底。


    黑马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加速,带着身后同样肃整的骑队,卷起一阵劲风,绝尘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和那惊心动魄的凛冽背影。


    马蹄声渐远,车厢内却一片死寂。


    “梦瑶妹妹?怎么了?”李朔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远去的烟尘。


    “是驻沪的军官吧。”李朔望着远去的背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云沪最近不太平,等你到了那里,我让管家多派几个护院跟着。”


    许梦瑶轻轻点头,目光却还停留在官道的尽头。那抹冷峻的身影,如同惊鸿掠过平静的湖面。


    几日后,云沪的回信随着李家货船的汽笛声抵达柳溪镇。许梦瑶父亲的信笺用的是 "许记茶行" 专用笺,笺头印着武夷山大红袍的暗纹,墨迹间还带着淡淡的茶香。老夫人戴着老花镜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熟悉的、利落劲道的字迹。信不长,意思却极为明确: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朔侄之信已悉。字里行间,拳拳之意,筹划之深,儿深感欣慰。


    梦瑶于绣技一道竟有如此惊世之才,实乃我许家之幸!朔侄慧眼识珠,更愿引荐提携,助其于云沪大展宏图,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儿以为,当准!


    儿女婚约,乃父母之命。然朔侄所言极是,婚前令其二人多相处,增进了解,熟悉彼此性情与未来之环境,确为稳妥长远之计。梦瑶能得此良缘,又得朔侄如此用心相待,是她的福分。


    云沪虽繁华,然龙蛇混杂。儿已嘱托心腹管事随行护送,并打理其在云沪一切起居用度。朔侄事务繁忙,梦瑶万不可过于叨扰。一切,当以朔侄安排为重,梦瑶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莫负李府与为父期望。


    儿明翰叩首”


    “去,”老夫人睁开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请李少爷和大小姐过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许府。


    当许梦瑶踏入福寿堂时,李朔已先一步到了。他站在窗边,身姿挺拔,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许梦瑶身上,嘴角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温雅的笑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愉悦与期待。


    “梦瑶妹妹,世伯回信了。”他的声音带着春风般的和煦,“允准了。”


    许梦瑶的心,在那一刻确实猛地跳动了一下。如同久困樊笼的鸟雀终于看到了敞开的笼门,一股巨大的、名为“自由”的浪潮瞬间席卷了她!云沪!那个代表着无限可能与广阔天地的名字,终于触手可及!她努力压下翻涌的激动,快步上前,向祖母行礼:“孙女谢祖母成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老夫人将许父的信递给她看,又将那封单独给李朔的信函递过去:“贤侄,这是明翰给你的信。”


    李朔恭敬接过,迅速浏览。信中无非是些感谢之词和将许梦瑶“托付”于他的客套话,以及强调许梦瑶需“恪守本分”、“听从安排”。他心中了然,面上笑容不变:“世伯太客气了。晚辈定当竭尽所能,护梦瑶妹妹周全,不负所托。”


    尘埃落定,启程在即。接下来的日子,许府上下围绕着大小姐的远行忙碌起来。二房、三房如同隐形,再不敢有半分置喙。府中气氛诡异,既有送别的喧嚣,又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风暴彻底过去的沉寂。


    启程之日终于到来。


    柳溪镇码头,晨雾尚未散尽。李家包下的中型客轮“云帆号”静静地泊在岸边,汽笛发出低沉的呜咽。许府送行的马车停在码头,仆役们正忙碌地将大大小小的箱笼搬上船。


    许老夫人亲自到码头相送,拉着许梦瑶的手,难得地絮叨了几句,无非是“谨言慎行”、“听朔儿的话”、“常写信”之类的叮嘱。许梦瑶一一应下,姿态恭顺。


    李朔则与许府管事和随行的许家心腹做着最后的交代,举手投足间尽显未来主事人的沉稳干练。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人越发挺拔精神,意气风发。


    初升的朝阳刺破薄雾,洒下万道金光,将江面染成一片碎金。汽笛再次长鸣,“云帆号”缓缓驶离码头。柳溪镇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前方,是烟波浩渺的长江,是繁华与未知并存的云沪。许梦瑶站在甲板上,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望着前方浩渺的江面,心中默念:云沪,我来了。无论前路是锦绣还是荆棘,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