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港，C-02轨道电车站。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月球表面永恒的荒凉，与远处地球那令人心碎的灰蓝色。


    江锋提前十分钟到了，可劳拉比他更早。


    又把头发剃得更短的劳拉，套着一身灰色工装，坐在长凳。


    她一边浏览着手环，一边在快速抖腿，身旁的长凳上，放着十几个空空如也的咖啡杯。


    江锋走过去的时候，劳拉一下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要服药过量的艺术家。


    “协理！”她猛地站起来：“你来晚了！”


    江锋看了看手环「8:49」，他笑笑，也不辩驳。


    “走吧。”他招呼道。


    劳拉递过来一个杯子，江锋把黑色手提箱交到左手，伸手接过咖啡。


    一摸杯子，还是热的，他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两人一边走，江锋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劳拉，你对‘阿基里斯裂隙’的反应，似乎远远超过一个矿物分析师对高风险矿区的正常兴趣。”


    “为什么？”他喝了一口咖啡，热热的，正好提神。


    劳拉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一下，她的肩头紧绷，隔了几秒，才垂下来。


    “原因其实不复杂。我父母亲，都是科学家。”她顿了顿，眼神乱闪。


    “我父亲专精……外星考古学。他曾经带队挖掘过好几个非人的智慧种族留下的遗迹。他相信我们和外星人的关系是复杂的，但只要努力……”


    劳拉“呵”了一声，咬着上嘴皮。


    “只要努力……”


    她重复了一遍：“就能迎来和平。”


    江锋侧头看着她耷拉下来的嘴角，眨眨眼睛。


    “我母亲，专精天体异常探索。脉冲星、引力透镜、星云核心的原恒星辐射、还有……像是阿基里斯裂隙那样，危险而又迷人的地方。”


    “越是危险，越是正常人难以理解，她就越是要去。”


    说到母亲的时候，劳拉脸上多了几分笑容，但这几分笑容转瞬即逝。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她却只是说……”劳拉摇了摇头。


    “危险就意味着收获，危险越大，收获越大。”


    她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头却不是滋味：‘我不想要他们又做出了什么大贡献，我只想要他们回来，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拥抱都行……’


    但表面上，她还是继续道：“所以，这种想法早就刻在我骨头里了。”


    “阿基里斯裂隙，那是最神秘，最危险，也最有可能蕴含宝藏的地方之一。”


    “光是听到它的名字，就让我想要发现它其中的秘密。”


    语速极快的说完，劳拉陷入了沉默。


    两人的脚步声并不合拍，她的脚步火急火燎，江锋的脚步沉稳慢半拍。


    ‘看来，她也有难言之隐。’江锋心中了然。


    ‘父母都是前沿科学家，一个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不可能不爱凑热闹。’


    ‘但她的解释，还是太单薄了，听起来更像是种自我催眠，而不是她真的想要。’


    “听起来，你父母的经历很是传奇。”江锋试探性地引导，随意道：“他们现在呢，是退休了，还是继续往那些危险的地方跑？”


    劳拉的身体顿时绷紧，全身的肌肉都似乎收缩，然后颤抖。


    她的眼神避开了江锋，看着脚下的地面，十分确定地说道。


    “他们退休了，在地球安享晚年。”


    “抱歉，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劳拉的脚步陡然加快，低垂着头，几步就走进了车站走廊上的岔路。


    她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撞了个满怀，急匆匆地扔下一句“抱歉”，闪身消失在门后。


    那个女人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江锋，视线越过江锋，看了看他身后的小帅。


    江锋对她露出抱歉的笑容，微微点头。


    女人没有追究，抱着孩子走开，经过江锋身边的时候，淡淡扔下一句。


    “建议你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等会儿道个歉，安慰一下。”


    江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多解释。


    对于很多人来说，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看着女人的背影，她怀里的孩子瞪着一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对着江锋一咧嘴，挥了挥手。


    江锋也报以笑容，对孩子挥了挥手。


    ‘看来，劳拉的父母亲，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才会这么偏执不放。’


    ‘或许，之前霍夫曼没说出口的，就是这件事情了。’


    过不了一会儿，劳拉出来了，双唇紧闭，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江锋什么都没问，他把喝光的咖啡杯送入垃圾桶，淡淡道。


    “第九船坞区，F-01泊位，咱们走吧。”


    “好。”


    劳拉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离开穹顶温暖舒适的空间，两人进入了静海港通往月面的巨型气闸区。


    冰冷的金属通道里，空气很冷，大概刚刚过冰点，而且非常干燥。


    江锋知道，这是才从外头巨大的空气储罐里重新泵回气闸区的空气。


    两人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熟练地穿戴好防护服，小帅也背上了一个推进背包。


    江锋检查了自己了生命维持系统，让小帅把黑色手提箱固定在江锋腰间的扣带上，习惯性地看向劳拉，准备提醒她确认接口。


    就在这时，几米之外，另外一条气闸通道的大门开始关闭。


    内部的空气随着闭锁完成，而被快速抽入埋藏于地下的空气储罐。


    沉闷地泄压声“嗤”地响起，随即骤然变尖。


    劳拉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了一下。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低下头，双手飞快，近乎粗暴地拉扯着自己防护服颈部和腰部的密封接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密封！确认密封！快！快！”


    旁边的协助人员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


    江锋眼神一凝，迅速上前一步，沉声道：“劳拉，冷静！”


    “密封完好！压力稳定！”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入劳拉的头盔。


    劳拉的动作僵住了。


    她抬起头，隔着面罩，江锋能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一丝难堪。


    她深吸了几口气，防护服里，循环气流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才慢慢松开了死死按住接口的手，声音很干：“抱歉，协理。我……有点敏感了。”


    ‘这可不是敏感，这是应激障碍。’


    江锋心中笃定：‘泄压声……是某种与密闭空间，气压骤变有关的惊险经历？’


    ‘和她父母有关吗？还是别的？’


    想归想，江锋没有点破，了解下属的缺点，有些时候比了解他们的优点更重要。


    江锋平静地点点头：“理解。月面环境危险，谨慎一点没有坏处。确认无误就出发吧。”


    两个工作人员退出了通道，巨大的抽气声响起，大门敞开。


    目送江锋两人离开，工作人员才深深呼了口气。


    “妈的，吓死我了，还以为又是想自杀的那群坑货。”


    “谁说不是呢，从前天开始，每天都有一堆人跑来送死。”


    “你知道吗，大卫。”


    “什么？”


    “要是有一天，我也被毫无预警地开了，我他妈也去死外边儿！”


    “嘿，马丁，这可不好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需要你配合。”


    “配合什么？”


    “我想要工伤保险，给我老婆留条后路。”


    “得了吧，马丁，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老婆好，让小马丁跟我姓。”


    “想想看吧，她的大屁股，再一下腰，喔耶……”


    “噢，大卫……”


    “什么？”


    “看我手势，你去搞你自己吧！”


    “哈哈哈，这才精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