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日午后
作品:《呈堂供证》 “诶诶诶,听说了吗”王行坤手往办公桌上一撑,利用办公椅转了个圈面向大家:“上面要空降一个高级合伙人,干刑事诉讼的,还是个女人。”
下午三点,正是人犯春困的时候,他的声音一出,几个脑子黏成一团浆糊的年轻人短暂地将自己的神经捋顺,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慢慢变小,示意自己正在听他发言。
男人反手拿起咖啡呷了一口,长舒口气:“诶呀,你们说说,都大差不差的年纪,你们这还排队等挂证呢,人家都合伙人啦。”他斜出一只眼睛观察众人的反应,见到大家神色均不自然,心里冷笑一声。
王行坤学的是工科,且并不是当下最红火的专业,工作了几年越来越觉得本行业日薄西山,自觉知识产权领域是下一个风口,通过了法考便半路出家来做律师,想借由理工科背景来分一杯知产羹。
拼着还算可以过眼的学历和工作经历,扒拉上七拐八弯的资源人脉,终于辗转跳到了“时颂”这样的顶尖律师事务所,成为了知产团队低年级律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上一轮考核结束后,被知产团队调岗到了周转池做组长。
周转池里的律师们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小组长,一时间人人讶异,趁午餐的时间往人事主任那一凑,似有似无地打听这位王律师怎么突然从楼上下来了。
看起来和蔼十分的夏主任绽开一个笑脸开口就是:
“王律师他经验丰富的呀,所里看重,劳烦着带带新人锻炼锻炼呀。你们可要好好配合王律师工作哦,所里发展得好,大家才好嘛。”
如果王行坤的电脑桌面不摆着正在修改的简历,手机偶尔突然出现猎头短信,这话听着还真像回事。
是厚着脸皮硬挺到下一轮考核顺便寻找翻身转机,还是早早自己跳槽走人保全颜面,最近他在这两条路之间摇摆不定,整个人心烦气躁,因此语气里难免里有些掩饰不住的酸气。
上面给他发配到这个美名其曰“律师周转池”的小组,看似手底下带上了一群兵,做了个小领导,然而此地其实就是还没有获得正式执业资格、由各个组共用的打工人聚集地。
这些年轻人东帮一下西干一会儿,要么是在已经挂上实习证,正排着队等各个团队空出名额可以被捞上岸的实习律师,要么甚至还在等着挂实习证的律师助理,当然还有劳心劳力实习一整年好不容易获得秋招留用offer的实习生。
如果说律师周转池是时颂生物链的最底层,那庄非渔就是律师周转池里的最底层,没错,她是谨小慎微担心随时被毁offer的应届毕业生一枚。
听着周围人或是暧昧的笑声,或是阴阳的附和,或是半真半假地打圆场,她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干着手里收纳档案的活,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才能稍微接触到一些更核心的工作任务,以免转正答辩时除了杂活无物可言。
“诶,”王行坤微微提高音量:“诶诶,叫你呢。”他环视一周,对整组里不管情不情愿都必须对他做出回应的氛围稍稍满意,而后目光锁定此时唯一一个低着头的庄非渔,抬抬下巴以作呼叫。过了半响却没有得到回应,即刻皱了皱眉毛,声音沉了下去:“庄同学。”
“嗯?”庄非渔立马抬起头:“组长。”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你把这些档案拿去扫描归档吧,记得每页标好页码,封面做好指引。”他随手拿过一大叠文件,从上到下看她一遍后递给了她。
庄非渔长得清纯秀气,白皙的肤色透着健康的红晕,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杏目漆黑明亮,眼尾带着一尾小勾却毫无媚态,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氧气又可爱。
极少有人会将她的容貌和绝色大美人这几个字联想在一起,但每每总让人一看就愣了神,也不知是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来,久久移不开视线。
平时在校园里,那些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多只是对美丽的赞颂,并不带着冒犯的意味。她性格内敛,走路也好,自习也好,运动也好,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鲜少在意这些笼罩在身边的目光。
就连当初因为面试律所紧张到脊背僵直,手心冒汗,陪伴前来的舍友都不由叹气,捧着她的脸轻轻捏了捏:“这样说对你不公平,但是庄小鱼,只要通过了笔试,面试的时候你往那一站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事实果真如此。
因而庄非渔并不习惯这样毫不客气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像激光一样将她上下打量。短短一分钟竟然也可以这样漫长。
“像咱们庄同学这样又单纯又乖的漂亮女孩子,学校又这么好,就应该回去考个公务员就行了,跑来咱们事务所当牛马真是何必呢你们说,难不成也想做成合伙人吗哈哈哈哈哈,”他顿了顿又故意举手装做投降的样子:“诶诶诶,我这可是对庄同学颜值和学历的高度认可啊,可别投诉我不尊重同事哈。”又一阵尬笑。
办公室三三两两的附和,说着今年的岗位名额实在太少,连这样的学历背景都要和大家一起泡池子等机会,没能直接进入各个项目部实习等等,企图稀释掉空气里的尴尬。
庄非渔没接话茬,只拿过文件转身深吸了口气回到自己工位上。
她轻轻摆弄着桌上的沙漏摆件,时间在沙盘中流逝,她好像抓不到其中的意义。
从大一的某个晚上陪着同学上了一节婚姻法与继承法的公共选修课,女教授言语犀利,不带修饰地将一个个案件平铺直述摆开,尤其讲到家暴致人死亡的男人入狱服刑出来后继续结婚家暴的部分,讲课的教授神色始终严肃而平静,而一群听课的大一学生却个个吓得像个小鹌鹑开始,到从当年最炙手可热的经管学院转去了法学院,再到一段段实习,尽可能按照四处搜寻来的信息完善自己的简历。
在毕业季堂堂来袭,大家终于见识到雷打不动的常年霸榜就业红牌专业的威力时,同学转行的转行,深造的深造,或去国央企或全力备战公务员之际,庄非渔是为数不多按照自己的规划按部就班进入律所做一枚传闻中很牛马很苦命的律师的人。
然而过五关斩六将进来,又千辛万苦得到留用offer,获得这座连落地玻璃都散发精英味的大楼的门禁卡后,在一天天的重复中她却惊觉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浮萍般不知未来何去何从的文员,是的,打字复印寄文档,这样的工作内容充斥了她早十晚十的工作时间,和任何一个文员并没有太大区别,和一个预备役律师的工作则相去甚远,她在这些文档中窥见的世界,在她坚持不下去之前还能亲身参与其中吗。
当在网上搜寻这样的工作状态是否正常时,那些资深律师都道入行一两年的初年级律师都顶不上什么事,何况是还在等待毕业的学生,让她们这些新人小孩脚踏实地,老老实实跟在师傅后面卖几年苦力,慢慢入行。偶尔也有两个年轻律师劝说要么转行要么忍,要么就去庙里烧烧香,没准撞大运能遇上一个肯教真本事的师傅吧。
或许,还是去读个研究生吧,她想。
或者,接受“时颂”非诉团队的邀请,放弃等待极不愿接受新人的诉讼团队,她想。
或者换个小所找个靠谱师傅,反正有足够的空间供她试错,她想。
将新拿来的一打文件放置到一边,她打开电脑,在空白文档上反复敲打“辞职信”三个字,却久久难以成文。
从性格到外貌,在刻板印象里她都不是律师这样一个需要高强度对外交涉职业的最佳人选,连她的导师听闻她放弃保送读研选择就业,并且从事律师行业时都颇感意外,即便她的成绩足够优秀,又努力肯吃苦,再有如此锦上添花的容貌。
从未涉足过业界的导师开玩笑地说:“我甚至设想过你会去文艺电影里做倔强小白花,也没想过你还是要去律所摸爬滚打,你那些实习过的经验还不够劝退你吗。”彼时老师略带调笑的话语此刻却成为这个春日困顿午后里的咒语在她的脑海里循环播放,将她创晕在办公桌前,然后她的微信响了一声,来自她远在非洲拍纪录片的亲妈:
“抱歉才看到,你做什么都很好。”
聊天记录往上翻就是她前几天试图就自己的职业选择向母亲寻求建议。
紧跟着第二条微信就跳了出来,是一笔数额不小的转账。
或许是因为庄从渠自幼都必须严格按照自己父母规划的路线不能偏失毫分,导致在做家长这件事上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除了在选择生下庄非渔将她带来这个世界这一项上没有和她商量以外,在庄非渔有记忆起的人生里,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绝大多数的决定都能由她自由选定。
在青涩的少女时代,受困于有限的认知,诚然不可能每个选择都完全正确,但庄从渠宁愿花费更多的精力与金钱为她平稳护航重新出发,也不肯为她擅作分毫主张。
在她成年之前庄从渠甚至鲜少离开境内,成年以后,她的母亲为她花费的精力越来越少,金钱上却越来越放开,除开日常的现金转账,连一些公司股份都开始有序转接。
“妈妈永远最爱你。”母亲同她在机场拥抱告别时总在庄非渔耳边重复这句话。每每说完这句话,庄从渠便会在深夜,在黎明,或仅仅只是一寻常的午后,登上连接地球五湖四海的飞机,去拍摄她喜欢的世界,辗转在各个国家的电影节。
近年人们总是赞颂庄导热烈大胆又温情浪漫的摄影风格,与从前商场上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女企业家形象相去甚远。
或许是母亲在年近五十突如其来的潇洒实在过于冲击,祖父母短短几年苍老不少。庄非渔体谅祖父母的年迈,最终还是选择在国内通过高考升学,踏入经管学院的那一刻,其实她更多的是想着以安抚祖父母的方式填补母亲看似匮缺的那一份责任,尽管她的母亲一再强调请她遵从内心选择自己真正愿意学习的内容。
而当她在那一堂公共选修课上接收到身体最原始的保护冲动一瞬间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涌动。余下的半个学期里,她用全部的课余时间到法学院旁听,终于下定了决心在视频电话里告诉母亲她好像找到了愿意真正去学习的事物时,她的母亲在遥远的布达佩斯即刻开了瓶香槟为她遥遥举杯。
这些像梦一般断断续续缥缈的记忆被她牢牢攥住,庄非渔打起精神,将辞职信三个字郑重地敲下,她是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再在这里陪大家闹了。
“打扰大家,宋钊律师办公室怎么走?”清亮的声音此时在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