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辗转经历两个家庭的退养后，他的性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消沉、迟钝、内敛、敏感。


    他拒绝寻找新家庭，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学习上，只有忙碌才能冲散内心的焦灼不安，他经常夜夜惊醒，因为第一个家庭所带来的阴影，他再也无法忍受与他人同榻而眠，即便后来考上大学，宿舍里室友轻微的翻身声也会令他辗转反侧。


    燕万舟将时间分成两半，晚上陪着他入睡，白日寻找离开幻境的破局之法。


    经年试探下，他的已经灵识可以干预幻境中小部分的事物。


    例如一片落叶，一滴水或是一阵风。


    当尤雨冒雨从图书馆跑回宿舍时，能催动一缕清风把淋在他身上的雨滴微微拨开，也能在桌面上的笔即将滚落时，用灵力轻轻一托。


    这些不经意的变化来得奇怪又忽然，尤雨却注意到了。


    他发现自己蹲在公园长椅旁发呆时，眼前的花瓣突然奇迹般跳起舞来。


    转角路过实验楼后的池塘，平静的水面必定会在他驻足处漾开一圈涟漪。


    以及，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他手心上写字。


    好神奇。


    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有了这个突破口，燕万舟多次尝试直接与尤雨沟通，可惜心魔已在识海深处扎根，作为外来者，这种强行干预会给他的神识带来剧烈冲击。


    他不敢冒进，担心这样非但救不了尤雨，恐怕自己会先在这识海中魂飞魄散。


    这一日深夜暴雨，燕万舟照例查看完幻境，匆忙赶回尤雨身边，却看见对方双目无神地坐在工位上，仅有电脑屏幕的光打在身前，四周黑得深不见底，如同深渊。


    空气里蔓延着无端的冷。


    尤雨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桌面摆着一杯水，手中捏着一瓶平日里常用的助眠药物，时不时慢慢转动一下瓶盖。


    燕万舟是何等敏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明明眼前的人还什么也没做，一句话也没说，他却是觉得心头猛地一震，似有寒意瞬间穿透全身，冷汗湿透脊背。


    心头又怒又痛。


    想也不想，滚烫大手已覆盖住僵硬又冰凉的手指，动作极快地狠狠甩开那个药瓶子。


    这次，他真的碰到他了。


    因为惊魂未定，燕万舟自己都没意识这一点。


    “清醒点！”


    “什……？！”尤雨涣散的瞳孔聚焦，如同沉睡已久的人清醒过来。


    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彻底被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紧紧包围。


    明明很陌生，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呢……


    真奇怪。


    “你看着我，小雨，我在这里，我带你回去……不管这些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


    眼被捂住，身体被按进怀里，还有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后脑，颤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别怕，别放弃，这些年我都在你身边，我一直看着你的，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可以做你知心好友、亲密家人，还有最爱你的那个人……只要你需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要是来晚一步会发生什么？


    “我会待在你身边一辈子，”燕万舟搂紧他，抑住发颤的呼吸，本想说得温柔一些，但声音还是不稳，“你要是敢做傻事，那我也不独活。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论怎样，我都陪你……”


    “……死？”


    尤雨茫然复述，虽搞不清状况，但还是摇摇头道：“我不想死啊。”


    “我刚才只是想扔掉那瓶药而已。”他用淡然的语气说道。


    因为生活中开始发生隐秘的好事，幸运眷顾之下，他也想试着再改变一次。


    亲眼见证落花和流水都为他而停留，很奇妙不是吗。


    “你……”尤雨的目光渐渐凝实，落在眼前这个陌生人的面容上。


    从眉到眼、鼻、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很闪。


    尤雨下意识轻声感叹：“你真好看啊。”


    明明素未谋面，但就是让他移不开视线，这个人的轮廓都像是被镀了一层柔光，无比耀眼。


    像是一缕天光降临在阴霾的角落，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以至于，不敢再看下去。


    从未见过这样鲜活到刺目的存在，尤雨觉得很不真实。


    “……那你就这样看着我，永远看下去，好不好？”燕万舟眼眶泛红，视线也渐渐模糊了，双臂紧紧圈住尤雨耳鬓厮磨，用自己全身的力气紧抱，恨不得将他融进骨血里。


    尤雨恍惚地承受着这个拥抱，他觉得自己被小心翼翼的对待着，视为珍宝。


    可越是温暖，心底那片空洞就越裂越大，燕万舟的面容在他视线里渐渐模糊，化作摇曳的虚影，仿佛水中捞月，依稀只见虚影，不真切。


    “不……”心魔开始作祟，记忆错乱，神魂震动，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发间，“我什么也没有，不自由、不光鲜，不美好，我根本不是你们期待的那个人……我这样的人，都是假的……”


    “你最好。”燕万舟不顾一切地再次将他拥入怀中，“师门上下都疼你，挚友们都护你，家人也爱你，”他轻轻吻去尤雨眼角的泪珠，一字一顿道，“……你还有我，小雨……我属于你的，只属于你，只为你存在。”


    “可是我……”


    燕万舟说：“你是谁都没有关系，你只是我的尤雨而已。”


    “你是为我而来的吗？”尤雨颤抖着问道，脸上泪痕斑驳。


    燕万舟深深望进他充满水雾的眼底，郑重地点头：“是。”


    “来了……多久？”


    十五年。


    四千多个日夜。


    他在这个心魔幻境里第二次陪着小少爷长大，看遍十五年的时光。


    “一直都在，我为你而来。”燕万舟看着他，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冰雪，他笑着，“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爱你，从很早以前就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


    尤雨终于敢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的确是很漫长的一眼。


    燕万舟很难用语言阐述自己所见到的瞬间，对方琥珀色瞳仁清透如蜜，亮堂一片，流转着明媚温润的光泽，无数情绪汇聚在一起，释然、欣喜、勇敢……千言万语，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然后，尤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还挺深沉，“燕万舟，没遇到你之前，我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燕万舟微微一愣。


    自然，他也猜不到尤雨接下来会做什么。


    下一刻，心魔幻境深处绽出无数莹白小花，尤雨就在这纷扬的花雨中猛地将燕万舟扑倒，横冲直撞，土匪般凶神恶煞地亲了他一口，用滚烫的身体狠狠抱住对方，全身放松，任由自己陷落在怀抱里面。


    待燕万舟终于反应过来时，尤雨用脑袋在他的耳朵边蹭了蹭，心中又软又暖，甜蜜的话语自然而然落在耳畔：


    “……我爱你。”


    “我也特别爱你！”


    尤雨支起身子，捧着燕万舟的脸又啄了两下。


    明明做着登徒子一样的行为，自己反倒先红了脸，羞涩地问：“我说过吗？抱歉燕哥，我好像……从来都没认真对你说过这些。”


    话音落下，整个心魔幻境都开始颤动。


    先是听见一声极轻的脆响。


    随后是爆裂惊雷一般的震动，整个幻境崩塌解体，天花板剥落成无数碎片，四周的墙壁像融化一样吞噬着虚构的一切，露出背后漆黑的虚无。


    无尽幽黑中，尤雨独自站在原地。


    对面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自己。


    另一个尤雨说：“小偷。”


    心魔咧开嘴，露出森然笑意：“你偷走我的身体，偷走母亲留下的武器，偷走本该属于我的长姐和二哥，葛长生本该是我的师父，若不是沾着我母亲的光，你以为会多看你一眼？”


    “就连你那些所谓的机缘，也都是从我命格里偷来的！秘境传承、灵药珍宝……哪一样不该是我的？”


    “若是我先遇见燕万舟，是我对他好，那他也会成为我的燕哥，也会为我束发更衣！从此无微不至地爱着我，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黑雾在心魔周身涌动，他撕心裂肺大吼道：“连现在这具躯壳里淌的血都是偷来的，卑鄙无耻！”


    心魔破碎的声音汇聚成尖啸，恨意弥天，“凭什么用我的身体，享受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半晌，尤雨才抬起脑袋低声说了一句，“……吵死了。”


    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清明，他又皱了皱眉，自嘲般地摇头。


    “我一直在为这种事作茧自缚，我真傻，真是……”没意义。


    心魔并没有听清，他开始变本加厉的破口大骂。


    “我说，”尤雨突然暴起，一把掐住心魔的咽喉，另一只手抡圆了狠狠扇过去——


    一巴掌。


    “你吵死了。”


    上辈子那些糟心事他早就该放下了，偏偏这该死的心魔又要让他重新经历一遍。


    黑历史被翻了个底朝天，尤雨感到羞耻又烦躁，啪啪啪又是几巴掌抽了上去。


    “你大爷才小偷！”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子的人关你屁事！”


    “啪！”


    掌心抽得火辣辣的疼，尤雨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人活着哪有不疯的，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创飞心魔。


    要是早知道抽心魔这么解压，早就该……


    “等等，”尤雨啧了一声，停手，“你丫不就是我自己吗？”


    低下头，一黑一白两个元婴怯生生地站在他左右，小手拽着他的衣角，仰起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黑色元婴眼眶红红的，白色元婴则一脸崇拜。


    尤雨有一瞬间，浑身上下都顿住了，忽然就……恍然大悟。


    为什么会有两个元婴。


    ——因为他就是尤雨，尤雨就是他。


    什么原主，什么穿越者，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虽说暂时还弄不明白为何会多出一段记忆，也还有许多疑云未解，但现在他无比确信……这两段人生，这具身体、灵魂还有眼前这两个元婴，都完完整整属于“尤雨”这个存在。


    身上的枷锁碎裂，两个元婴在他面前融为一体，彻彻底底汇聚在一起。


    另一边，被掐着脖子的心魔肿着猪头般的脸，张嘴便要发出刺耳尖叫。


    “……”尤雨沉默三秒，抬手又是给心魔一个大嘴巴子：


    “那更该打了！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