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作品:《帝戏》 夜色深沉,山风穿过茂林,枝叶摩梭,发出呜呜声响。
卫执枢半扶半抱着脚步虚浮的兰晞,屏退侍从,走进了远离众人厢房的听涛居。
兰晞一喝醉,睡意便会涌上来,但今日,他强撑着,非要让卫执枢输一次不可。
“还有......有你不知道的......呃......平洲广记里有一个、很吓人的......”兰晞软绵绵倒在塌上,“......桥塌了、一直塌......把人封进去,就坚固了......”
卫执枢低头看他绯/红的脸:“没听过。”
兰晞勉强满意地笑了,闭上眼就要进入梦乡。
“但我见过。”卫执枢道。
兰晞懊恼:“那我......这次......还、还要喝酒吗?”
“你睡吧。”卫执枢道。他实在有些不明白,兰晞为何会对这些鬼怪诡事感兴趣。是信奉鬼神之说吗?陛下也信这些,陛下甚至迷信因果报应。
他看向兰晞,兰晞迷离着眼睛:“我口渴。”
卫执枢倒了茶水在杯中,端到塌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兰晞:“你是想让本王屈尊降贵来伺/候你吗?”
兰晞没有回话,他甚至不知道卫执枢是什么意思。
他在想,卫玄应和卫睿旻都喂他喝过水,空飞白、李慎徽、林誉,今晚所有人,除了卫执枢,都曾喂他喝过水,那卫执枢为什么不可以呢?
面前陡然下起了雨,兰晞被茶水淋得睁不开眼。
卫执枢浇完手中这杯,直接持着茶壶,对着兰晞的脸,将茶水全浇在他身上。
兰晞被磅礴大雨淋到快要窒息,茶水吸进鼻腔,他艰难地咳嗽,细密的水珠从口鼻喷/出。
卫执枢拉开他湿透的衣服,露出底下的肌肤,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他将兰晞拉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兰晞有些不满,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嘟囔:“刚才怎么不打伞?你为什么要我被淋湿了才打伞?”
这话里撒娇的意味十足,卫执枢现在可算是知道,自己的侄儿和那些公子哥儿,为何格外青睐兰晞了。
“你跟谁都这样?”卫执枢问。其实不需要兰晞回答,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特别、特别、特别厌恶,兰晞这种人。总是让他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只只对自己露出肚皮的猫。
可实际上,这只猫天性亲人罢了。
“不想说话。”兰晞小声道。
卫执枢:“为什么不想说话?”
兰晞:“疼。”
卫执枢神色阴沉:“哪里疼?”
兰晞毫无防备地张开嘴,向他展示自己的脆弱:“这里......还有这里......口疡,疼。”
“我帮帮你?”
兰晞偏开脑袋:“你就是故意骗我说话。”
“兰晞。”卫执枢贴到兰晞耳边,“有没有人给你说过——”
“——你很贱。”
兰晞从未被人言语羞辱过,混沌的脑袋努力思索卫执枢的话:“......没有。”
“那现在有了。”卫执枢就着将兰晞抱坐在腿上的姿势,熟练地露出蓬勃恶意,“贱/人。”
兰晞从未淋过雨,原来暴雨淋在身上是这种感觉,原来雨和风会一同降临,吹打得人颠簸不停。
卫玄应躺在床上,睁着眼,心中翻江倒海,翻来倒去全是卫睿旻的话。
什么两情相悦、翻云覆雨、皇婶......所有的词混在一起,扭曲成难堪的画面。
“弟弟?你干嘛?”卫睿旻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静吵醒。
卫玄应已经下了床,站在门口:“我起夜。”
卫睿旻睡眼惺忪:“那你快点。夏月,带燕王去。”
“是。”守夜的侍女道,“燕王殿下,请这边来。”
卫玄应心中烦闷,碍于面子和风评,又不好对着下人发脾气。他看见树梢间的月影,突然停驻脚步。
夏月在他身旁为他引路,他停得突然,夏月一时没来得及,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卫玄应前面。她刹那间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恕罪!奴婢逾矩!”
她一着急,没藏住口音,语调婉转曼妙,软黏黏的。
卫玄应问:“你不是都宁人?”
夏月:“奴婢是扬州人,刚来都宁不久。”
“吴侬暖语,倒是好听。”卫玄应道,“你起来吧,我自己走走,不必跟着。”
夏月:“是,谢殿下。”话闭,夏月起身离开,她忘记听谁说过,燕王殿下人美心善。还有谁说过,燕王蛇蝎心肠。今日看来,前者似乎更真。
卫玄应立在风中,思绪飞舞。兰督御史也是扬州人。那兰晞会说扬州话吗?他现在是不是正同卫执枢说着扬州话?
他无法抗拒这个谜底的诱惑,嘴不受控制地询问兰晞和卫执枢的去向,回过神时,惊觉自己已站在了听涛阁外。
他被那扇透着昏黄光晕的窗户牵引,窗纸薄薄一层,糊住内室的景象。
窗纸被捅破,嵌上了一颗血红的眼睛,一切被刻意忽视、美化的声音扑面而来。
卫玄应的十指死死扣抓着窗木,木屑扎进皮肉,裂开的指甲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窥见嶙峋的骨肉,窥见皮肤上流泻的乌发,烛火怯近,虚虚笼罩二人,唯恐沾其肤而被蒸为水汽。
兰膏明烛,碎影摇金,却令卫玄应想起了一场酷刑。
他曾亲眼见过被凌迟的反臣,血肉被片片剜下,直至完全/露出白骨,才得以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场景只让人恶心、恐惧,此时此刻突然回忆起来,卫玄应才觉得,自己似乎隔了很久,一直撑到现在,才死在那场凌迟之中。
痛苦令人兴奋,卫玄应猛地后退一步,低头,难以置信地与自己可耻的邪念对上目光。他踉跄地转身,逃命般冲入夜色中,但可耻的念头如影随形,灰白浆糊般粘着他,让身影跌跌撞撞。
“啊!”
“殿下!”
卫玄应慌不择路,撞上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夏月。他窘迫地佝着腰,勉力将自己的不堪藏起来。
夏月见他这副痛苦的模样,下跪谢罪的动作停下,不知是先磕头好,还是先去扶他一把好。夏月伸出手,刚碰到卫玄应,就被恶狠狠甩开。
卫玄应红着眼睛呵斥:“下去!”
夏月被他吼得慌张,硬着头皮道:“殿下,奴婢扶您回寝房?”
“不用。”卫玄应道。这个夏月未免也太逾矩了,他已然动了杀心。他在一次重复:“滚开。”
夏月这才识趣地退下。
她离开后,卫玄应朝着松风阁跑去,一路上遇上不少值夜的太监婢女,皆视若无睹。
他闯进无人的松风阁,周遭昏暗难以视物,一连绊倒了好几个灯台,灯油浸入衣中,浑然不觉。他跑到下午看书的地方,将自己的外袍,以及兰晞换下的衣服扒出来,埋进衣物中,极其艰难地深深呼吸。
他闻到了灯油的味道,冰冷的灯油,又让他想起听涛居昏黄的烛光。他呜咽着咬紧衣服,力气大到仿佛要将两排牙齿都咬碎。
不甘心!凭什么卫执枢就可以?兰晞和卫执枢,他们才认识几天?
层层叠叠的衣物扼住呼吸,在即将窒息之时,卫玄应脱力倒在塌上。黑暗中什么都不真切,唯有带着哭腔的呼吸,以及鼓动的心脏,在空旷的室内震耳欲聋。
今晚的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唯独卫玄应不断地麻痹自己,才难以接受眼见的事实。他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巨大的悲哀与孤独山崩般罩下,让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徒劳无力。
值夜的宫人见卫玄应披头散发、行为癫狂地跑进松风阁,皆欲拦不敢拦,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去通禀睡死的卫睿旻。
他们轮流在屋外喊,每隔半个时辰便喊一次,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清晨,卫睿旻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熬了一/夜的的宫人们如获大赦,赶紧向卫睿旻禀报燕王夜奔一事。
卫睿旻:“喝醉了吧,无碍,闭上你们的嘴。”
皇子酒后放纵,行为失仪,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他唤来侍女替自己更衣,伸着懒腰去澄心斋用早膳。
澄心斋临水而建,空飞白和卫玄应已经到了。空飞白用完膳食,正撑着脸趴在栏杆边喂鱼。卫玄应执着玉箸,呆愣愣地盯着盘里的饺子。
卫睿旻上前,在主坐坐下。空飞白放下鱼食给他行礼。
卫睿旻:“皇叔又不在,整些虚礼倒生分了。”
空飞白:“表里如一嘛,哪能在信王那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卫睿旻:“也有道理,要是见了皇叔,忘记行礼,那才是大罪。”
空飞白没见着兰晞,又同卫玄应不熟,终于等到卫睿旻来,才道:“殿下这里的厨子手艺好,林誉和李慎徽今早怕是来不了了,不如把他俩那份给我吃?”
“你胃口还是这么大。”卫睿旻笑道,突然又想起了兰晞,“不知道兰晞起不起得来,他若是不来,你还能再多吃一份。”
空飞白:“对哦!燕王殿下,兰晞今早可起来了?”
卫玄应听见“兰晞”二字,呆愣愣抬头,眼下两团青乌,许久都没有反应。
“他酒还没醒呢!”卫睿旻道,“兰晞昨晚和皇叔走了,喝成那样,估计都还没醒呢。”
“咚!”
空飞白手中的鱼食盒坠入池中:“他没和燕王在一起吗?”
卫睿旻:“他和皇叔聊得来,就跟着皇叔走了。”
卫玄应:“是的,很聊得来。”
空飞白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们不会......打架吧?”
卫玄应皱着眉头:“没有。”
卫睿旻:“哈哈哈哈,醉成那样了,能怎么打?”
空飞白听到二人都醉了,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起身要走:“我去看看,万一真出事了。”
卫玄应刚才还死气沉沉,此时立刻拍案而起:“还是我去吧......毕竟皇叔在,你去的话不合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