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帝戏

    现在正值五月,还有几天才是立夏,但暑气已悄然漫入。按照惯例,要等到五月初五立夏当日,皇上才会将冰赐予朝臣。在这之前,皇室宗亲已经提前拿到了冰。


    厚全差人将备好的酸梅汤装进壶中,放入冰桶。从燕王府到翰林院需要一些时辰,在路上颠簸,正能叫酸梅汤吸透冰气。


    卫玄应这几日经历了大忧大喜,兰晞送来一盒他亲手所制的松黄饼令他乐得昏了头,醒来后仍然觉得不真实,唯有亲眼见到,他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紫禁/城内不可御马,卫玄应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两边朱红的宫墙向内挤压,想将怀着那些腌臜的心事他挤成一摊血肉,又时而向外为他让出道路,一副催促他将爱慕公之于众的模样。路上偶尔碰见几个宫女、太监,行礼问候的声音一会儿虚无缥缈,一会儿又震耳欲聋。他觉得脚下虚浮,直到看见头顶“翰林院”三个明晃晃的字,他才惊觉自己身后跟着侍从,侍从搬着冰桶,桶里装着给兰晞带的酸梅汤。


    他从登瀛门进,径直穿过大堂,走到官员日常办公的后堂。翰林官们听见动静,见是他来,连忙起身做礼。卫玄应摆手示意他们免礼,接着让厚全将酸梅汤分发给众人。


    厚全道:“今儿日头晒,燕王殿下想着你们办公幸苦,特意带了冰镇酸梅汤来。”


    侍从们将酸梅汤分好放在桌上,翰林官三三两两来取。


    “这日头晒啊,若不是殿下的酸梅汤,我们怕是要成人干了。”


    “多谢燕王殿下/体恤。”


    “殿下亲送汤饮,臣等惶恐。”


    ......


    卫玄应微笑扫过众翰林,却不见兰晞的影子,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今年新来的那几位翰林呢?天热,不妨稍作休息,切莫劳累过度,伤了身体。”


    几位翰林官面面相觑,拿不准他的意思,便实话实说。


    “殿下可是问符修撰他们?现在怕是在藏书阁。”


    “到底是新来的,不会做事,就放他们去藏书阁了。”


    “兰编修与符修撰都在藏书阁,正一同学着整理典籍呢。”


    “他们忙,怕是要过一会儿才出来。”


    “年轻哦,一进翰林院就往藏书阁里钻。”


    “让年轻人一起折腾嘛,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怕是要弗了殿下好意了。”


    “给小辈们留着吧,举手之劳。”


    ......


    卫玄应刚被太阳晒出一层薄汗,正烦热,翰林官们又自作聪明的有话里有话,整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只抓住了个“藏书阁”,便笑着和翰林官们告别,让厚全抱着壶酸梅汤往藏书阁去。


    翰林官辞别了卫玄应,待他出了后堂,便纷纷留意他的动向。看样子是要去藏书阁,给藏书阁那几位送酸梅汤去。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得意、忧愁、惋惜......五彩缤纷。


    空飞白今日去了教习厅学习,藏书阁内只有三人。


    同届第一甲的几个人一进翰林院就抱团,不算什么前无古人的事情,但也少见。


    符庄云喜欢独自坐着看书,兰晞说他是书呆子,冲着当国子监祭酒去的。符庄云心里发虚,好在兰晞没有上来翻他的书,不然就会发现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封皮下,全是民间话本。


    既然他爱看书,兰晞便不打扰他,和不远处的崔逢青凑在一起,帮着崔逢青修史。


    “沂”字犯了圣上的名讳,所有的“沂”字都要改成“淇”字。大周土地上有一条“沂水河”,需要改动的地方极多。藏书阁里的书多如牛毛,重要典籍的修改在陛下登基后的两年里已经完成,还有些生僻的藏书,不改陛下也不会发现,可还是得改,于是这个繁杂枯燥的任务落到了新来的崔逢青头上。


    翰林官全是进士出生,学问都不差,每三年就要来一批新的,尤其贞宣七年到十六年,圣上为了广纳名士,连续十年,年年科举。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谁都挤破了脑袋想要站到天子跟前去。后堂里的翰林官们都在绞尽脑汁写各式“颂词”,将太平说为祥瑞,将祥瑞与圣上关联,想着把陛下夸高兴了,被赏个有实权的官当当。


    兰晞没这些顾虑,兰督御史不给他安排政务,他就在翰林院里面混日子,帮崔逢青分担杂事。他将典籍里面的“沂”字一一找出,堆到崔逢青身旁,崔逢青则将此书/记录下来,再把“沂”字划去,改成“淇”字。


    崔逢青写了一天的“淇”,都快认不出这个字了。他放下笔,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兰晞见他停下,知道他是写太多字,手酸了,便替他揉。


    “我以前经常替我爹揉。”兰晞娴熟地握着崔逢青的手腕。


    他手艺实在是好,崔逢青眯起眼睛:“很舒服。”


    兰晞得意地说:“对吧!我爹后来还不让我给他揉。”


    “为何?”


    “他口述,让我替他写!”


    “哈哈哈哈——”


    “我楷书写得可工整了,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陛下说我的字恭谦。”崔逢青道。


    兰晞环顾四周,贴在崔逢青的耳边:“我悄悄给你说,你别外传。”


    崔逢青被他弄得紧张,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好,你说。”


    “陛下的眼睛有伤,寻常大小的字他看着吃力。”


    崔逢青立刻反应过来,“恭谦”原来是在暗示他把字写大一点:“原来如此。”


    “哼哼,朝堂上都没几个人知晓呢。这还是我替我爹写奏折,推测出来的。”


    “啊?”崔逢青惊讶,“可不能胡乱揣测啊。”


    “我爹他眼睛又不瞎,射箭还能穿钱眼呢,他要那么大的字干嘛?”


    ......


    卫玄应走进藏书阁时,符庄云便察觉到了。他从《锦屏春》里抬头往楼下张望,见是燕王,又见兰晞和崔逢青还挨在一起说悄悄话,都没有去行礼,他便假装没看到,继续看他的书。


    卫玄应私心里面想给兰晞一个惊喜,也没让厚全通报。


    他惹了兰晞不快,没有把簪子修好,兰晞却大度的给自己送来糕点求和。自己若是还摆出一副皇子的架势,让兰晞来给自己行礼,就是他不识抬举了。他瞬间又多了点懊悔,为什么只带了酸梅汤呢?喝了就没有了。为什么不多带点别的物件呢?酸梅汤是用来还松黄饼的,那断掉的簪子又用什么还呢?


    卫玄应惴惴不安,小心翼翼踩在藏书阁的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令他心里一团乱麻。他期待地穿过层层书架,书架后没有兰晞,他又松了一口气。暑热将油墨味蒸腾得更加浓郁,散在藏书阁中,仿佛禁锢身躯的铁索,一本一本堆叠的典籍,成了牢房里的砖,砌成墙,将他关在胡乱思绪中。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种找寻究竟是玩闹、是惩罚、还是求索。他带着期盼一次次穿过书架,却次次都希望落空,可他愈战愈勇,他渴/望着终能在某一次,自己都不再带有任何希望地跨过书架时,却可以见到兰晞。


    “兰——”卫玄应渐渐停下脚步。


    兰晞正和一个黑里透红的人紧紧靠在一起耳语,两人暧昧地拉着手,有说有笑。


    他忘记了,兰晞是左督御史家的嫡长子,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从小便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着,他从来都不缺朋友,更不缺乐于讨好他的人。自己如果还待在镜花宫,若没有被愉妃收养,没有受到陛下的宠爱早早封王,可能都触碰不到他的袍角。


    兰晞不会看卫玄应,能入得了他眼的,只能是燕王,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


    卫玄应见那黑里透红的人抬头注意到自己,立刻拍拍兰晞的手。兰晞也抬头了,见到是他,不情不愿地被那个丑陋的树竿子拉着手上前,对自己拱手行礼。


    “参见燕王殿下。”


    “不必多礼。”卫玄应笑道,“近来天热,我给你们备了些冰镇酸梅汤,尝尝?”


    厚全立刻将装着酸梅汤的壶放在书案上,分装在碗中:“大人们,尝尝吧。”


    崔逢青从未在夏天见过冰,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冰饮,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多谢燕王殿下赏赐!”他跪到书案前,捧起酸梅汤,庄重嘬饮,仔细品味,正要再次拜谢,可看见兰晞叉着手,用居高临下地态度仰视燕王,燕王则满脸的小心谨慎,甚至带上了些讨好。他信息闭塞,不懂都宁权贵之间的弯弯绕绕,端着酸梅汤,低头凝视褐色的汤汁,不知如何是好。


    卫玄应试探地去拉兰晞的手,兰晞把手往后一甩,避开了。


    “晦之,你不尝尝吗?”卫玄应尴尬地收回了手。


    兰晞一见到他,就想起那把断掉的簪子,故意给卫玄应找不痛快:“这是哪里的梅子?”


    卫玄应得到了回应,兴致勃勃地说:“是益州今年新进贡的鲜梅,摘下来后就连枝封在竹筒里,填了苔藓,快马——”


    “我不吃益州来的梅子。”兰晞道,“我只吃南诏国进贡来的。”


    卫玄应顿时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有南诏的梅子,我现在就回去让人做。我以为你喜欢益州的,你给我送了松黄饼,松黄饼就是益州的特产,我以为你会喜欢。”


    “松黄饼?”兰晞提高了声调,“我何时给你送过?”


    卫玄应愣愣地看着他:“昨、昨日,你亲手做的,不、不是吗?”


    厚全见情况不对,硬着头皮插嘴:“空公子送来燕王府的,他说是兰大人您亲手做的。”


    兰晞完全不知道空飞白替自己送了个人情给卫玄应,空飞白今早也没告诉他。莫非是空飞白看出自己与卫玄应之间有了嫌隙,所以特意调和吗?


    看在空飞白的面子上,兰晞便不和卫玄应计较了,但他心疼他的簪子,还是膈应了卫玄应一下:“哦,送的人太多了,我忘了。”


    “无碍,你能记得我就好。”卫玄应有些兴奋。为何不送别的,为什么要送松黄饼,这个都宁不常见的地方糕点呢?兰晞心里面肯定还惦记着他。


    可兰晞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窟。


    “我给柯煊做的,头回做,没经验,怕直接给她,她觉得不好吃,所以拜托你们先尝尝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