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中州

作品:《未来皇后只想守寡

    两个月前。


    昨夜梁怀珠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睁了几回眼,天也才蒙蒙亮。


    快下雨了,泥土味从窗户里渗进来。


    她听见几声此起彼伏的鸡鸣,接着便是灶火燃烧的噼啪声,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夹杂着几句似有似无的说话声。


    梁怀珠拿被子捂住头。她睡得浅,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早上如无必要,下人不能进她的院子,这已经成为府里的定例。


    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阴天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人推了推她。


    她想发火,身体却不听使唤,荡悠悠如在云雾中,朦胧间却又睡了过去。她又听见叮叮哐哐不耐烦的摔打,还有雨水砸向窗沿发出的沉闷的回响。


    有人催促:“下雨了,快起来!”


    梁怀珠气急败坏,勉力坐起来,刚想骂,却立即认出了来人:“娘?”


    门外雨幕如织,梁母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水汽,催道:“快起来快起来,几点了都,我给你梳头。”


    梁怀珠迷迷糊糊的,任由梁母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出神地望着铜镜中清水芙蓉般的美人。


    绸缎般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她突然回过神来:“娘,这是哪?”


    梁母笑道:“睡糊涂了?昨天我们住的旅店,没在家里,咱们上中州去。”


    下雨后屋里亮了一些,梁怀珠打量:没有床架,没有帷幔,上面是不高不矮的房顶,下面是不甚平整的地砖,中间几个桌凳。虽然不能说是破瓦寒窑,但也只能算干净整洁,显然不是她蟠龙飞凤、金碧辉煌的云府大宅。


    梁怀珠回忆道:“好像是,怎么不住个好点的地方。今天要坐船回中州了。”


    “说的什么梦话,咱们什么时候坐过船?”梁母拍了她一下:“从来没去过中州,怎么说得上‘回’中州呢?”


    清晨的亮光雾蒙蒙地从窗户里打在梁母身上,梁怀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答道:“就是万寿节,皇上过寿,我入朝贺寿,带你到京城去玩,然后咱们坐船回中州。皇上还赐了我一壶酒呢,你忘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给皇上贺上寿了,你是娘娘?”梁母笑骂道。


    梁怀珠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止是鸡同鸭讲,而是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突然,她从镜子里看见了梁母的模样,纤瘦的身形,光洁如玉的肌肤,好像时间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梁怀珠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文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又看:“娘,为什么你这么年轻?你今年有三十吗?”


    文苹娇嗔地拍了她一下:“哈哈哈胡说什么,我都四十了。”


    “不对,这不对,”梁怀珠扶着文苹沉思道,“让我想想。”


    “皇上过寿,我是朝廷命官,去京城贺寿……”


    “你是我娘,今年五十岁,我带你去京城玩,然后我们坐船回中州……”


    “除了我是你娘外没有一句对的……”文苹笑着打断道:“你是不是做那种梦了,‘黄粱一梦’听过没,做大官,娶老婆,见皇帝,醒了之后发现都是假的,旁边人家吃小米饭呢。”


    “什么跟什么。”梁怀珠无语。


    文苹拍拍梁怀珠的脸,似乎要把她从幻想中唤回来:“我是你娘,你是穷丫头,咱们上中州走亲戚去,你睡醒了就开始胡言乱语,醒醒。”


    梁怀珠警惕心起,眯起眼,不由得怀疑:“你真是我娘?难不成是什么妖怪……”


    这时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迎着天光走进来,原来是文苹收留的小姑娘小钰,正端水进来洗漱。


    小钰身量比梁怀珠稍矮一些,圆圆的脸蛋,微翘的唇,杏眼微微上挑,闪着灵动的光。


    当年她浑身是伤躺在文苹家门口,被文苹救了起来。据小钰说,她家有一个做神婆的娘,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她长大之后嫁给哥哥,就不用每天挨打干活了。


    文苹没给她解释“童养媳”是什么,只跟她说,你娘不要你了,你以后就跟着我们俩过吧。


    从那时起三人就生活到了现在。


    看见小钰进来,文苹如得至宝,拉着小钰揶揄道:“你可是来晚了,你姐刚刚还在当大官呢,你不和她讨个官儿做,现在只能和我一起喝小米粥了。”


    梁怀珠无语地闭上了眼:“确实是我娘……”


    随后她又揽过小钰,捏着她的脸细细审视道:“真可爱,你也变小了?”


    小钰认真地否认道:“我没变小,我每年都长大。”


    梁怀珠心里涌现一个荒谬的想法想法,于是问道:“今年是哪年,今年是元丰十年吧?”


    文苹说道:“哎呀怎么可能,新皇登基,今年是元丰元年。你跟皇上贺寿的时候,皇上没跟你说吗?”


    梁怀珠:……


    “娘,小钰,你们俩可能不信,但我好像回到十年前了……”想想又觉得有歧义,梁怀珠改正道,“也不是,是去到十年后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是我,是十年后的我。”


    眼看两人要质疑,梁怀珠站起来,把两人都按在凳子上:“你们听我说,让我从头开始说。”


    “咱们去中州,去舅舅家走亲戚,但实际上呢,我们是要去云府,商量我和云容山的婚事。”


    小钰惊喜道:“真的?!他长得好看吗?”


    梁怀珠:?


    当年两人指腹为婚时,梁怀珠爹是前程似锦的新科进士,云容山的爹是出仕的王孙公子,也算门当户对。


    但好景不长,梁父一死,梁怀珠渐渐沦落成了贫民丫头,云容山却逐渐声名鹊起。


    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梁怀珠回忆起前世,母女们刚到中州,在茶楼歇脚,便听见外面一阵热闹。梁怀珠忙推开窗户,只看见云容山白衣胜雪,骑着白马,在赞叹和艳慕声中从容地走过,留下一道冷峻的侧影。


    再见时已是新婚之夜,重病的云容山躺在床榻上,昏黄的烛火中,梁怀珠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惨淡的病容。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好像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没过几天,云容山就死了。


    梁怀珠早慧,文苹并不意外,只说:“你猜出来那也正常。”


    梁怀珠继续说道:“他们家可能一开始也不愿意,但是后来云容山病得很重……”


    小钰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呢?”


    梁怀珠:“后来我们很快成亲……”


    小钰追问:“然后呢?”


    梁怀珠皱眉:“但是他病没好,不久就死了……”


    小钰捂嘴:“天啊……”


    文苹:?


    小钰:“那你肯定很难过。”


    梁怀珠:“还行吧,我都不认识他。”


    “我接着说。”“太太,就是云容山的娘,问我还改嫁吗,我就说不改了。朝廷为了表彰我,就赐下一个牌坊。”


    文苹皱眉:“贞节烈妇?”


    梁怀珠道:“精忠报国。”


    文苹笑了:“怎么不刺好汉饶命呢?”


    “哎呀你别打岔,”梁怀珠也笑了,“是真的!除了这些,云容山本来是要选官的,他死之后,这个官就轮到我做了。”


    “……这就是做梦,”文苹笃定地说,“你自己品品你说的话呢?我都守十多年寡了,也没见朝廷给我个官做,而且哪有赐‘精忠报国’的,你是岳飞啊?”


    梁怀珠挠头:“我也不知道。”


    文苹觉得很荒谬:“还让你做他的官?你爹也没了,要是这能行,我现在都当宰相了。”


    “这个有原因,”梁怀珠支棱起来,“《胡娇娘》你知道吧,当年最火的戏,讲寡妇替夫做官的。大家都觉得我就是胡娇娘,我不就得‘替夫做官’嘛。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梁怀珠替夫做官,也不失为一段美谈。”


    “胡言乱语,我不信有这种戏,就是编瞎话蒙我们呢。”文苹拉着小钰,“连小钰都不信你这些,是吧小钰?


    墙头草小钰点头。


    “……”梁怀珠无语了一下,“总之,我说的就是以前真发生的事,也就是以后要发生的事,现在的我,其实是十年后的我,懂吧?”


    “而且,娘,”梁怀珠看着文苹道,“我有时候真希望世界上就咱们俩人,看看你还能拉着谁挤兑我。”


    小钰憋笑:“十年后的你?”


    梁怀珠:“小钰!!!!”


    *


    且不谈乡野旅舍的母女们,同一时间,本朝最尊贵的男人,皇帝长孙策,起床了。


    天色将明未明,寝殿中烛火高悬,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却依旧有条不紊。盥洗宫人才退下,束发侍女就疾步走上来。


    长孙策在大镜前摊开双手,等着宫女太监为他披上玄色织金的龙袍,系上玉扣金绣的腰带。


    一切妥当,长孙策走到正殿,预备上早朝。


    早朝的精髓就在于一个“早”字,早得让宫人们屏息凝神,生怕勾起皇帝的起床气;早得恰好让长孙策迷迷糊糊,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长孙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了大殿中,在龙椅上坐下。


    背后的太监唱喏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丞相裴安国率先迈了出来:“臣有本奏。”


    长孙策示意他继续。


    裴安国两袖一拢,正色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自陛下继位以来,天下归心,四海俱服。如今只有一事令天下臣工忧心,便是陛下立后之事。立后一事,关乎社稷国本……”


    长孙策越听越清醒,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裴丞相,朕是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你今年不再念叨‘立后’‘子嗣’,明年开春朕就考虑采选秀女,这才几月你就忍不住了?”


    裴安国:?


    长孙策嘴角勾起:“裴安国啊裴安国,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你违背了先前立的誓,那没办法,明年也选不了了……”


    丞相裴安国十分错愕:“这……臣以前从未提过立后一事……”


    长孙策:?


    “当着朕的面还想欺君,裴安国你好大的胆子……”长孙策突然觉得不对劲,勾了勾手,“裴丞相,你靠近来。”


    裴丞相犹疑地向前走了几步。


    “再靠近点,到台阶上来,”长孙策思考,“把你的乌纱帽摘下来。”


    裴丞相内心十分忐忑,将笏板紧紧地攥住,向前走到阶上,双手慢慢地拿下了头上的乌纱帽。


    长孙策手肘拄在御案上,摸着下巴思考,很快他发现:“裴丞相,你的胡子和头发都变黑了。”


    “这……”裴安国无助地四处看了看。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堂内外陷入尴尬的氛围。


    大太监常顺上前两步:“陛下,裴大人想到为新君尽忠竭力,内心激动不已,一夜之间,精神更矍铄了,嗬嗬嗬嗬……”


    长孙策正斜斜地倚靠着龙椅,突然猛回头看了他一眼: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