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宿雪忽地恍神，他蹙眉看着许芳晴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到她说什么，只听到她说赎罪。


    眼眶复又开始酸涩，喉咙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刺得生疼，他却咳不出血。


    “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因此赎罪。他不明白，可他又的确做了许多错事。


    一瞬间，他似是陷入了某种无法逃离的选我，只能只顾着地重复“为什么”，期冀得到一个恰当的答案，可以拯救他。


    可面前的人不可能会迎合他的期待，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充满怨怼的答案。


    “因为你害人！因为妖尊害人！因为妖物本就该死！”许芳晴应激一般，她脱了力，挣不开雾气的束缚，只能崩溃的尖叫:“你害了师父还不够！如今不让我进剑冢，就是在害我！”


    江宿雪失神:“不是……”


    他无数次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只是短暂地沉默一瞬，惊变又生。


    连绵起伏的山脉忽然间开始剧烈摇晃，力度大得身下的雪面碎裂瓦解，凝结的雪花腾起，飘到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远处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虚渊爬出来的妖物一瞬间闯进各个城镇肆虐，吃尽血肉，留下一地狼藉后又嘶吼着离开。


    巨大的腥气由远及近，妖物的吼叫响彻耳边，几乎要将耳朵炸裂。


    许芳晴漠然地转过头，看清远处的东西，浑身登时僵硬。


    黑压压的一片妖物，唇边还挂着稀碎的血肉，毫无意识，正朝她和江宿雪的方向奔袭过来，张牙舞爪，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


    她心中慌张，掌心凝聚灵力阻挡，前排的妖物被剑灵的灵力斩碎，下一排就猛然靠近。


    再不离开，等妖物靠近，她和江宿雪都要死在这。


    她不由得惊惧，猛的踹着江宿雪，聚起来的灵力打到他身上：“松手！江宿雪！你想死别带着我！！”


    许芳晴哭得视线模糊，她不停地捶打江宿雪，她只知道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见到祝清方，百年后恢复记忆的第一面，她还没有见到他，还没有对他说出她百年前早该说出的那句话。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可身上的江宿雪像是铁了心要带着她一起死在妖物嘴里。


    她的灵力打在他身上，即便他已经皮开肉绽，身体依旧岿然不动。


    许芳晴也要疯了，她停下攻击，捧住江宿雪已经满是鲜血的脸，盯着他染得鲜红的眼睛，悲痛地乞求：“江宿雪，求你，我真的求你……”


    让她离开，让她去见祝清方，见她的师兄，见她的剑主。


    “呵……”


    江宿雪忽然笑了，好似崩溃，好似发疯，笑得胸腔震动，骨头发软，周围的雾气随着他的心情扭曲。


    明明被动乞求的人变成了许芳晴，可他却做不到高兴。


    她一句句的乞求，在他看来，是在告诉他，她要为了祝清方去寻死。


    许芳晴猛然察觉到雾气的变化，登时奋力挣扎，尚未能挣开一只手，江宿雪便猛地用力抓紧她。


    他将身体压到距离许芳晴鼻尖只剩一拳的地方才停下，深呼吸几下，他控制着黑雾将他二人紧紧包裹。


    许芳晴见他依旧有眼不就，张口就要骂他，可待看到下一刻的状况，她嘴里骂人的话倏而卡壳。


    妖物仿若没看到她，直直掠过她闯进不远处的风门。一进去，便不停有痛苦的嘶鸣声响起。而即便如此，后面的妖物仍然没有感到恐惧，一个两个争先恐后地跳进风门。


    江宿雪见状，对她一笑:“小师姐，我没骗你。”


    “然后呢……”许芳晴苦笑，眼泪溢出眼眶，开口时声音凄厉:“江宿雪，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进去的结果？”


    风门之后是剑冢，有她的剑主和剑身，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进去的后果。


    不外乎是死而已，可相比百年的思念与懊悔，死又能如何。何况，结果又并不确定。


    她看着江宿雪的眼睛，真诚而悲戚：“只要能进去，我就要试试！”


    江宿雪沉默。


    不过几个瞬息，方才黑压压的妖物已经尽数消失。远处，更远处，山摇地动，一拨又一拨的妖物仍在涌来。


    许芳晴侧目看向正在缩减的风门，喉咙轻轻滚动，她哽咽道:“江宿雪，求你了，你不想我恨你……就放开我。”


    江宿雪忽然笑了。


    酸涩到抽疼的眼眶终于滑出一滴浊泪，伴随第一滴眼泪流出，他终于打开泪水的闸门。


    一滴又一滴，溢出眼角，顺着眼角滑落。


    他是妖物，血是冷的，泪也是冷的，每一滴落在许芳晴脸上，冰得她皱眉。


    江宿雪轻轻伸出手，指腹擦掉她脸上的泪，可怎么也擦不尽，眼泪又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窘迫地抬手擦着，眼睛被摩擦得酸痛模糊，泪水依旧擦不完。


    他干脆放弃了，任由眼泪流淌。


    “我娘也恨我，”他忽然道，垂着脑袋，头发耷在许芳晴脸上，因为沾了眼泪而粘在许芳晴脸上，让他笑了两声:“小师姐，我不想你恨我。”


    江宿雪想起他的母亲，红衣女人踩碎她的蝴蝶，声嘶力竭地说着他配不上那样洁白的蝴蝶，说她有多么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他当时年小不懂事，却依旧难受得要命。


    许芳晴唇齿清晰地说恨他，仿佛在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地撕碎他的蝴蝶，蝴蝶的伤痕落在他身上，比凌迟还要痛苦。


    好疼，他受不了，他的蝴蝶在自取灭亡。


    他妥协了。


    江宿雪把头发拨拉到一边，看着许芳晴清晰的脸，重复道:“小师姐，我不想你恨我，”他说着笑起来，慢慢将身体压得更低，雾气将两人裹了个严实，一丝光线都不剩。


    狭窄又漆黑的空间，他蹭了蹭许芳晴的脸，忽然又轻声道:“但我也不想你死，所以……别怪我。”


    他笑声呢喃：“你信他，我就信你，所以，即便我被吞噬，我也相信你，能够杀了妖尊。”


    “什么？”许芳晴听清了，却听不明白他的话。


    她不知道江宿雪要干什么，雾气阻断了周围的空气，令她有些窒息，头脑昏胀。


    恍惚之时，她忽觉身体轻飘飘地离开地面，经过一处狂风呼啸的地方，她的身体才终于落回踏实的地面。


    再度回神，眼前已换了一副景象，正是她记忆里，百年前的那座完好无损的小院。


    脚下没有冰凉的雪，竹条编制的篱笆安安稳稳地插在地面，院里纤尘不染，角落处开着缤纷绮丽的花，房子后面的菜园郁郁青青，风一过便掀起阵阵葱绿色的水波。


    是最初的，她和祝清方的小院子。


    许芳晴眼眶忽然湿润，匆忙寻找祝清方的身影。


    她有感应一般抬头，只见小院上空，疾风卷过处，赫然立着两道影子。


    她一眼认出朝思暮想的素白身影，抑制不住地激动:“阿清！”


    简单的两个音节，是她百年前对祝清方的昵称。时隔百年，她终于再次对他喊出，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不敢犹豫，立即飞身上前，站到祝清方身边。


    目之所及，祝清方身体已因献祭裂了一半，他单手持剑，半边身子卷在激烈的剑风里。甫一见到许芳晴，他的瞳孔不禁放大，下意识地惊恐：“阿清？你怎么过来的？你不能在这，先离开好不好？”


    “离开，然后看着你去死吗？”许芳晴苦笑，她拼命摇头，死死拉住祝清方的手:“不行，你回来，我不是进来了吗?”


    她恸哭不止:“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锁在外面？有我在，你在怕什么？阿清，我们不会死的。”


    她说着，一边用灵力修补着祝清方的身体，一边手上用力，费力地想要把他带离此处。


    尖锐的风刃刺破她的脸，血珠一下便渗了出来，她顾不得擦，只顾及着祝清方的情况。


    忽然，头顶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带着腥风血雨兜头落下。


    许芳晴猝不及防浑身被腥臭的血淋透，她愣了一下，抬眸望去，一时竟忘了呼吸。


    只愣这一下，她便再呼吸不上来。


    妖尊身躯近在眼前，他不知何时恢复了身体，硕大的体型遮罩了整片天穹，只是一挥手，便将许芳晴打落在地。


    整具身体在地上撞出一个几丈深的坑，猛然间似乎五脏六腑都碎了，许芳晴咬住舌头，依旧没挡住喉咙的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看着地上稀碎的血肉，她满目震惊。


    分明她刚进来时，妖尊还是原先的体型，即便有源源不断的妖物涌进他的体内，有祝清方压制着，妖尊的身体也不见得恢复多少，身边的雾气稀薄无力。


    怎么会一眨眼就变得如此强盛……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打断了祝清方？


    许芳晴抬眸望着祝清方的背影，见他同样被打落在地，她慌忙赶了过去。


    手中灵力汇聚，源源不断修补着剑主如同沙漏一般残破的躯体。


    祝清方喘了口气，摁住许芳晴的手：“阿清，没用的。”


    许芳晴不听，继续为他疗伤。剑灵的灵力渗入剑主体内，却不再像以往那样，能够迅速疗养他的伤势。


    妖尊不禁嗤笑:“看看，多可怜啊，怎么事到如今，还在做梦？”


    许芳晴闻言冷笑一声，抽手甩出一道灵力，尚未靠近妖族，便被一束雾气拍碎，雾气趁势冲到她身上，瞬间将她拍到几丈外。


    祝清方惊呼：“阿清！”


    许芳晴捂住胸口，痛苦地摇头，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她和祝清方两个人的灵力，在妖尊面前都经不住一击，甚至妖尊才用了两三成力。


    怎么会忽然如此……


    她惊恐地眼睛四处乱转，目光忽地落到妖尊狡辩的人影身上，口中的呢喃骤然停下。


    “江宿雪……”


    她喃喃出声，骇然回神，猛地明白江宿雪带她进来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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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怪他。


    为什么呢？


    只因他是妖尊最后的一份养料，是妖尊最肥沃的养料。


    他是唯一半人不妖的怪物，妖物里唯一特殊的存在，那些妖物都想吃他，妖尊怎么会不想，只不过是在养罢了。


    许芳晴骤然发觉江宿雪为何身体越来越孱弱，身边的雾气却越来越浓郁。


    她不知道他吃了多少妖物，又有多少是他自愿吃下的。


    总之，妖尊将他养成了一份完完全全的，足以让妖尊实力瞬间暴涨的养料。


    “小师姐！”


    江宿雪从进来开始，便始终注意着许芳晴，在察觉到她移过来的目光时，霎时止不住狂喜。


    顾不得妖尊在一点点拉扯他的身体，他用力将手指扎进地面，久久地凝望着许芳晴。


    他的蝴蝶，他的小师姐。


    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终于启唇，无声道出最后一句话:“小师姐，我……”


    他顿了一秒，忽而改口：“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给她喂了血，对不起害了师父，还是对不起他知道进入剑冢会导致妖尊实力大涨，却因为不想被他怨恨而带她进来?


    怪不得，他说不要怪他。


    许芳晴看清了他的唇语，又看到他的身体彻底消失，化作飘散的雾气，一缕一缕，全部融进妖尊身体。


    她顿时失声，瞳孔因为恐惧失去了焦距，只愣愣地看着妖尊的身体又变得高大了一倍，仿佛抬手便能撕裂剑冢。


    怔愣之际，身后忽而涌起一阵温和的风。


    祝清方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水珠:“阿清，别哭。”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因为伤痛笑得有点牵强:“风门已经开了，你带师姐离开，我会尽我最后的力气拦住他。”


    身上投落一片阴影，遮天蔽日，压的人喘不上气。


    许芳晴木然道:“你拦不住。”


    他在自己的地盘还变得如此虚弱，怎么拦得住呢。


    她说完又苦笑:“我也拦不住。”


    她拾起祝清方手边毫无光泽的剑，一瞬间，她感到莫大的喜悦和力量涌入身体，仿佛久旱的农田终于迎来第一滴甘露，又像是即将晒死的鱼终于跃回水中，仿佛她漂泊在外多年，终于回到心心念念的家，触碰到她的心爱之物。


    清霜剑明光一闪，流光溢彩。通体莹蓝，剑身炽热。


    许芳晴笑了笑，看向祝清方，极其坚定:“但我们可以。”


    祝清方怔住了。


    许芳晴又道:“阿清，你怎么总想着留我一个人？我们相依为命，彼此信赖，命运相连，根本不该分开。”


    “如果一定要死，就该一起死，而不是留一人独活。”


    “我的家是你给的，你的家是我给的。没有彼此，就没有家。与其伶仃一人，不如一起走过奈何桥。”


    她垂眸看他，笑容嫣然:“你觉得呢？”


    良久，头顶的阴影越来越近，祝清方忽然咳了几声，而后眉眼弯起:“确该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伸手握住光波流转的清霜剑，头抵着头，鼻尖相碰。


    除了百年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这是他们未曾有过的亲近。


    妖尊见状依旧不屑:“痴人说梦！”


    他迅速落下巨大的手掌，掌心凝聚铺天盖地地黑雾，猛地盖到二人头顶，却在即将靠近许芳晴发丝时猛地停住，再不能下降。


    一道莹蓝色的光拔地而起，荡开层层掩盖的雾气，穿过妖尊的掌心，灼烧出一个洞口。


    盛大的光分出无数炽热的光线，顺着掌心的洞钻进妖尊的四肢，爬进他的脉络。


    灼热的温度烧得妖尊尖叫，他抬起另一只手，尚未动作，手臂便出现数道裂缝，裂缝中透出来刺目的光，顷刻便吞噬了整条手臂。


    紧接着，从头到脚，处处都是裂缝，处处都是灼热的光。


    狂风大作，以许芳晴和祝清方为中心，形成一道漩涡，将妖尊溃散的身体卷入其中，击得更碎。


    风好大，吹得两人头发四散，有些沾了血，便一缕缕黏在脸上。


    漩涡中心，两人同样身体出现裂缝，血流如注。


    可两双眼睛却依旧澄澈明亮。


    许芳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说:“阿清……我猜到了。”


    为何他偏爱唤她阿清，为何他发带的颜色会随她裙摆的颜色变换。


    为何得了她的轻吻会失神脸红。


    她猜到了，百年以前就猜到了，却因为变故突生，从未告诉过他。


    原来是。


    “原来是你心爱慕，两心相悦，唯我不知。”


    原来是。


    ……


    “我喜欢你，阿清。”


    一人一剑，两声阿清。


    风止音停，此后，再无生离与死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