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落，覆盖了整个世界。许伽宁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上，潮湿的长发湿哒哒地披在身后，赤着的足尖无意识地点着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悠悠的音乐从耳机里流出，伴着宁静的夜，缠绕着繁杂的思绪。


    夜晚是思绪的乐园。


    覆盖在陈旧记忆上的铁锈像被浇了酸水，正一点点溶解。


    这些天她一直有意逃避某些人和事，但此时此刻许伽宁避无可避地想起宋时冕，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


    许伽宁从六岁就开始跳舞，小时候总是抱着许成的手机蹲在饭馆后厨的门槛上看舞蹈视频。从幼儿园到高中大大小小的文艺汇演，她的舞蹈节目都是保留项目。


    直到高二时，市里举办了一场街舞大赛，许伽宁毫不犹豫报名，不惜旷课参加。后来，她拿了第二名，还被韩国来的星探看上了。


    许伽宁成绩本就差得一塌糊涂，考个本地的大学都无望，许父许母在权衡利弊下同意让她去试试。


    当晚许伽宁跑去宋时冕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记忆中，少年情绪并没有多高昂。


    后来的事情许伽宁记不清了，只知道两人莫名吵了一架，跟小时候每一次的小打小闹都不一样，一直到第二年春天，两人的关系都没缓和。


    就连许伽宁出国那天，他都没来送她。


    在此之前，许伽宁始终将他们那段时间的状态归咎于宋时冕的性格，以及自己不肯先低头的态度。


    后来，她出道了，他上大学了。


    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就像许伽宁以前说过的，一个活在夏天里的人，是没法和住在绵长冬季里的人聊天的。


    他们渐渐疏远。


    长达八年，没有人主动在他们落灰的聊天框里说话。十七年没分开过的玩伴，最终也成了只能从长辈口中偶尔捕捉到的“隔壁那谁”。


    他也不再是假装不情不愿，最后还是会把西瓜最中间那一块儿让给自己的讨厌鬼。


    他们已经没有西瓜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八年后的宋时冕一无所知。


    于彼此而言，他们在对方的生活里是八年的空白。


    这一个多月仿佛被按下的加速键。


    像是老天嫌她这些年过得日复一日无趣乏味，忽然把所有抓马的桥段全都写进她的人生剧本里。


    有些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了，对于这类情况她束手无策，没办法解决。


    或许她的骨子里天生就刻着逃避。


    这次，她依然选择跑路。她要自由。


    反正时日不多，她可以尽情地去捅篓子，然后安然等到三个月之后，不负责任地撒手人寰。


    然后她许伽宁从此以后就活在人们口中，偶尔有人想起她，说不定会去她的墓碑上放几束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再不济就到网上给她点几盏蜡烛。


    没有人会怪她，只会有一群人可怜她，惋惜她。


    *


    月光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银箔，许伽宁盯着看了很久，久到夜风吹得手臂泛起细小的疙瘩，久到蓝牙耳机里传来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她才慢吞吞地起身进屋。


    露天泳池直通一楼客厅。屋里留了灯，许伽宁刚走进去就看见沙发边立着两只行李箱。她记得下午分完房间，寇霁和卢星洲帮他们把箱子都送到各自房间门口了。


    她走近。


    箱子一黑一白，侧面提手上都缠着航空托运的标签纸，白色箱子上还放着一个皮质的书包。背包的主人似乎很爱惜物品，两只箱子都干净崭新，丝毫没有托运时会剐蹭到的划痕。


    可能还有些洁癖。


    许伽宁并没有过多的好奇心，只是想起下午倒头就睡，带来的行李还没收拾。


    一楼灯熄。她打开手机电筒照着脚下的台阶，音乐软件随机播放到一首摇滚乐，冲淡了黑暗带来的冷清与落寞。


    连接别墅一二层的是两段悬浮式楼梯，许伽宁低头认真看着路。


    下一瞬，视线里忽然横进一双白色球鞋。她后脖一凉，心脏骤然收紧差点惊叫出声，手机慌乱上移，却照亮了一双眼睛。


    男生站在楼梯中间的台面上，波澜不惊地低头看着面前人，与许伽宁惊慌的神色截然不同，宋时冕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更多的是淡漠。


    偌大的别墅安安静静，只隐约传来楼梯口那间房里传来的尤然和家人视频的声音。


    许伽宁被吓得不轻，扶着楼梯扶手缓神，耳机里摇滚乐的鼓点逐渐和杂乱的心跳重合。刚刚还在回忆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太魔幻了。


    刚想说点什么，她就看见宋时冕的嘴一张一合，表情极为不耐，最后只无辜地张口啊了一声。


    宋时冕被她手里的光源晃得眼睛酸涩，他拧眉轻啧，手掌捂住光源，又抬起另一只手摘下许伽宁耳朵里塞着的耳机，“我说，能不能让让。”


    没等人反应，他侧身撞开许伽宁的肩膀，自顾自往下走。


    像是没事人，又像是在闹脾气。


    许伽宁摸了摸被他撞的地方，她一贯拿不准他的状态，每次的处理方式换来的只会是这人更冷的态度。


    还有许多悬而未解的问题，加之宋时冕并没有预设中一副要找她好好算账的架势。本来还有些怵他，但此刻她神使鬼差般，捏着颗扑满猫爪的心，步子轻缓地跟上身形高大的男生。


    宋时冕步子迈得大，一声不吭朝客厅走。灯光重新被打开，许伽宁一下子没能适应，眯着眼睛走得急，脚趾快而猛地撞上餐桌脚。


    “唔——”她痛呼，抱着那条残肢，单脚蹦到沙发边才放心歪倒在上面。


    宋时冕全程冷眼观看，最后和躺倒在沙发上越嚎越夸张的某人交换视线，抓起箱杆就要回楼上。


    一点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你……”手比脑子快，等反应过来许伽宁的手已经紧拽住宋时冕的背心下摆。背心修身，被她这么一抓一拽，男生的身材被勾勒得显而易见。


    宋时冕顿住步子，故作疏离道，“许老师，这里都是摄像机。”


    许伽宁听罢，想起自己那天的恶行，以为他是怕自己又兽性大发，于是松手后退跟他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这总行了吧。”


    男生没多大反应，看了眼手机时间，一副“我很忙离我远点”的样子，连语气也冷冷的，“有事吗？”


    她顺势蹦到他正面，“你就是那个神秘嘉宾？”


    这季节目的冠名商前不久刚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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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品牌代言人，但操作和导演组如出一辙，只有剪影还没官宣。


    现在看来，想必就是宋时冕了。


    宋时冕站在吊灯正下方，将他整个人照得亮堂堂，他身后是原木色的台阶。男生只穿了件黑色背心，脖子上挂着白色的有线耳机，下巴上还留着短短的胡茬，头发乱糟糟地翘起一撮毛。


    一副颓废样儿。


    完全符合刚经历长途飞行的形象。


    书包坠在肩背上，皮质肩带将他衣果露在外的肩膀磨得泛起粉红，宋时冕拽了下肩带默认道，“是不是很膈应？”


    这个时候，两个人本来应该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他还来她面前晃悠碍眼。


    许伽宁装作听不懂，“我为什么要膈应？”


    夜色俨然浓重，晚风混杂着冷气流，将泳池边的藤椅吹得轻荡起来。半干的头发氤湿背后的衣料，透凉的潮气缓慢蔓延全身，激得许伽宁打了个颤，她开始后悔没回房间了。


    “宋时冕。”她喊他的名字，“我说句公道话。”


    “既然我们都已经把对方给吃干抹净了，我没吃亏你也占着便宜了，再这样扭扭捏捏的，就真没意思了。”


    宋时冕抿着唇，只幽怨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许伽宁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何况大家都是成年人，偶尔几次不是也挺正常的。你情我愿的事情，朋友一场，何必闹这么难堪呢，你说是吧？”


    他低哧一声，冷脸把箱杆放低，准备拎箱上楼。


    见聊崩了，许伽宁一把握住箱杆不让他走，“你别走。”


    话都没说清楚就想走，不可能。


    宋时冕听笑了，将那两个字放在唇齿间滚了一遍，“几次？”


    “意思是我还得习惯，以后这种事情还会发生。”


    许伽宁：“……”


    这理解力，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正规途径上的大学。


    “你也不能这么极端地理解。”许伽宁说，“我是想说，既然我们还要共事一个月，那为什么不愉快地、放下彼此芥蒂地、坦荡地当同事呢？”


    宋时冕的眸子暗了几分，像是黯淡的曜石，“愉快不了，放下不了，坦荡不了。”


    “这你情我愿的事，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儿？”


    男生抬眼皮瞭她，“这‘你情’我能理解，你是从哪看出来‘我愿’了。”


    许伽宁眨巴两下眼睛，她‘情’？她那天到底是对他做了什么，会让他有这种错觉。


    “许伽宁，你知道的，我这人最吃不得亏。”宋时冕推着箱子步步紧逼，直至许伽宁后腰抵着餐桌边缘，额头贴着他的下巴，“别人说我一句，我得回他十句；别人打我一拳，我怎么说也得送他去趟医院……”


    许伽宁牙齿轻咬舌尖，痛感瞬间袭来。她听见他说。


    “所以，这事在我这，不能就这么算了。”


    “希望你这段时间，能保持理智别再祸害人。”


    近到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距离，许伽宁才恍然意识到，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带着青涩稚嫩的少年。他有成年人的骨骼，曜石般的眼睛……以及芝麻大小的肚量。


    她低眸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想了个两全的法子，“那实在不行，我赔你点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