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


    “潇潇。”


    谁在叫她？


    戚潇费力睁开眼，看到穿着一身校服的方柔笑盈盈看着她。


    “下课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睡了整节自习课，赶紧清醒下，估计老班他们就快回来了。”


    前方的陈茂明转过头，唰把一张纸拍她桌上。


    “新鲜出炉的、还热乎的新题啊，赶紧做着醒醒神，我昨晚刷题找到的，很有意思，你解着试试，有三种解法。”


    戚潇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拿着笔就开始演算这道数学几何应用题，方柔在耳边叽叽喳喳，和陈茂明讨论。


    “你说学校这家长会，还要家长去礼堂集合，都有什么可说的？”


    “陈词滥调的好好学习呗，都高三了，还能说什么？”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爸说还让通知他们空出一下午，到现在都开半小时了。”


    “可能快了。”陈茂明想了下，“我听说一般流程就是礼堂开半个多小时，再回各自班级开小会。”


    “哎。”方柔托腮，看向教室后面的目标墙，想起什么又说，“你俩真的都要考滨大啊，好不容易大学了，都不想去远点的地方吗？”


    “滨大很好啊，离家也近。”陈茂明偷偷看了眼认真算题的戚潇，笑眯眯地劝，“你也别去熙和了，那么远，不如和我们一起留在北盛呗。”


    “我才不呢，我喜欢春城！”


    方柔眼睛亮亮的，语气里含着期待。


    “我寒假去玩过，那边天气好，还有海，树也多，北盛有什么好的，夏天热冬天冷，最近还有沙尘暴，出门要是不带口罩，回头鼻孔里全是灰。”


    戚潇一边听着他们絮叨一边解题，在她思考第三种解法时，叮铃铃上课铃响起。


    门外喧闹起来，伴着你来我往的客气，家长们进了教室。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班主任招了招手，在讲台上宣布大家这节课去操场玩，等下课后再回来。


    话罢只听此起彼伏的欢呼，教室瞬间热闹，少年人纷纷起身招呼家长，再腾出位置，欢天喜地的准备享受这节突然的体育课。


    姨妈也朝戚潇的位置走过来，她身边站着个穿黑夹克的中年男人，脸朝着她的方向在问些什么，姨妈面色冷淡，从嘴唇蠕动的频率来看，似乎颇不想应付。


    直至近前，那男人转头看向戚潇，“这就是戚虹的女儿？”


    戚潇有些意外地抬头，又看向姨妈。


    “嗯。”姨妈依旧不冷不热。


    那男人勾起个笑，看着似乎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恰好被起身的陈茂明打断，他圆珠笔刚掉到了桌下，此刻正艰难的爬起来，丝毫没注意到场上有些不同的气氛。


    “爸，坐这，我先走了。”


    男人收回视线，看向自己儿子点了点头。


    戚潇给姨妈、方柔母亲都打了个招呼，这才抓着那张演算纸出了门，思考到一半被打断，她颇为难受，打算先找个地方静静解题。


    三人团体于操场上觅得一处阴凉，枝桠疯长的树下，方柔看着远处那群打篮球的少年，欣赏他们不被高三荼毒的，属于高一的蓬勃朝气。


    在她第三次夸奖打篮球的男生看着就是帅后，陈茂明终于接话。


    “好想打台球，为什么学校里没有台球桌。”


    “你是哪儿来的少爷？”方柔翻了个白眼，“玩个球类运动都要与众不同。”


    “台球好玩啊。”陈茂明努努嘴，“不信你问戚潇，上周六我们又去打了，让你来你不来。”


    戚潇把纸垫在树干上，正在写这道题的第三种解法，落下最后一笔后，她眉目倏尔展开，转身附和陈茂明的话。


    “是很好玩，球落袋的时候有种解题的快感。”


    方柔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陈茂明无奈：“你能不能用点别的比喻？”


    “打台球像解题明明是很高级的夸赞。”


    戚潇立刻辩驳，然后又看向方柔。


    “这题真的有意思，不同辅助线解法思路完全不一样，很经典，你等会也做一下。”


    陈茂明叹了口气。


    方柔视线在两人中转了转，也不知开心什么，乐不可支笑了半天才给陈茂明解释，“上周我真的有事，下次吧，这周怎么样，要不周天我们去打。”


    “好。”戚潇随口应了句，把题纸递给陈茂明，催促道，“你看看我解法有没有问题。”


    树缝中的阳光跃然纸上，投出黑白琴键样的光影，很久以后的戚潇回忆这一刻，终于恍然意识到，她的青春自此散场。


    她再也没记起那道数学题。


    姨妈开完家长会，心情很不错，大大夸赞了戚潇一番，又带着她和戚砚出校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这才回家，而那个男人的插曲，早已被遗忘到记忆的角落。


    戚潇和戚砚告别，往高三部的教学楼前行，不远处的报刊亭边，陈勇正对陈茂明温和叮嘱。


    “戚潇。”


    有人在叫她。


    戚潇抬眼看过去，看到了陈茂明，他对他挥手，包括他身旁那个男人，也在示意她上前，她想起来了，这个男人似乎认识她的妈妈，戚潇走上前，礼貌地问。


    “怎么了？叔叔。”


    陈勇笑了笑问她：“你叫戚潇？哪个潇？”


    “潇洒的潇。”


    “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他笑眯眯地，“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叔叔认识我妈妈？”


    陈勇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眼里有着少年人的天真，为人处世有恰到好处地礼貌沉静，成绩优异长得出众，不怪自己儿子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他曾听自己妻子说过，儿子周末和女生去打台球，还说她学习好，性格好，样样优秀，她有些担心这个高三的关键节点，特意让他家长会观察一下。


    陈勇试探了，儿子表面镇定，言之关系不错的朋友，平时学习也多有交流，待他冷不丁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半大小子立刻红了脸、哑了壳。


    他当时还好奇这女生是谁，没料到，这个女生是戚虹的女儿。


    怎么能是她？


    “当然认识。”他说，“早些年我们还一起去春城打过工。”


    戚潇眼睛一亮，爷爷奶奶不常与她说母亲的事，若是外人看到她，顺口提起他们早逝的小女儿，他们脸上总是带着怅惘，随口几句就结束话题。


    见得多了，戚潇也从不去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陈勇看着少女晶亮的眼睛，继续缓缓道：


    “后来听说，她在那边谈了个男朋友，我也回家结婚了，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过的好吗？”


    “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出了车祸，去世了。”


    戚潇眼睛黯淡，但还是珍惜这人对妈妈的关心，回答了他这个结局。


    陈勇脸上有些实打实的惊讶，似关切般问道：“那你爸爸呢？”


    戚潇不知道该怎么回，半响才说，“我不知道。”


    “那你可真不容易啊。”男人感叹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往戚潇面前递，嘴里还带着关切，“听说你平时经常帮助茂明学习，这是叔叔一点心意。”


    戚潇震惊看向一旁的陈茂明，他眼里全是茫然，似乎对这样的走向也不知所措。


    没待他们说话，也没待那钱递到自己手上，戚潇猛地后退一步，转身就跑。


    她紧紧抿着唇，跑得飞快，直到过了一个拐角，她转进旁边的花坛小道，跌坐在地上，确保身旁的灌木已将自己完全遮住，这才咬着手腕哭了出来。


    戚潇已经确认了一件事，陈茂明的父亲一定不是妈妈的朋友。


    对方看似在关心她，可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近乎凌迟，把自己在好朋友面前扒得一干二净，看她零落成泥，再施舍般地给她一丝关怀。


    不像关怀，更像是羞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眼泪掉下来前一刻离开，不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直到晚自习的铃声敲响，戚潇才回了教室，令她松一口气的是，陈茂明不在位置上，不知去了哪里。


    方柔挺直脊背，让她挤了进去，戚潇回来前认真洗了脸，此刻的掩饰极为成功，没人发现她曾于无人处默默哭泣。


    情绪释放后的人会陷入极度的冷静，戚潇一整晚都在思索分析，如她做题会研究多种解法一样，她也为后面的情节发展排好了不同的预案。


    第二天的早自习，她终于见到陈茂明，他姗姗来迟，面色也不太好，低着头进了教室，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


    “你昨晚怎么不在，上哪玩去了？”


    早自习结束，方柔用笔戳了戳陈茂明的肩膀，好奇打听。


    “家里有点事。”


    陈茂明含糊回答，看了眼低头默不作声认真学习的戚潇，好半晌没张口，最后回头拿给她一个笔记本，状若平常的开口，“戚潇，我的错题本，你要不要看看。”


    戚潇放下笔，没说什么接过，他们以前向来定期互换错题本，方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今天的错题本和以往不同，里面夹着张纸条。


    对不起，戚潇。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那样说话，我替他给你道歉。


    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对不起。


    一笔一划都极为僵硬，话也颠来倒去，像是写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表达，只能反反复复道歉。


    戚潇面无表情拿起中性笔，在下面写下几个字。


    「中午吃完饭，我在操场看台口等你」


    陈茂明心慌意乱的熬到中午，他很茫然，也有些委屈，他印象里的父亲向来都是和煦开明的，从不阻止他和女生交朋友，也不评价他的朋友。


    因而昨天父亲问他打台球的伙伴，他没做多想就依照以往的经验说了个大概，甚至为了父亲对自己的朋友能留有好印象，他还特意说了些戚潇的好话。


    他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到底做错了什么，令后面的一切都乱了套。


    父亲的愤怒言犹在耳，戚潇的冷淡也肉眼可及，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戚潇到操场的时候，陈茂明已经在了，少年坐在台阶上，垂头丧气，脊背微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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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大相径庭。


    戚潇脚步微顿，还是走上前。


    陈茂明看到她，连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再次道歉，戚潇一直静静听着，直到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才开口。


    她的声音和她讲题时一样冷静而直击核心。


    “你爸爸昨晚应该会给你讲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吧，他说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陈茂明曾经尤其欣赏她抽丝剥茧解题的模样，此刻却恨不得她从没有那么聪明敏锐，他顿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他没说什么啊。”


    戚潇声音依旧冷淡：“你不说的话，我下次见到他，直接问他。”


    “别！”


    陈茂明连忙阻止，说出口惊觉不对，他仓皇看过去，却对上女孩冷静又了然的眉眼，他恍然明白，戚潇已经做好准备，势必要知道一个结果。


    他苦笑，下定决心：“我告诉你。”


    尽管陈茂明百般遮掩，戚潇仍然整理出了对方父亲版本中的故事。


    她的妈妈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到了春城就攀上了一个大少爷，不知廉耻未婚先孕，却仍未踏进别人家的门楣，直至对方玩腻甩了她，还企图生下孩子挽留这个金龟婿。


    陈茂明声音滞涩，艰难又断断续续说完，才强调似地给戚潇保证。


    “你父母是你父母，戚潇，你和他们不一样。”


    戚潇不信父母的故事会是这样，虽然家里人很少提父亲，但也从未表露出什么怨气，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她后来去查了，是那年七夕。


    她坚信父母曾相爱过，可她此刻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谢谢你告诉我。”


    戚潇沉默一会，没有对陈茂明的话给出什么回应。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脸上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陈茂明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絮絮叨叨。


    “对不起，你生我气是应该的，我……”


    “没生你的气。”


    戚潇突然截断他的话，一点也不犹豫，说话又轻又缓。


    “你没做错什么，你也不必为你爸爸做的事给我道歉。”


    道歉毫无意义，对方的爸爸并未觉得愧疚，而她也不会原谅。


    戚潇顿了顿，认真看向陈茂明，直视他的眼睛。


    “我先走了。”


    “……好。”


    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转头离开，刚走两步，却听到陈茂明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少女高高的马尾垂得笔直，回头时荡出干脆利落的弧度，发尾没有一丝触到脖颈，陈茂明大梦初醒，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礼貌的结局。


    他茫然地问：“你还会考滨大吗？”


    “不会了。”戚潇视线落于天际，又看向陈茂明，坦然告诉他，“我要去春城。”


    ……


    “春城？”戚爷爷有些震惊，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在朝波了？”


    “春城那边公司给的待遇更好。”戚潇没提在朝波的不快，状似开心分享，“我在春城的朋友也更多，包括方柔，她也在春城定居了。”


    戚爷爷缓缓点头，按下眼里的沉思，他对春城这个城市实在没有太多好感，戚潇报考大学时，他已经惊讶了一次，再三询问原因，最终戚潇坦诚告诉他。


    有个高中同学的父亲认识妈妈，说他们一起去春城打过工，后来她认真搜索比对过，妈妈那张照片就是在春城慈霞山拍摄，所以她也想要去看看。


    戚爷爷一听戚潇的转述，心中就十分不妙，戚潇小时候非常渴望父母。


    她从未接触过父亲那边的人，也没有人来看过她，久而久之她对父爱没什么渴望，但仍旧很眷恋那个在他们故事中十分疼爱她的母亲。


    他小心翼翼打探戚潇同学的名字，又问了自己的大女儿，最终定位出给戚潇讲述母亲事情的人应该是陈勇。


    一个预料外、不受控的人。


    担心对方给戚潇讲述了什么不该讲的，戚潇却说对方只是稍微讲了两句，谈她和母亲长得很像，嘱咐她和自己儿子好好学习互相帮助。


    戚爷爷半信半疑，和家人回想了一下过往，又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戚潇确实没什么大的性格变动，这才放下了心。


    看来陈勇也不是那么小气，大抵是顾及了自己孩子，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与戚潇听。


    整个大学戚潇和家里相处一如既往，也就工作后大抵是太忙，给家里的电话有些减少，分享欲也有一定变低，他们虽然有些想念，但也理解这是孩子长大独立的过程。


    戚爷爷想了想，还是认为戚潇这次去春城，也只是为了谋求更好发展，况且她春城的朋友比苏溪多，以后社交圈子也能变得更大。


    “那也好。”他说：“我就见过方柔一次，现在我们房子装修好了，过两天你也邀请方柔一起来玩。”


    戚潇笑眯眯点了点头。


    国庆就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飞逝而过，眨眼就假期结束，又到了该搬砖的日子。


    也到了再见沈乘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