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孤岛

作品:《我有嘉宾

    脱水的衣服晾晒在阳台,关上一道推门后,残留的暗香仍将夜晚稀释,窥探。


    客厅只剩下一盏落地灯,甘浔在沙发上躺下,橘黄的不规则的灯光静照在她身上。


    隔着一片黑色区域,卧室门下的光像羽化的蝶飞出,证明某人还没睡。


    她这才感到不真实。


    家里住了位郡主,虽然不能说蓬荜生辉吧,也是奇迹一桩。


    思绪像打翻的水果摊,满地七零八落,她不住地跟在后面捡。


    早上闹钟罢工,她顶着雨匆忙出门,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中午特意提前点的外卖,超时之后被通知弄撒了,没有吃上。


    下午被领导通知可以离职。


    傍晚摔倒,挨骂。


    伤口还在疼。


    最后整个世界沉入海底,汩汩后归于阒静,锚链拴在赵持筠那里。


    她回忆初见的第一眼,惊恐后跟着惊艳,坠落又升起。


    想到赵持筠拥住她的那一刻,细节被模糊化,甚至忘记当时的思维活动。


    她只是很久没试过抱一个人了。


    原来感受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情绪,像从孤岛被拯救上岸。


    这个人甚至不需要跟她心意相通,山盟海誓,哪怕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只要是善意的,干净的,也可以。


    她不会宣之于口的是,她由衷感激这个夜晚,感激赵持筠。


    如果不是赵持筠,丢工作的当天,她会被消极跟焦虑打倒,考虑着不值一提却必不可少的柴米油盐。


    但是现在,她感到没所谓。


    她被从庸常琐碎中抽离,卷进一场光怪陆离的盛宴,与她无关,又息息相关。


    有人少了一份糊口的差劲工作,有人失去了原本的尊贵人生。


    雨后,夜晚和月光,平等地降临在她们眼中。


    这天夜里,赵持筠做了一个梦,梦见刀光和鲜血,她拼了命跑,然后眼前一黑。


    下一幕,她的衣裳浮在镜明湖面,被府兵一件件打捞上岸。


    此外看不见更多的画面,也听不到声音,她一直喊“我在这里”,但没有人回应。


    天方亮,她惊醒了,屋里暗得像黑夜续了进来,好半天才适应。


    看了一眼床头,她意识到这里不是王府,甚至不是镜国了。


    跪在床上,拉开窗帘,清楚地打量白日里的新世纪,看了远方藏匿在楼宇间的晨阳,又去看街道上的行人。


    天晴了,阡陌交通,车马不绝。


    这是真正的河清海晏,是盛世景象。


    兴许是菩萨的考验,兴许是这一梦做得太沉了。


    她没能睡一觉就回去,仍在甘浔的房间。


    她掐自己一把,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堪堪落在手背上。


    泪水还是热的。


    她失神落魄地将眼泪擦干,情绪平复后,深吸一口气,开了房门。


    客厅空调开到赵持筠打冷颤的温度,甘浔只盖一床薄被,手臂压在脸上,呼吸声均匀。


    昨晚睡前思绪万千,赵持筠料想这一夜必睡不踏实。


    可是倒床也就睡了,除了做了个梦之外,一夜没有醒。似乎甘浔给她守门让她很是安心。


    甘浔在熟睡中被人拍醒,疲惫睁眼,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居高临下俯视她。


    再美也吓她一大跳。


    宕机一会,才想起来这是谁,“干嘛!”


    “为何睡到日上三竿?你不需要劳作?”


    听听,一张口就是老地主复活了。


    “周末。”


    “何意?”


    “七天为期,周末两天可以休息不上班。”


    甘浔还不想说被裁员的事。


    看了眼手机时间,“你疯了,七点不到,你喊我起床?”


    “七点是何时,我只见日头出来,楼底下也有人。”


    “那都是群不用上班又没觉睡的老年人,你跟他们比什么,回去再躺一会。”


    “我家第一个规矩,可以早睡,禁止早起。”


    甘浔说完将手放回被子里裹住,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赵持筠戳戳她的背,她理也不理,很不自觉。


    赵持筠只得放弃,兀自去了趟洗手间,用昨晚甘浔给她准备的牙刷刷牙。


    镜朝亦有牙刷,只是不能做得这样精巧与柔软。


    她喷了甘浔教她用的护肤水,冰凉,醒神。


    梳妆镜里的脸恢复了气色。


    棉布睡裙领口略大,被她调整至端庄。


    回到房间,翻阅昨夜从甘浔那借来的书——一本时尚杂志。


    足足看到甘浔起床,听到动静她才开门问,“早膳何时送来?”


    甘浔才想到家里还有一个人,在沙发上打着哈欠说:“我来做。”


    甘浔煮了两碗泡面,放了荷包蛋、火腿肠,还有几片娃娃菜。


    赵持筠早就饿了,站在厨房门口等,“我们齐王府厨娘数量是京中之最,只是没有样貌这样周正的。”


    甘浔调侃:“闻到饭香嘴都变甜了。”


    赵持筠一本正经:“我说实话。”


    “谢主隆恩。”


    甘浔照例先吃一口示范没毒,之后盛出两盘,“同一锅,吃哪一盘你自己选。”


    赵持筠审视,香是香,可是面条品相一般,她从未吃过。


    没有挑剔的资格,赵持筠勉强尝了一口。


    再次出乎预料,简直人间至味。


    “甘姑娘厨艺高超。”


    太好打发了,甘浔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这的特产,不贵,你要能带东西回去就好了,扛两箱走。”


    赵持筠冷静分析:“我来时衣物首饰都没跟来,想来回去也带不了东西。”


    “是了,可惜,你要带来一样我就发了。你要喜欢吃,这两天我多给你做。”


    甘浔收拾完厨房,收到崔璨提醒出发的信息。


    跟赵持筠说:“你在家里看看书吧,看剧也行,我得出门一趟。”


    赵持筠提防:“去哪?”


    “我朋友崔璨,她家出了点事,我要去帮忙。”


    赵持筠追问:“何事?”


    甘浔看出她对自己出门表示很不安,耐心解释:“或许你知道有一个词叫捉奸。”


    颔首,赵持筠问:“她丈夫与人通.奸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可否带上我?”


    甘浔好笑:“你去干嘛,那种场面很难看,再吓着你。”


    赵持筠满脸正色:“多一人总归多些气势,我也会些拳脚,给奸夫淫.妇一个下马威。”


    “你?”甘浔不信,她看上去风一吹就要落花瓣了。


    “我怎么感觉你像去看热闹的。”


    赵持筠抿唇一笑,不好意思说镜人都爱看热闹,含蓄道:“我正想出去走走。”


    甘浔一想也是,得让她出去晒晒太阳,感受一下这个年代的平和。


    否则她信不过这里,万一过几天还不肯走,也是个麻烦事。


    “那就一起。”


    “甘浔姑娘,你人真好。”


    “谢谢,我知道。”


    赵持筠提前了解问:“友人姓崔?崔氏倒是名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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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浔纠正:“我们现在没有姓氏尊贵一说和世家这回事了,姓孔的也得在楼下卖包子。”


    “那姓赵的呢?”


    这问题看上去对她很重要。


    甘浔答:“just赵某。”


    赵持筠换上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让甘浔帮忙挽发,甘浔说不会,让她用头绳扎一下就好。


    赵持筠不肯:“披头散发,成何体统,你去给我找个会的来。”


    甘浔无声看她五秒,把人拉到窗边,带她观察了三分钟。


    “看见没有,刚刚过去了五个成人一个小女孩,不是披着就是扎着头发。你要入乡随俗,不要特立独行,不然我没法带你。”


    为了出门,赵持筠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甘浔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的中式高领背心,斜襟盘扣,配了一条复古的黑色喇叭裤。


    她个高,比例又好,虽然不常健身,但身材天生不差,手臂上线条漂亮得网恋都可以不露脸。


    可恨有人是瞎子,“为何穿得像个刺客?”


    甘浔戴上墨镜,没有扎头发。


    “黑色显气场。”


    赵持筠隐约明白,跟“金玉其外”是一个意思。


    换鞋时甘浔说:“你穿我的拖鞋都行,脚跟我差不多大吧。”


    说着让赵持筠脱鞋。


    两人脚挨在一起比了比大小,甘浔说:“脚怎么这么冰,以后在家得穿袜子。”


    “还好比我小,穿得下就行,鞋带系紧一点。”


    她把才买的新鞋让给赵持筠穿,没工夫教了,所以弯膝蹲下,帮忙系上鞋带。


    赵持筠低头,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别人的照顾。


    甘浔不算黑的头发垂于膝盖,神情专注,昨晚被她研究过的那串不值钱的珠串绕在腕上,左手戴了几个不知材质的戒指。


    她系鞋带的功夫比盘头好,手指很灵巧地挽了个花,拉到最紧处,仿佛隔空压到赵持筠脚面上,又恰到地停下。


    然后她抬头,笑着朝人说:“不难受吧?”


    染过灰意的瞳孔里,落入了细细碎碎的灯光,柔和且明亮。因着眉弓高,眼周投着一圈阴影,像一段故事的伏笔。


    赵持筠心道:“这个人即便未曾成亲,也不该是孤家寡人。”


    “你们这里鞋袜虽然难看,穿着倒舒服。”


    甘浔站起来反对:“哪难看了,你审美要跟上,这鞋很火的好吧。还涨价了,花了我两千多呢。”


    “那是多少银两?”


    “我五分之二的薪水,就是月俸。”


    甘浔伸出五根手指,减去无名指与尾指。


    她的指甲剪得很干净。


    赵持筠听得懂也看得懂,“如此说来这个鞋子便极贵重了。”


    “嘿嘿,其实是我挣得少。”


    甘浔也实在。


    赵持筠不明白:“那为何还要买两千多的鞋子?”


    “送自己的生日礼物,人活下去总要有点盼头吧。”


    赵持筠随之沉思,思罢郑重颔首道:“离开时我不会再穿,届时赠我一双拖鞋便是。”


    甘浔浅笑,“郡主,你真善解人意。”


    “谢谢,我知道。”


    “小心台阶。”


    赵持筠终于踩在了新朝的地面。


    目之所及,皆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连脚下的路都如此平坦宽阔,不见污秽与尘土。


    天空像水洗过一样,蓝得澄澈,透着生机。


    空气里有栀子花香。


    叫雨淋了一夜,清香沁人。


    甘浔展臂:“欢迎参观新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