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青砖地上筛出细碎的光影，蝉鸣声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裹着淡淡松香。


    阮叔轻身走进房间，在阮予墨身前位置放置了一盘子油焖大虾，青花瓷盘中油焖大虾红得鲜亮，赤红的虾身裹着琥珀色酱汁，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紫苏与黄酒的浓香，在阳光下鲜亮的诱人。


    安素晚一下被这盘子大虾夺走了视线。


    说来也怪，她偏爱腥鲜海味，尤其嗜鱼如命，偏偏不能吃虾。幼时曾吃过几次，身上立马会出现许多细密的红疹，如燎原之火般在皮肤上蔓延，又痛又痒，非得折腾个天昏地暗才肯罢休，连阿公都没办法。


    几次之后，阿公和念姨便不许她吃虾了，连云栖谷中的厨房都不许备虾。


    此刻她盯着盘中泛着琥珀色油光的佳肴，喉头不自觉滚动，指尖捏着的银箸蠢蠢欲动，这么许多年过去了，她的过敏反应兴许早就好了呢，她将平日里念姨耳提面命“不可碰虾”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盘子中的油焖大虾似乎在对她招手。


    安素晚心中想着，我就试一个，就一个。


    她偷偷伸出手，一双杏眸四处瞧瞧，有些心虚，总觉得念姨会从犄角旮旯的地方跳出来，得意大喊：“嘿，逮到你偷吃大虾了。”


    这么想着，刚要碰到虾壳的指尖又缩了回去。


    平日里，若念姨知道她从河里偷偷摸了虾出来，不出一炷香时间，消息就会传到阿公耳中，而每每阿公知道她偷吃，那就很惨啦。


    譬如有一次，阿公说她轻功笨拙，在她头上、腰带、袖口和脚踝系上成串的铃铛，又将云栖谷中的桃花林拴上密密麻麻的铃铛，将她扔进布满阵法的桃花谷中，要她用轻功穿越桃花林，若晃动铃铛发出声响，便算失败。


    她刚被阿公扔进阵中，阵门关闭时，安素晚眼瞧着阿公唇边含笑，抬手挥出一道雪幕将桃花阵层层笼罩起来，“阵中风雪不歇，你着夏衣练此功，期间不许进食饮水，何时能在铃铛不响、运功御寒、辟谷静坐时突破阵法，何时方休。”


    话音未落，阵法轰然闭合。漫天风雪卷着细如牛毛的冰碴子砸来，安素晚打了个寒颤。


    她身着单衣，腕间、腰畔、发间的铃铛在风雪中轻轻震颤，像被冻得发抖的雀儿。抬眼望去，三千株桃树被银丝般的铃铛绳缠成蛛网，每片桃花瓣上都凝着薄冰，在暮色中泛着冷幽幽的光。


    她试着提气跃上第一株桃树，足尖刚点上横枝，脚踝处的铃铛突然“叮”了一声。冰屑簌簌落在后颈，她慌忙收势，却见腰间铃铛又撞在一起，清脆的响声惊得头顶冰棱断裂，“咔嚓”一声砸在肩头。


    “该死！”她咬牙稳住身形，忽然想起阿公说过“轻功如蝶戏花蕊，力发于足，气凝于腰，神聚于眼”。深吸一口气，她像猫儿般蜷起身子，指尖抠进树干，一寸寸往前挪动。雪粒子灌进衣领，冻得她指尖发麻，忽然听见“啪”的轻响，袖口铃铛擦过冰棱，碎成两半。


    阵法深处传来阿公的笑声：“第一声，罚你抄写《轻身诀》百遍。”


    安素晚气的想去揪了臭老头的胡须。


    第七日时，安素晚喉间已泛起铁锈味，靠着桃树坐下。


    七日未进水米，腹中绞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风雪卷着冰晶扑在脸上，她望着腕间被冻得发紫的皮肤，觉得那是一颗蜜饯。


    她咬住舌尖，血腥味激得眸光一凛。解下腰间锦囊，倒出半块干裂的茯苓饼，这是念姨前几日做茯苓饼，不许她多吃时，她偷偷藏下的。


    刚要入口，忽然瞥见头顶铃铛绳在风雪中轻晃，像无数根细细的鞭子，“小丫头，不要偷吃哦。”


    安素晚瞬间来了斗志，将茯苓饼碾成粉末撒在雪地里，颤巍巍站起身。


    “臭老头，不吃就不吃，辟谷，御寒，不响铃，这有何难。”安素晚愤愤起身。


    指尖抚过树干上的刻痕，这是她每日记录的步数，从最初的十步到如今的百步，每道痕迹都嵌着冰碴子。


    跃起时，她忽然福至心灵。


    以往总想着避开铃铛，反而处处受制，如今不如。。。


    念头未落，足尖已踏上一根最细的桃枝。铃铛绳擦过她的小腿，却因她提气时骤然收势，只发出极轻的“嗡”声。


    “好！”远处传来阿公的喝彩，“小丫头，懂得以势卸力了。”


    第二十九日时，安素晚试着将呼吸与风雪的节奏相合，每一次提气都像融入风中的雪片，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


    腰间铃铛忽然发出连贯的轻响，她心中一惊，却见那些铃铛竟随着她的步伐奏出细碎的韵律，如同春雨打在琉璃瓦上。原来不是不能响，而是要让铃声与身法合二为一，如琴弦上的颤音，虽响却不乱。


    当桃花树枝上冰棱坠落的瞬间，她忽然腾空而起，足尖连点七株桃树的铃铛绳。


    那些凝着薄冰的铜铃在她脚下依次凹陷，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她终于学会用巧劲压下铃声，如同蝴蝶落在蛛网中心，让丝线只颤而不响。


    终于在第三十日时，雪停了。


    月光将桃树镀成银色，安素晚站在阵门前，发间铃铛结着冰花，却无半枚相撞。她深吸一口气，衣袂无风自动，整个人如片羽毛般飘向阵门。


    途经最后一株桃树时，一根横枝突然断裂。她旋身避开，袖中铃铛擦过冰棱，却在即将发出声响的刹那，被她用指尖轻轻按住。铜铃震颤着发出极微弱的“嗡嗡”声，像蜜蜂振翅般细不可闻。


    阵法轰然开启的瞬间，阿公含笑掷来一件狐裘，“小丫头，以后还敢不敢贪嘴了？”


    回应阿公的是被安素晚揪下的几根胡须。


    想起那次惨痛的经历，安素晚摇摇头，算了，油焖大虾不吃也罢。


    倒是范居然正在与阮予墨讨论去枕云谷的计划，余光忽然瞥见安素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虾的样子，口中话顿了顿，伸手在安素晚面前挥几下喊：“花兄，花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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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素晚回神：“嗯？”


    范居然疑惑的看看油焖大虾，再瞧瞧安素晚：“花兄，你是被这虾勾了魂吗？总盯着它做什么？还是你在等着油焖大虾自己跳进嘴巴里？”


    安素晚摇摇头：“我瞧着虾壳坚硬，怕扎了手去，还是不吃了。”


    阮予墨低低笑了一声，在范居然哈哈大笑声中，伸手从盘中夹过两只虾，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虾头，轻轻一拧，虾身与虾头便利落分离，接着拇指与食指捏住虾壳两侧，行云流水般将虾壳褪去，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拆解一件精巧的玉器。


    安素晚眼巴巴的看着他剥虾，抿了抿唇瓣，好想吃。。。


    阮予墨眸光含笑，若有若无的扫了她一眼，口中截住范居然笑声，淡淡说：“五国会盟顺利，按计划，明日西晋帝、东魏帝和南齐帝该如约启程了，只是我朝太子在大梁重伤，圣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妥协。”


    说着，将剥好的虾肉放进她面前盘子里，温声说：“吃吧。”


    范居然的心思一下被阮予墨引走，笑声戛然而止，忧愁道：“本宫绝不可能将凉州城划给大邺，允安，你可有办法？”


    阮予墨手中继续剥虾的动作，闻言，嗤笑一声：“圣人要个说法，你给他个说法就是了，情杀仇杀，岂不都是理由。”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剥好的虾仁，细心地摆在安素晚碟中，动作闲适恬淡，自然的好像素来如此一般。


    安素晚顿时怔住了，她目光定在阮予墨修长灵活的手指上，这双手，应当是执剑天涯、或执卷吟诵的手，而他却甘愿放下软剑书卷，为她剥虾，如此自然而然。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面前堆起小山的碟子中，缓缓夹起一只虾仁，视线有些恍惚。


    将虾仁放进口中，虾肉的鲜美在舌尖炸开。


    虾肉果然如鱼肉一般美味。


    安素晚微微垂了头，眸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阮予墨微微勾了勾唇瓣，听范居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碟子中小山一样的虾仁散了架，快速从碟子中滑落下来，青瓷碟子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安素晚双手捧住青瓷碗碟，又将虾仁一粒粒如先前阮予墨剥好时那般，整整齐齐的码在碟子中，她默默吃着虾仁，听范居然激动说：“我怎么没想到，听说大邺帝潜龙时，曾偶遇一位江湖女子，名唤楚清霜，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大邺先帝从中阻挠，生生断了二人姻缘，这才娶了当今大邺皇后。”


    范居然兴奋的直用玉骨扇敲着掌心说：“负心之人，平素在宫中难得露面，但如今一路北上，那江湖女想要惩治负心汉也是情理之中。”


    阮予墨眸光闪了闪，淡淡嗯了一声，说有理，“江湖女侠敢爱敢恨，如今人在大梁，断情寻仇也是有的。”


    范居然说对：“我即刻找人放出消息。”


    九渊惊雷阁要查，但大邺帝也不能一直住在大梁皇宫不走。


    其余的，先送走这尊大佛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