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夜(2)

作品:《爱上一朵黑心莲

    第2章长夜(2)


    李绮刚出永寿殿,看见廊亭下站着一道黑影,走进了才看清是太监李恪,他拿了一把伞,明显是在等她。


    李恪原本是在丽妃跟前伺候的,娘娘死后,他在李绮的帮助下被拨到了御前伺候。


    他离掌印只差那么一步,在宫里已是无数人所仰望的存在,便是寻常日子,也会收到来自多方的礼。他会把那些礼转手送到李绮府上,不私藏任何一个,言说感谢李绮的提拔之恩。


    李绮走近他,喊了声李公公,“这么晚了,还在这等吗?”


    “陛下交代过,只要县主出宫,奴婢都务必相送。”他把手里的油纸伞撑开,打在李绮头顶,说了声‘县主请’。


    李绮看了眼露天纷飞的暴雪和头顶的黑伞,没再多说什么,把斗篷拢严实后,迈下台阶。


    小道两旁的六角宫灯,发出红黄色温暖的光芒。李绮听着紧跟在后的脚步声,询问道:“何暮那边怎样?冯斯疾查到她了吗?”


    身后道:“依旧称病闭门不出,没听说她与冯斯疾见面。”


    李绮不放心,道:“除夕夜她到底看见了多少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不踏实。你盯紧些,如果有机会,就杀了吧。”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


    宫外,李绮远远看见府上的马车在等,她接过李恪递过来的伞,目送李恪回宫,才走向等候已久的马车。


    还没走两步,身后响起一句陌生的声音:“云安县主。”


    李绮顿住脚,回头,看见一名脸生的长随。


    他身材瘦小,穿着单薄,嘴唇冻出青紫色,勾着腰瑟瑟发抖。


    他恭敬道:“县主,小的主子请你过去说两句话。”


    李绮盯了他的脸好半晌,确定从来没见过他,疑惑问:“你家主子?”


    面前的长随似乎冷到极点,吐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哈手撮腰:“是新来的特案使冯大人。”


    言罢,他往旁边挪开一步:“冯大人说,有些案子细节想要问一问县主,劳烦县主移步。”


    李绮看向他身后长街,才发现深街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没有点灯笼,隐没在黑暗里,若是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它。


    但他明明早已出宫,现在却还在这儿,是专程等她?


    李绮蓦然想起在黔州时,她去给节度使弹箜篌。说好弹一曲便走,节度使临时反口,强行留她到亥时,那一晚她的指头都弹破了皮,冷风一吹又刺又痛。


    她从节度府出来时,远远看见冯斯疾撑着伞,如一棵苍劲青松立在雪地中等她。


    他身后是黔州万家灯火,飞雪飘扬,那些灯火映在他眼里,度出一圈一圈柔和的光芒。


    李绮仿佛看见了从前的他们,黔州的那个李绮背着箜篌,小跑到冯斯疾的伞下,故意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斯疾配合她演戏,说自己是路过,看见一只小猫天黑了还不回家,顺便把她带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伞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别说同撑一把伞,现在他们之间恐怕连再好好说话都不能够了。


    现在她太感性了,直觉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能见冯斯疾,他专程等她,或许是已经发觉了什么异常,若是撞上去肯定会输得一败涂地暴露所有。


    可是双脚好像不受控制,也可能是自己本来就在向往一些不可能的事,所以等她清醒一些时,人已经驻足在马车旁边了。


    而方才的长随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起来是在回避。


    走近了李绮才发现,车里点了蜡烛,丝丝缕缕的暖黄光色极其稀薄,透过明糊的车窗纸照出来,把冯斯疾的剪影投射在明纸上。


    高挺的鼻梁,束起的冠发,修长手指在一点点翻阅竹简,那应该是丽妃娘娘案子的卷宗。


    朝思暮念的人仅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近在眼前,却连叙旧都不能够。李绮看着冯斯疾的剪影,乎是不受控制地踮起脚尖,轻轻去吻他的剪影。


    这是多少年日思夜想的绮梦啊。


    可唇瓣所触,却是冰冷的窗纸,她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有些雪花下在睫毛上,融化后像是哭出的泪珠。


    窗纸后突然传出冯斯疾的声音:“上来。”


    声音清冷,自带疏离,如雪山之巅盛放的寒梅。


    像是被发现一样,李绮吓得猛地后退几步,紧张地看着他的剪影。似乎想象得出,他在里面的模样。


    这一幕突然与李绮记忆中的某一个画面重叠,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车里,没有让她窥见一分一毫的面貌,那人声音清贵,透着权贵富人才有的从容:


    “若你能带着你身边的这位小儿郎在黔州活下去,并走到京都,我会扶你上青云,助你收云洲。”车窗里丢出一个金珠多宝璎珞,“此为信物。”


    李绮低头,看着项前戴着的多宝璎珞,手指慢慢收紧成拳。


    数不清多少年了,自从来到京都,她一直佩戴着它,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兑现诺言。


    李绮看着窗纸上倒映出的他的剪影,有小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像天堑一般,明明只是影子也要把他们隔开。


    她嗓子发苦:“冯案使,天色已晚,我就不上去了。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我能听见。”


    马车久久的沉默,有风吹来,吹散了窗棂上的积雪,李绮一边数它们被吹成了多少团,一边抚顺被吹乱的头发。


    冯斯疾的声音传来,毫不留情:“杀害丽妃娘娘的人,是你吗?”


    李绮抚头发的手蓦然僵住,整个人仿佛顷刻间被风霜撕裂,方才还尚有温度的心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凉得她瑟瑟发抖。


    她反问:“您这话何意?”


    嘎吱一声,车窗开了。


    李绮看见冯斯疾骨节分明的手支着窗扇,半开的缝隙里,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有几片雪花飞进去,恰好落在他唇上,他薄唇轻启,上下开合简单一碰,就让她提心吊胆:“我查过了卷宗。案发当日,御厨房的掌勺师傅得罪了丽妃娘娘,娘娘气不过,罚他去了慎刑司。


    “为了这件事,娘娘心情不佳,你想哄娘娘开心,就提议做一桌娘娘的家乡菜。因为你的丫鬟生香和娘娘是同乡人,所以掌勺的师傅。就由生香来做。”


    唇上的雪花在他说话间弹落,打着旋飞下,掉在他手背上,融化成一点水珠。


    他继续清声说:“接着娘娘就被分尸,投入厨房锅炉中煮成烂肉碎骨。厨房里所有宫人都为此丧命,掌勺的生香却平安活了下来。


    “县主不觉得,这事儿很是蹊跷吗?”


    李绮几乎站不稳,指甲深深抠进大腿皮肉里,良久良久,她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活下来的不只生香,还有一个看火的,不是也活下来了吗?”


    半开的窗缝里,看见他扯出一个冷淡的笑,“看火的王修的确活下来了,是因他说看见了分尸娘娘的凶手。刑部的何汝成想带走他调查,可半路上他却遭非人所害。


    “巧的是,我看过卷宗后发现,不止丽妃娘娘,县主竟然也是最后一个见过王修的人。李绮啊,你是杀害他们两人的凶手吧。”


    李绮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天气太冷,她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滚入肺腑,让她慢慢冷静:“空口无凭,冯案使断案的手段,就是污蔑人吗?”


    他把窗户推开到最大,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一双走势极锋利的瑞凤眼深邃幽静,直勾勾盯着她,她的心头狠狠一坠,如悬半空。


    “若不是你,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推测而已。”


    李绮头皮发麻,连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因为太冷还是太过紧张,干硬地说:“我没有。”


    “但你在颤抖。”冯斯疾扫了眼她紧紧抠在一起的双手,“你抖什么?”


    李绮猛地松开双手,捏住裙摆,瞪着他道:“我只是太冷了而已。我告诉你,办案要讲证据,而不是你这样胡诌。天冷了,时候也不早,我先走了。”


    李绮慌忙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她远远甩在身后的马车里,冯斯疾目送她上马车,看见她慌乱得险些摔下来。


    他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深笑,缓缓放下车窗,再不去看她的破绽百出。


    -


    县主府。


    李绮推门而入,便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落在身上的雪也眨眼间融化成水。


    她解下红色的斗篷,递给走上前的丫鬟生香,后到备好的热水盆里洗手。


    想起给梁帝按揉脚踝的那一幕,他眼里的**和急不可耐的语气令她恶心。


    当初丽妃死的时候,他难受得病倒了许多日,可这才多久,他便开始对自己想入非非。


    梁帝的薄情寡义几乎要让李绮呕吐,她用力揉搓着手指,恨不得将碰过他的地方搓下几层皮来。


    身后的突然响起生香的询问:“县主今夜见到冯案使了吗?”


    冯案使三个字让李绮稍稍怔住,水珠顺着手指指尖滴落,在水盆里溅起微弱的一圈圈波纹。


    波纹荡漾开的,仿佛是今夜发生的一切,冯斯疾在马车里说的话还犹在耳畔,让她不得不去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她也惶恐,李恪到底能不能解决何暮。


    “县主。”


    生香的声音把李绮拉回现实,她回过神来,接过递到面前的手帕,仔细擦干手指,而后坐到围炉边烤火,示意生香把自己要绣的衣裳拿来。


    绣衣是给朝中二品以上大臣的,自五年前梁帝登基后,因梁帝才貌平平,性情蠢笨急躁,南燕在他登基时急不可耐发起战争。


    人人都劝梁帝平息战争休养生息,他偏要进攻不退,云洲地处南燕交界,战争首当其冲。


    云洲一战,将士不仅折损十四万,还为了军饷几乎把国库掏空,结果,云洲意料之中的失守了。


    现在,云洲被南燕侵占八年,百姓民不聊生,国库也早已被梁帝掏空。


    朝廷穷得叮当响,为节省开支,皇后提出裁减宫中所有绣娘,让会女工的宫妃或贵门夫人、小姐来绣衣,再按俸下发给后宫和朝臣。


    李绮的女工名动京都,今年又遇百年难见的大雪寒灾,天灾让百姓不安。


    皇后为了安抚百姓,提议要彰显朝廷对百姓的照顾,便让李绮绣二品以上官员的衣裳亲送。


    皇后严厉苛刻,李绮的女工和生香的差距甚大,李绮不敢让她代劳,所有衣裳都是独自完成。


    她累得手指发抖,但也不敢停下,手里的这件衣裳明日就要送出去,无论如何今夜都得做出来。


    对面的生香撅着嘴为她打抱不平:“说是彰显对百姓照顾,为何不对他们发放冬衣袄裤?反倒是给大臣送成衣,她分明是假借这个口来折磨你!”


    “既然知道如此,又何必在意生气伤自己的身。”李绮眼睛盯着手下的飞针走线,随口回答生香,“而且那些大臣衣裳,我早就做好了。”


    手里这一件,是要送给冯斯疾的。


    冯斯疾算不得大官,但却是是梁帝需要重用之人。


    梁帝效仿前朝昏帝,他要是想做什么大臣不让他做的事,就随手给人安排一个空衔却无实权的官位,譬如曾经的‘荔枝使’。


    冯斯疾就是‘特案使’,是为丽妃一案所颁的空衔,在案子未破之前,他可以调用朝廷任意干员。


    但等丽妃娘娘的案子一破,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会怎样。


    想到这里,李绮绣花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怔忡的眼,看着炉子里烧红的炭,出神地道:“冯斯疾似乎已经看出端倪,我感觉他可能要不了多久便会破案了…到那时,如果他不愿受我们所求……”


    那该怎么办?


    今夜冯斯疾的话,对她而言已经是个霹雳重雷,劈得她心神不宁,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破案是迟早的事,但如果他和以前一样,坚决不徇私包庇,她该怎么办?


    生香皱着眉:“其实我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黔州的事他对你怀恨在心,那才是真的不好办。”


    “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在听说他要回京都时,我每一日都不安心,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从来都是天不遂人愿。”


    李绮一边说,一边把绣花针刺入食指指腹,挤出鲜红的血,滴在绣衣的一朵梅花上。


    那朵梅花顷刻间就开出了她想要的盛烂鲜红。


    她兀自沉吟道:“得早做打算啊。”


    生香把炭火拨得哔啵响,接着她的话说:“谁说不是呢?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绝不能因为冯案使一个就前功尽弃。”


    李绮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无非是自己与冯斯疾在黔州有一段过往,而她怕自己还对那段往事耿耿于怀,会误了大事。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我的绊脚石。”


    李绮缓慢收了最后一脚针线,对生香道:“这两日你先别回京了,就去临澈那儿吧,顺便把我给他做的冬衣送去。我担心冯斯疾会查到你头上,你不擅长说谎,别暴露什么。”


    生香应了一声,起身去收拾细软。


    李绮送生香到门外,外面的雪没停反而越下越大,天黑蒙蒙的,但因为路面积白,又有一层微弱的反白冷光折射出来,照清了生香渐渐远去的马车。


    直到她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李绮才折返回去,看见炉子旁那件做好的雪青色衣裳,有些失神。


    以前的冯斯疾喜欢雪青色,这种冷色调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孤离。


    不知现在,他的喜好是否还和从前一样?


    回想到今晚宫宴,他穿的是淡青色,像悠悠青草一样温和无害,看似没有攻击性,但他很可能就快要断绝她和董临澈的路了。


    董临澈是云洲刺史之子,当年云洲失守,他与姐姐董明容出逃。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府上的家生奴,李绮。


    三人逃到黔州时,董明容金尊玉体,受不住风霜雨雪,路上生了重病。


    董临澈小李绮三岁,在姐姐董明容病倒以后,便把李绮当成了主心骨。


    李绮虽是家生奴,但与董明容年纪相仿,一直陪着董明容长大。她颇负才华,脑子灵活,在课业与女工上都帮了董明容许多,因此在府上,她的待遇和一般的官家小姐无二。


    把她当作主心骨,董临澈并不觉得有失脸面。


    他哭着求李绮救救姐姐,可李绮能有什么办法?云洲城破,所有值钱的物件儿都换了粮食逃亡,他们已经没有银子了,无法给董明容治病。


    李绮别无他法,在路边乞讨求生时,恰好有辆华贵无比的马车路过,她觉得里面的人一定有能力救董明容,于是贸然地拦下马车,将董明容送给了马车内的那位大人。


    也许是那位大人本心善良,也可能是董明容的貌色不俗,总之,那位大人不仅带走了她,还给李绮留下一包银子。


    李绮却拉着董临澈跪在贵人的马车前,郑重道:“小姐病重,奴没有银子,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只求大人为她治病救命。您这银子奴若是收了,那就变成了奴在卖售小姐,奴不会收,所以恳请您收回去。”


    那位贵人未曾露面,坐在那高高的、金银华贵的马车里,清若琉璃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


    “你只求我为她治病救命,其他一概不论,难道就不怕我救她以后,不仅不把人还给你,还以下贱法子对待她,让她永远翻不了身?”


    “贵人救她的命,便是她的再生父母,您怎么做旁人无权插手。她若受不了贱待,大可以自我了断。


    “如今她病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但我觉得她是想活的,便为她做了这个主。待她醒来,往后是生是死,就全凭她定夺了。”


    那人问:“你既说她口不能言,又怎知她必定想活?”


    李绮道:“她原是云洲刺史的女儿,刺史大人护城而亡。云洲失守,故乡不复,她身为烈将后人,云洲未曾收复,怎么敢死去?”


    话到此处,听得那马车中人笑了两声,他问:“听你这般言论,想必不是普通的奴?”


    “奴陪小姐长大,与她同吃同睡同看一本书,同写一篇字。或许,比旁的奴更幸运,懂些诗书礼法罢了。”


    “不过分谦卑,也不至于自负,甚好。你心内可还有其他想做的,却做不到的,都可对我说来,若有能力,定当相助。”


    李绮毫不犹豫地说:“奴想收复云洲,不惜一切代价。”


    年少的声音,沉重的愿望。


    或许听来违和,或许天方夜谭,可李绮就是这么想的。


    马车里沉默了半晌,李绮以为他会笑话她,毕竟生逢乱世、硝烟四起,别说女子,就连男子能够安然活命已经是万幸,怎耐她一个十六岁的弱女子去谈收复失地的理想?


    这一点儿也不现实,所以她做足了被贬笑的心理准备。


    却过良久,听那贵人道:“若你能带着你身边这位小儿郎在黔州活下去,并走到京都,我会扶你上青云,助你收云洲。”


    车窗里丢出一个金珠多宝璎珞,“此为信物。”


    那人留下一句‘就此别过’,马车便匆匆扬尘而去。


    路过李绮身边时,她忍不住紧紧盯着车帘,希望能窥探他的面貌一分一毫。


    有风真的把帘子吹开了,她拼命地往里面看,试图能看见并记住他的样子,但帘子被吹开的空隙太小,她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的李绮每日都戴着那个金珠多宝璎珞,也期待着那未曾谋面的贵人之诺,领着董临澈在黔州艰难地活。


    现在她终于到了京都,除了沐浴休息,从未把金珠璎珞摘下来过,却从来没见那位贵人现身,反倒遇见了董明容。


    董明容被他送进宫廷,成了梁帝宠妃,丽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