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女生寝室
作品:《难道我们不是宿敌吗》 楚天青等来了公交车。
晨雾未散,车身驶来时,轮胎碾过路面残留的水汽,随着一声轻响,她看见车门缓缓打开。
她双手提起帆布包,和妈妈一起上了车。
清晨最早一班公交车上乘客不多,还有不少空位,她和妈妈在最后一排坐下,把帆布包放在了脚边。
妈妈看上去比她更紧张:“你去了宿舍,一定要和室友们好好相处啊,她们都是省城本地人吧?”
楚天青点头:“嗯,只有我一个是农村的。”
妈妈挪了挪塑料袋的位置,双手放在腿上搓了搓,低声说:“你小点儿声啊,别老说自己是农村的。人家不问,你就不说,那就没人知道你是农村来的,人家也会以为你是省城的。妈妈不是教你虚荣,是咱们外地人,到哪儿都容易受欺负……咱不惹事,也不跟人争。”
楚天青声音更低了:“可是,我就是农村人啊……我不说,她们也能猜得到。我也不了解省城,我连肯德基在哪里都不知道。”
妈妈忽然冒出一句:“那妈妈下个月带你去吃一次肯德基。”
楚天青吓了一跳:“不,不用了……又不是吃了肯德基,就能变成城里人。”
妈妈放缓了语气:“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怕你在宿舍里吃亏。你跟别人不一样,妈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也不愿意说,就怕你跟她们合不来。”
“没人欺负我,”楚天青有些着急,“我在学校过得很好,同学都很好,老师也帮过我,昨天还有同学请我吃牛肉粉丝和牛肉馅饼了。”
妈妈愣了一下,又问:“那人家为啥请你吃?你转过去才几天,人家怎么就舍得请你吃几十块钱一碗的牛肉粉丝?省城的东西本来就贵,你不能因为人家对你好就觉得没事了。人家请你一回,你以后也得想着请回去……妈妈不是说你不能吃,是你不能占别人的便宜……”
楚天青的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急忙解释:“他不是只请了我一个人,还请了别的同学。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回请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占别人便宜……”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眼眶一热:“我现在就是没钱啊,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妈妈,你明知道我没钱……”
妈妈沉默了几秒,才说:“你不能总想着以后有钱了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人家现在为什么会对你好?”
她一句一顿:“咱家条件摆在这儿,和别人家里不一样,时间久了,要是人家看不起你、不理你了,你咋办?人家要是和你翻脸了,你心里能受得住吗?妈妈不是不让你交朋友,是你读书的机会来得太不容易,妈妈怕你和她们处不好,影响你学习……”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楚天青转过头,声音还是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你怕我被别人欺负,怕我被别人看不起,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却比别人说的,更让我难受……”
妈妈没有恶意,可是,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提前预言了失败。
楚天青有些喘不过气,双手发麻,胸口发闷。她知道自己又要发作了。在公交车上,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在这个无法逃开的早晨,她的焦虑症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袭来。
她憎恨焦虑症,更憎恨那些无法控制的躯体化症状。
她的肩膀正在颤抖,越来越剧烈。她努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口的闷痛感。
恐惧如潮水一般淹没她,将她一点一点彻底吞噬。她想控制自己,可越是努力,就越觉得无力。
拼命挣扎,却毫无起色,反而让一切变得更加可怕。
妈妈一开始只是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变,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宝宝,你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楚天青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帆布包上。
她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喘不上气。手指又酸又麻,指尖冰凉得几近僵硬,就连指甲边缘都泛起了一圈青白色。
妈妈愣了几秒,突然红了眼眶:“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不知道你……你还没好全,妈妈刚才不该说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别吓妈妈……”
妈妈伸手把楚天青抱住,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楚天青小时候生病发烧,妈妈也总是这样哄她。
那时候,她觉得妈妈好温柔,她会一边咳嗽一边在妈妈怀里睡着。可现在,这个动作却显得那么笨拙,无法缓解她此刻撕裂般的疼痛。
妈妈还是那个妈妈,可她已经不是那个在妈妈怀里哭一会儿就能睡着的小孩子了。
她的灵魂像是裂成了两半,一半陷入焦虑症带来的病痛里,被恐惧和躯体反应缠住,使她动弹不得,另一半却还在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崩溃了?
“你别怕,你先靠着妈妈……别怕……”妈妈轻轻地哄着她,自己却已经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妈妈一边哽咽,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东西,掏出了一盒包装崭新的药:“还记得这个药吗?就是你以前吃的那个药,妈妈一直带在身上。你要不要吃一个?吃完就能睡会儿,不难受了……”
那是省城三甲医院开出的正规药品,外壳是淡绿色的纸板包装,上面印着药名、剂量、生产日期。
妈妈颤抖着打开纸盒,从里面抽出一片铝箔压片药板,一颗一颗的白色小药片,整整齐齐地嵌在银色铝膜里。
楚天青看着那一盒药,眼泪几乎要把双腿打湿。
妈妈说的话,像是一种竭尽所能,却又帮不上忙的爱。
妈妈不懂病理,不懂心理咨询,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掏出这一盒药,把它放进她的掌心里:“吃了就不难受了。”
妈妈递来保温杯,楚天青吃下了一片药,努力咽下了两口水。
不到三分钟,药效就发挥了作用。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双腿软得抬不起来,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只剩下一个念头,好困,好想睡觉。
妈妈把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楚天青的呼吸更顺畅了。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慢慢闭上双眼。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顶。
手掌只是落在她发间,没有碰到额头,她还是能感觉到粗糙的触感。
其实妈妈也才四十岁,她的手已经这么粗糙了。
她做妈妈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
楚天青今年十七岁,却连照顾好自己都还有些吃力。
那时候的妈妈呢?
白天在农田里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一个哭闹的孩子。
“宝宝,有没有好点儿?”妈妈轻声问,“还难受吗?要不咱不去学校了,回家好不好?”
楚天青忽然就明白了,妈妈从没等自己准备好才做母亲。她没有时间犹豫,也没人教她怎么做。她在最难的时候生了女儿,也在最累的时候,把女儿养大了。
楚天青出生在农村,可她也是家里的独生女。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妈妈把自己所有能给的,全都给了她。
“宝宝,还生妈妈的气吗?”妈妈小声问。
“不,”楚天青摇头,“我从来没生过妈妈的气。”
妈妈的眼泪又落在她的头顶。她不敢抬头,只说:“我真的好多了……我想去上学,想住进宿舍……”
今天的公交车比平时更快一些。
早晨六点四十分,公交车到站了。妈妈拎起两个帆布包和一个塑料袋,带着楚天青往学校走去。
楚天青走得很慢,也很平稳。
走到校门口时,保安拦住了她们:“等一下,您是家长吗?”
楚天青赶紧拿出学生证,妈妈也掏出手机,翻开微信上的家长群,递给保安看,笑着说:“师傅,麻烦您了,我送她进去看看,她今天搬宿舍,我帮她拿点东西,最多就十分钟。”
保安还是摇头:“不行啊,你联系一下班主任吧,让老师给我们打个电话。现在学校管得严,我也不能不守规矩,对吧?”
妈妈给王老师发了微信,等了几秒,也没看见回复。
现在还不到七点,这么早打扰王老师,妈妈也很不好意思。
楚天青今天还要上课,还没吃早餐,如果再拖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就在楚天青自己尝试拎起帆布包的时候,纪明川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了校门外的马路上。她怔了一怔,犹豫了两秒,还是抬手朝他轻轻挥了挥,原本只是想打个招呼,他竟然直接骑过来了。
自行车停在校门前,纪明川看着楚天青,低声问:“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楚天青很平静地说:“这是我妈妈,我今天要搬进宿舍,带了几件行李,妈妈进不了学校,我准备自己拎进去。”
纪明川下意识地问:“要不要帮忙?”
楚天青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已经抢先开口:“真是太谢谢你了,省立一中的学生果然不一样,真有礼貌啊。麻烦你帮我们家小楚拎一下,她今天……实在不太舒服。你叫什么名字?我一会儿在微信群里好好谢谢你家长!”
“阿姨,您太客气了,”纪明川站到了自行车旁,单手拎起两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都是一个班的,帮一下忙是应该的。”
这其实是一个谎话。
他从没主动帮过哪一位同学搬行李。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阿姨说,楚天青今天身体不舒服。如果楚天青累得喘不过气,哪怕他赢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楚天青对妈妈挥了挥手,跟在纪明川身后,走向了女生宿舍楼。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今天没穿校服,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肩膀宽阔,身形挺拔,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结实流畅,那他拎着那几个包裹,应该也不会觉得辛苦吧?
她轻声问:“你觉得我的行李重吗?”
纪明川头也没回,只说:“很轻,像羽毛一样。”
楚天青“嗯”了一声,补充道:“里面有被子,还有笔记本、参考书、鞋子、衣服……加起来至少十公斤。”
纪明川还是那句话:“很轻。”
校园林荫道上,几片落叶被风卷起来,落在楚天青的脚边。她的脚步飘飘的,药效还没完全消退,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
“你能走慢一点吗?”她小声说,“我今天……走不快。”
纪明川立即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才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纪明川一怔,手劲一松,“啪”的一声,帆布包落到在地上,又被他弯腰捡起来:“你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楚天青摇了摇头,撒了个谎:“不用……我只是感冒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纪明川走到她身边,拎了一下她的书包。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将肩上的背包卸下来递给他。
纪明川把书包斜背在自己身上,继续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你先回宿舍休息一下,实在不舒服,就去医务室,或者找老师。”
楚天青轻声说:“嗯……可是今天早上,我们班不是有一节班会课吗?段老师说,那一节课,竞赛班要讲解联考试卷,让我们去竞赛班旁听……”
纪明川的动作停了一瞬,语气比平时更认真:“你的身体最重要,千万别硬撑,凭你的实力,无论哪天都能进竞赛班。”
“竞赛班高手如云,”楚天青叹了口气,“也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我听说竞赛班里有一些同学,从小学就开始训练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在乡下玩泥巴。”
纪明川却说:“我从高一开始参加竞赛培训,其实和他们也差不多,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小时候玩泥巴也没什么,谁都玩过。”
楚天青忍不住问:“真的吗?你们城里人也会玩泥巴吗?”
纪明川笑了一下:“当然,城里人也是人。”
楚天青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林荫道缓缓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天很蓝,风很轻,树影在地上摇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纪明川本想开口对宿管阿姨解释几句,再帮忙把行李送上楼。楚天青却拦住了他:“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现在是早上,女生宿舍不太方便……而且天气也热,谢谢你。”
不等纪明川回答,楚天青自己拎起了行李。帆布包最重,她的手指一阵酸软,双腿也没多少力气,但她还是硬撑着,一步步,走上了宿舍楼二楼。
刚走到204寝室门口,顾思安和陈曼正准备出门,三人撞了个正着。
顾思安一见她脸色惨白,立即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看起来快要晕倒了。”
楚天青当然不敢坦白自己的情况,只能小声说:“有点不舒服。”
顾思安皱起眉:“那你应该给我们打电话啊,我们可以下楼来接你啊。”
她指了指寝室里的一张床:“郑相宜也病了,早上一直没起床,你们俩凑一块儿了。”
郑相宜正躺在床上,掀开薄被,露出一双手臂,身上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宽松睡衣。她的脸色有些憔悴,长发散乱,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颓废。她坐起身来,低头望向门口的楚天青,声音沙哑,却不失关切:“你……你来了?”
她看见楚天青神色疲惫,又问:“你是不是低血糖了?我柜子里有焦糖饼干,要不要先吃一块?”
楚天青记得顾思安说过,郑相宜一直被痛经困扰,昨天也没来参加数学竞赛。没想到,郑相宜今天还没缓过来。
“我没事。”楚天青走到郑相宜床边,仰头看她,“你呢?好点了吗?”
郑相宜又躺了下来:“我请过假了,上午不去了,下午再去。”
楚天青点点头:“那……我也可以请假吗?我想先在寝室睡一会儿,等到第四节课再去上。”
顾思安和陈曼已经准备出门,临走前,顾思安还说:“那你们两个在寝室等我,我去食堂给你们带早餐,楚天青,你想吃什么?”
“啊?还能带早餐吗?”楚天青又一次震惊了,完全没料到室友会主动提这件事。
她连忙翻出校园卡:“那我……我想吃杂粮煎饼……就一个煎饼,就行了,谢谢……以后我也会给你带早餐的。”
郑相宜敲了敲床上的栏杆:“你不用拿校园卡了,让顾思安刷我的卡。杂粮煎饼有点干,再给你带个酸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