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 第一章
作品:《青蝉吟雪》 林青旋的妈妈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
她在林青旋七岁那年便看透她丈夫的懦弱与无能,严词拒绝了为他延续香火的请求。
她丢掉了他,连带着也丢掉了林青旋,因为女儿长得太像她口中那个没出息的丈夫。
真是无妄之灾。
今天,林青旋去监狱探视了她的爸爸。拿起通讯器时,她又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离去的背影,潇洒得像杀完人不留名的江湖女侠。林青旋认为她说得极为正确,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令她这个做女儿的望尘莫及。
爸爸说,他们都欺负他,他正常走路会被他们迎面撞倒,他被他们堵在监控死角喂馊了的饭菜,他被他们抢走被褥大冬天只能蜷缩在地板上。
“本来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但一想到你,想到我还有个有出息的女儿,我就想再拼一把。我经常跟他们打架打到头破血流,靠表现来减刑是没指望了,我只求我现在还能多喘一口气。”林爸爸张了张嘴,用他弯曲如枯枝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口腔。
林青旋隔着玻璃去望他嘴里血糊糊的断牙。
她说:“还有两年,你再忍忍。要是当时你没有临阵逃脱,也许现在你已经出来了。”
她还是没有在他面前称呼他为爸爸。
她的妈妈不愿意认他做丈夫,同样,她也不愿意认他做爸爸。妈妈能抛弃他,而林青旋因这该死的血缘,无法做到像妈妈那样潇洒地抛弃他,她还得咬牙切齿地活,她还得给她爸爸还那该死的债务。
真是无妄之灾。
看望过林爸爸,她顺路回到不愿再回的老家。
在这里,除了抚养她长大的奶奶,她内心焦灼地期许,不要再见到任何与他相关的人。
那个人,他叫夏尽锋。
她害怕再见到他。
她无法再面对他。
说到爱,她想到是夏尽锋;说到死,她想到的还是夏尽锋。
他们曾给予对方最赤诚的爱,过后又承受这份爱回馈的无尽的憎恶。她的童年与少年,长期病态地爱着这样一个与她不祥命运相悖的人,致使已成为青年的她,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十九岁的八月,林青旋亲手埋掉了她和他的物件。
那是他为她做的竹蜻蜓,上面刻着一个代表她名字的“青”字,陪伴了她十年,最后又被她亲手埋葬。
她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登上开往申城的火车,空荡荡的书包里背着五十万的债务,车窗外的灌木飞速地后退,太阳一点一点地下坠,晚霞硕大无朋,伴随着金属摩擦滚动的呜鸣,简直像一场煊赫的葬礼。
蜻。青。
盛夏过后,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被埋葬。
进入大学,林青旋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可能不是顶聪明的那批人。
——她复读过一年,拼死拼活。
她知道要是她考不上,她的人生就完了。
——要么上,要么死。
在申城的这所985学校,林青旋匆匆完成四年学业,没有选择像她的多数同学那样继续深造。她深知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她必须得尽快进入职场,尽快获得收入,没有选择的余地。
时霄雁,林青旋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她将林青旋内推到她正在上班的公司,瑞恩咨询,一家全球有名的外资咨询公司。
她太懂林青旋的处境。
彼时的林青旋,需要金钱,需要稳定,还需要一个在外人看来比较光鲜的平台背景。
她很感激她。
三个月后,林青旋顺利转正,开始拿正式员工的薪水,半年后,她已经可以独立汇报。年终,公司将要向嘉慈集团做本年度的最后一次汇报,华东部分的汇报任务,部门经理常蕾交给了她。
“青旋,你们部门年底事情很多吗?”人事姐姐放下一块蛋糕推到林青旋面前,语调温柔如水。
林青旋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环顾四周,不足6点一刻,而办公室已经空荡荡了。
“不多,我马上就回去。”林青旋窘迫得像犯错被老师抓住的学生,混沌的大脑尽量斟酌着用词,“谢谢Vivi姐的蛋糕,你还没下班吗?”(同事们几乎都以英文名互称,初进公司时,林青旋跟随自己的部门经理,使用了中文名拼音,他们便也直呼她的正式姓名。)
Vivi姐戳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这是公司买的蛋糕,我借花献佛而已啦。”她抿化一口奶油,对林青旋微微一笑,“物业告诉我,我们公司有个孩子连续几天都待到很晚,所以,我现在是来抓人的。”
林青旋的脸马上红了。
“青旋,我没有别的意思。公司没有加班的习惯,也没有加班费给我们,况且,女孩子一个人太晚回去不安全。”Vivi姐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一下林青旋的肩膀,“吃完这块蛋糕,就早点回家吧。”
林青旋放松了神经,双手捧起桌上的蛋糕,开动前,冲她做了一个很乖的笑:“好。”
电脑屏幕恰到好处地睡眠息屏。
此后的一周,下班后,林青旋都背着板砖一样的电脑回家。
六十分钟的通勤路程,十二平米的出租房,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白天的时候,林青旋和常蕾在会议室里进行着最后一次排练,林青旋从她颔首的表情里读出一丝欣慰。
常蕾发现林青旋在留意她的表情,双手托着下巴轻轻笑了笑,友善的笑容里似乎包含着权势的媚态,她说:“你的表达已经接近完美了,只是你的穿着……”她自下而上地打量林青旋,确信地说:“平时在公司这样穿我没有意见,但在正式场合的大客户面前,学生气的着装是不合适的。”
林青旋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灰色的聚酯纤维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这样吧,我理解你大学毕业没多久,要是手头不宽裕,你可以开口向妈妈要点钱添置一些新衣服。”她合上电脑,打开会议室的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准备一下。”
“可是我的妈妈早就不管我了。”她想着,内心空落落的。
她垂首看着常蕾的脚踏出会议室门槛,忍住哽咽的声音,平静地回她:“好的。”
周末,林青旋在微信上约时霄雁出来逛街。
她有些惊奇地发语音问林青旋:“亲爱的,你打算买什么呢?”
林青旋:“衣服。看起来贵的衣服。”
时霄雁:“我知道这边有个服装批发市场,衣服都是最新版的。”
林青旋:“好,你带我去。”
转了几家私人工作室,时霄雁帮她挑了一件剪裁流畅的米色羊毛大衣。她拿起衣服在林青旋身上比划两下,偏头看向收银台:“姐,衣服可以试一下吗?就简单披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老板娘听到时霄雁的声音,惊诧地抬头挑了挑眉尾:“原来你不是男生啊。”
“我当然不是男生,女生也会留短发的好不好?”时霄雁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语气却很无奈。
时霄雁一七五的身高,一身海军蓝的外装,又长得神似短发的袁洁莹,也不怪老板娘会认错。
林青旋捏着大衣一角忍不住偷笑,装模作样地搂了一下她的腰,时霄雁佯装生气地瞪她一眼:“林青旋,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
老板娘被女孩们逗笑了:“按常理来讲,我们这边都是不同意试衣服的,但今天看在两位美女的面子上,你们可以试试身。”
试完之后,林青旋摸着身上柔软的面料,十分肉疼地去结了账。
一千块,这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贵的衣服了。
“下周一去嘉慈集团汇报,加油啊青旋。”时霄雁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林青旋,轻轻拍拍她散在肩头的长发。
天气预报说,周一有雪。
天空阴沉得可怕,像摆开架势等待着一场暴烈的冲刷。
汇报下午三点开始,林青旋中午就抱着电脑去了嘉慈总部大厦。
她害怕下雪,害怕堵车,总之,害怕一切不详的预兆。
在楼下便利店对付完午餐,她就着窄小的沿窗休憩区,再次打开沉得能拍死人的办公电脑,尽管她已经把这将近100页的PPT背得滚瓜烂熟。
她始终怀揣着随时坠落的害怕,强迫自己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默默地又背完一遍数据,确信不会失误,她收起电脑包,小心地从高脚凳上下来,正欲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外面一位年轻的男士帮她拉开了,林青旋轻声说“谢谢”,却立刻收住了一只踏到门外的脚。男士带着一丝疑惑不解与林青旋对视一眼,他的身上似乎洋溢着一股温暖的雪松香。
她面无表情地扭头返回店里,买了一根火腿肠。
推开门之前,她看到一只从门口快速跑过去的猫,像极了她童年时期珍贵的玩伴。
她追逐着猫的身影一路到大厦背面的花坛,抬手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一点半,她想,嘉慈集团的工作人员应该刚刚结束午休。
“咪啊(看这里)。”林青旋拢起大衣,蹲下身朝小猫招了招手。
它扭身回头看了她一眼,警告地叫了一声:“喵呜(我害怕,别过来)。”
她给它看清我手里剥开的火腿肠:“嘛啊(我有好吃的)。”
它止住了哈气声,抬起湿漉漉的鼻子闻了闻,试探性地朝她手中的火腿肠走过来。
“嘛(吃吧)。”
小猫张口咬下一截火腿肠,她顺手摸了摸它竖立摇起的耳朵。
吃完了,小猫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油光水滑的小脑袋整个塞进她的手心。
它似乎闻到林青旋身上焦灼不安的气味,在她手背上拱了拱安慰人。
“谢谢你。”林青旋点点它的额头,小猫回应她舒缓的呼噜声。
和小猫玩了一阵,她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与它告别后,她抱着电脑走进大堂,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常蕾他们过来。
不多时,前台的物业小姐感慨地叹了一声,林青旋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门外,大雪纷飞。
天气预报说,周一有雪。
这时,一个很高的年轻男士逆着光走进来,雪亮的大堂门口晦暗了一阵。
他迈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朝电梯井走去,头发和肩膀上挂着几粒雪晶,被大堂的吊顶大灯照射得反光,倒像适宜的装饰品。哑光暗红的西装外套上别着一枚驳领胸针,胸针由两颗鲜红透亮的宝石组成,绸缎面料的黑色衬衣极薄,没有打领带,胸膛鼓起的那一块形状非常显眼。
直到闻到那股温暖的雪松香,她才确认他就是刚才便利店里帮我拉门的男士,只是那时他还没佩戴这枚风骚的红宝石胸针。
前台几个物业小姐激动又礼貌地朝他问候,林青旋盯着他走过的锃亮的地板,很煞风景地想: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