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枯枝问天

作品:《长冬将尽

    初冬的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一夜之间便浸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景象彻底褪去了秋日最后的斑斓,只剩下一片萧瑟的灰黄。梧桐树彻底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遒劲或纤细的枝桠,如同无数只伸向铅灰色天空的、沉默而绝望的手,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呜咽。花园里精心培育的常绿植物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蔫蔫地耷拉着。


    书房里,空调送出的暖风努力维持着一方小天地。然而,一种无形的寒意似乎从窗外渗透进来,缠绕在人的心尖。期中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陈庭州能感觉到自己解题的速度在加快,思路也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江温寒那套冰冷而精准的逻辑推演方式,似乎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但江温寒本人,却像一块投入温水中的寒冰,表面的温度似乎被暖风融化了一点点,内里的核心却依旧坚硬冰冷。他的讲解依旧清晰高效,批改依旧一丝不苟,但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分毫。他像窗外那些枯枝,沉默地指向天空,却吝于给予任何关于自身的讯息。


    陈庭州心中的好奇,如同被寒风催生的野草,顽强地生长着。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观察那些外在的细节。他渴望了解冰层之下,那片无人踏足的领域。


    一次关于摩擦力方向的讲解结束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陈庭州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窗外那些在寒风中颤抖的枯枝上,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书房的静谧:“温寒哥,你老家……是不是冬天比这边冷很多?”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天气。


    江温寒正低头检查自己带来的教案,闻言,整理纸张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过了两秒,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陈庭州,投向窗外那片萧瑟,声音平稳无波:“嗯,西南山区,湿冷。”


    极其简短的回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既没有描述家乡冬天的具体景象,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怀念或厌烦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地理事实。


    陈庭州不甘心,又追问道:“那……你家里人都在老家?这么远过来读书,他们会经常来看你吗?”他试图从“家人”这个看似温暖的角度切入。


    这一次,江温寒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放下手中的教案,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靠了靠,虽然坐姿依旧端正,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姿态。他深棕色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湖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薄唇抿得更紧了些,唇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爷爷奶奶在老家。”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陈庭州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他们……年纪大了,不便远行。” 他没有提父母。说完这句话,他便迅速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教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纹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枯枝敲打着玻璃,发出笃笃的轻响。陈庭州看着江温寒重新低垂下去的眼帘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简短的“爷爷奶奶”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更深的世界牢牢锁住。那片刻的沉默和回避,比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信息:止步于此。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江温寒周身那层无形隔膜的厚度和寒意。那不仅仅是对外界的疏离,更像是一种对过往、对某些柔软部分的严密保护。如同那些指向苍穹的枯枝,看似脆弱,却在凛冽寒风中沉默地守护着地底深处不为人知的根系。陈庭州心底那点探究的火焰,被这无声的拒绝轻轻拂过,虽然没有熄灭,却感到了一丝被冷风刺痛的微凉。他默默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指尖却有些发凉。


    枯枝兀自问天,沉默是唯一的回答。寒玉心扉紧锁,窥探者只能触碰到冰冷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