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心间生灯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熔岩已褪尽,热风仍袭人。


    忘川边血水凄凉,满地废墟,只有镜里天一间能称得上屋子的东西,现下没有了能够过河的蜡桥,彤鲢只得漫无目的地带着一群孤魂野鬼游荡。


    彤鲢一身粗布衣裙都滚得脏了,麻花辫也半散,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狼狈极了。薄红带着孟玄鱼走了,她周身没有半点法力,既参与不了黄金台之考,也不能丢下这些野鬼们跑去人间道,真是满腹委屈。


    她抽抽搭搭地在前头带路,怀里还揣着沉甸甸的蜡油土块,入目空荡,心里没有半点主意。


    忘川河一望无尽,火屑纷纷如蝶,彤鲢越走越丧气,茫然四顾,偏偏又没有个能替她拿主意的人,分明平时她只要跟在阿涂和孟玄鱼身边就成了。


    方才那点在孟玄鱼面前的勇气都是强撑出来的,彤鲢困顿且迟缓地想,镜里天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去,那她究竟还能去哪儿?


    她茫然地一回头,见身后跟着的野鬼们唯唯诺诺,一个可靠的也挑不出来。


    彤鲢鼓着腮对他们怒目而视,正要双手环胸,右手忽地摸到怀里的土块,嘴一咧,竟是毫无预警,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


    众鬼都慌了,你推推我,我给你一脚,谁也不敢上前去。


    最后一个淹死的水鬼壮着胆子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头。


    彤鲢大力地一扭身子,什么也不想管,只是孩子似的越哭越伤心。


    为了根除将来彤鲢能够成仙的全部可能,云弄拔除了她身上的慧根,又毁去她的灵台,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从前混在饿鬼道里只知道吃,饿鬼个个生得丑陋,会说话的也少,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了。


    可是自从跟着孟玄鱼到了永昼城,再辗转在镜里天落脚后见着阿涂,她才知晓原来自己并不是饿鬼。


    为了能讨阿涂的欢心,彤鲢用尽全身解数,想把自己打扮得聪明漂亮些,还跟着孟玄鱼学了好久的唇形辨言之术,为了跟上阿涂那碎嘴子的语速,整整几百年,好不容易能跟上他说的话了,阿涂却死了——他骗人,他骗人!


    连孟玄鱼也骗人,遇着了大事就丢下她不顾了。


    就算她说了自己也可以,为何不追问两句呢,为何不一起把她带走呢?


    彤鲢双脚在地上乱蹬,很想不讲道理地大哭大闹,偏偏喉咙里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能乌鸦似的哑叫个不停。


    她也恨云弄。


    尽管客栈里谁也没有告诉过她,但彤鲢就是隐隐知道,那个把孟玄鱼和阿涂害得只能躲在忘川河边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爹。


    但她恨云弄的缘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从未管过自己。


    管生不管养,她就算认识他,也不会给他好脸子瞧。


    彤鲢在这头哭,跟着她的野鬼在旁围了个圈守着,那水鬼触了霉头,更没一个人敢去惹她——镜里天老板都落跑了,只剩下个划船的,要是这划船的也撒手不管,他们投胎一事更是遥遥无期,往后真的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彤鲢直哭得满身大汗,终于慢慢收了气力,绷着张脸假装无事发生,又从地上爬起来,闷头又开始带路。


    野鬼们都松了一大口气。


    水鬼瞧着彤鲢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没底:“这划船的小姑娘真能送我们投胎去?”


    其他几只野鬼赶紧示意他噤声,“要么跟着,要么你自己另谋生路。”


    如此走走歇歇,一直到了忘川尽头,彤鲢都没有寻到阿涂的半点踪迹。


    飞瀑如练,冰丝带雨,此处终于彻底褪尽了那熔炉所带来的炎热,也让彤鲢一颗原本满含幻想的心渐渐凉透。


    她的小腿和裙摆都浸透在水里,分明知道什么也摸不着,却还是徒劳地摸着,希望自己能摸到阿涂的一点碎渣。


    只要有阿涂身体上的一小部分,孟玄鱼那么神通广大,定然可以叫阿涂活过来的——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蜡油土块混入了太多杂质,根本取不出来完整的蜡油。


    野鬼们扑通扑通跃下了瀑布,掉进水里去投胎了,没人肯为了彤鲢留下来,也没人愿意陪一陪她,不过也对。


    彤鲢想,孟玄鱼说过的,人人只顾自己,才是天经地义。她抱着膝头不去看那些接连跃下的影子,身边很快就变得空荡荡,彤鲢彻底安静下来,蹲坐在水里一动不动。


    直到周身湿透的水鬼逆着水流艰难爬回来叫她,彤鲢才如梦初醒。


    眼泪早流了满脸,她仓皇地擦了擦眼睛,疑惑地看向比比划划的水鬼。


    水鬼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瀑布下方。


    彤鲢不是鱼,但划了几百年船,也算粗通些水性,便捏着鼻子大吸了一口气,跟着那水鬼一跃而下。


    悬空感只维持了一刹那,湍急、凶狠的水流立刻裹住了彤鲢,她猝然呛了一大口水,无法抵抗地朝深潭坠去。


    她咕噜噜突出一长串泡泡,正以为自己将要淹死在忘川河水中时,水鬼黏腻冰冷的胳膊骤然穿过腋下,双腿划动,生生将彤鲢将水里提了起来。


    “哗啦!”一声轻响,彤鲢的脸猛地冲破了水面。


    身前身后浮着的都是那些跃下来投胎的野鬼们,彤鲢咳嗽了几声,左手抹开额前早就湿透了的碎发,右手去摸自己胸口揣着的那块蜡油土。


    正在此时,一道光芒穿透水气刺进她的瞳孔深处,简直亮得不像忘川边该有的光。


    彤鲢被晃得张不开眼,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本通向三恶道的大门处,竟然凝聚了一个光轮圆环,宝光流转,静悬在空中,就在翻腾的水雾之上。


    毫无疑问,那是阿涂的一部分。


    是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个井盖,堵住了三恶道大门,将身后的妖物与撕咬全部隔绝在忘川河水之外。


    阿涂还活着。


    有了这一部分,孟玄鱼就可以使阿涂活过来的。


    彤鲢的眼泪几乎瞬间就要夺眶而出,那光轮井盖原本该是个很滑稽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像太阳似的神圣,只是静悬在那里就令彤鲢想哭着跑过去抱住它。


    像一只眼睛,阿涂不骂人也没生气时候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彤鲢,温润的光芒无声流泻,照亮这从来无星无月的忘川水天。


    彤鲢紧紧攥着藏在心口的那块蜡油土,像拢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


    这大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彤鲢知道。


    可是阿涂的大部分身体都被融化在熔岩里了,失去法力支撑,这部分身体做成的大门又能维持多久?


    这是她仅剩的一点点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