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刘招娣独白

作品:《年代捡漏文:我就蹭蹭

    我叫刘招娣。


    从我记事起,肚子就总是咕噜咕噜叫,像养了一只贪吃的小青蛙。


    阿妈说,那是肚子在唱歌。


    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阿妈的腰弯得像老牛拉犁时的木轭头,可阿公阿姆还是骂,骂她懒,骂她晦气。


    叔叔婶娘看我的眼神,比冬天的风还冷。


    阿爸呢?我从没见过他,只听过他的名字。


    他就像田边的稻草人,远远地立在那儿,风一吹就晃,可从来不会走过来。


    有一回,阿爸受伤的消息传来,阿公阿姆除了哭嚎,就是咒骂阿妈不详克夫。


    阿妈缩在墙角发抖,像片晒蔫了的菜叶子,蔫巴巴的。


    我不明白,阿妈连村口都没出过,怎么害阿爸流血?


    "阿爸是被坏人打的,不关阿妈的事……"


    话还没说完,阿公的竹条就"咻"地抽在我背上,好疼好疼,像被火烧了一样。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挨打也是。


    晚上我趴在柴堆上数星星,肚子里的青蛙叫得更响了。


    柴房的风呼呼往里钻,我把稻草堆在身上当被子。


    阿妈在偷偷哭,声音像夜里老鼠啃米缸,细细碎碎的。


    我爬过去给她擦眼泪。


    阿妈摸着我的头说:"招娣啊,要记恩,老刘家给我们瓦片遮头……"


    我撅着嘴不说话,心里堵堵的。


    阿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煮饭、喂猪、洗全家人的衣裳……手泡得像发白的树皮,腰都弯成了月亮,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早先我还敢顶嘴,可每回顶一句,就挨一顿打。


    后来我也学乖了,像阿妈一样,低着头,缩着肩,活成了个胆小怕事的闷葫芦。


    五岁那年,阿爸立了功,村长来报喜。


    阿公阿姆笑得像晒裂的南瓜。


    这回没有人说阿妈旺夫。


    不久后阿爸回来了,可阿妈却哭得比挨打时还厉害。


    因为阿爸要和她离婚。


    阿妈跪在地上求他,说会加倍孝顺老人、照顾家里……


    阿公叼着旱烟袋不说话,阿姆撇着嘴数落什么不下蛋的母鸡。


    不知道大人们商量了什么,后来阿爸的绿挎包不见了,院子里只留下几个深深的鞋印。


    阿妈留在了刘家坳,从那天起,她干活更拼命了。


    我的手上的茧子也变厚了,硬硬的。


    "招娣,要多干活,不能让人说闲话。"阿妈总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漏雨的屋顶,喃喃自语,"没地方去啊……没地方去……"


    七岁那年冬天,阿爸带着挺着大肚子的小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五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娃娃。


    他们穿着崭新的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像年画上的福娃。


    阿姆笑得满脸褶子挤成一团。


    大人们推搡着我的后背,"快叫阿妈!"


    我不愿意。


    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阿妈呢?


    我偷眼看了看站在角落的亲阿妈,她的手指绞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像根快要折断的芦苇。


    那五个弟弟可机灵了,看见小妈皱眉头,立刻"哇"地炸开了锅。


    这个扯我辫子,那个踢我腿弯,像一窝被捅了蜂窝的马蜂。


    天黑时,我和阿妈住进了猪圈旁的草棚。


    夜里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吹得我们直打哆嗦。


    隔壁的老母猪"哼哧哼哧"地拱着食槽,我和阿妈紧紧抱在一起,数着它拱食的声音熬过一夜。


    小妈带来的衣裳可真多啊,花花绿绿的堆成小山,把阿妈瘦小的身子都埋住了。


    河水好冷,我的手指头肿得像地里刚拔出来的胡萝卜,又红又胀。


    偷偷舔了舔,咸津津的,一点也不好吃。


    "招娣,快把衣裳拧干。"阿妈的声音哑哑的,她的手裂了好多口子,还在拼命搓洗着小妈的裤子。


    那五个弟弟长得太像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有一回我把二弟的鸡蛋羹端给了三弟,阿公的巴掌"啪"地就甩了过来,


    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耳朵里像钻进了夏天的知了,嗡嗡嗡响个不停。


    还被罚不许吃晚饭,


    我蹲在灶台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越看越像块能吃的红薯干。


    阿妈趁着添柴的工夫,偷偷往我手里塞了块咸菜疙瘩。


    "招娣,咱们忍一忍。"


    大年初三,我蹲在墙角,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又裹紧了些。


    忽然听见细细的抽泣声。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妹妹站在我跟前:"姐姐,我、我找不到外婆家了……"


    我往后缩了缩。


    上回五个弟弟就是这样,老幺假装摔疼了腿,


    我刚蹲下去看,老大就揪住我的辫子不放,老四转头跑去告状说我打他。


    我挨的那顿扫帚疙瘩,现在屁股还疼呢。


    妹妹哭声越来越响,我有点心软,但是忍住了。


    万一她也是装的怎么办?


    "我、我有糖……"她突然从兜里掏出半块芝麻糖,在我眼前晃了晃,


    糖纸上还粘着几粒黑芝麻,"你带我回去,这个就给你。"


    糖啊……只在过年时见小堂弟吃过,他舔得"吧嗒吧嗒"响,说这是世上最甜的东西,比山里的野莓子还甜。


    我舔了舔嘴唇,没忍住馋,答应了。


    一路上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好听,也不朝我吐口水,真好。


    送妹妹回到她外婆家后,她真的给我了芝麻糖。


    又香又甜,我添了好几口。


    半路又后悔了,添太多口了,应该留着以后慢慢吃的。


    拖着步子迈进院门时,阿姆的骂声立刻追了上来:"赔钱货又死哪儿野去了?"


    现在听到这些话,我的眼睛已经不会发酸了——就像手上磨出的茧子,疼着疼着就没了知觉。


    灶房里,阿妈正佝偻着腰在煮猪食。


    蹑手蹑脚凑过去,从怀里掏出那方皱巴巴的糖纸:"阿妈……"


    我想让她也尝尝这世上最甜的滋味。


    阿妈的手在身上搓了又搓,才小心地接过糖纸。


    她枯黄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纹:"招娣真孝顺……"


    可下一瞬,


    "这金贵东西该留给弟弟们吃的。"


    我的手指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死死攥着糖纸不肯松开。


    可是阿妈很难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股热气猛地冲上眼眶。


    夜里蜷在草堆上,我摸着空荡荡的衣兜,舌尖偷偷回味着那点甜味。


    幸好……幸好当时舔了好几口,要不然这世上最甜的滋味,我连尝都尝不到。


    弟弟们不稀罕芝麻糖,要扔了。


    我想讨回来,其中一个弟弟说,只要我趴在地上学狗叫,就把糖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


    这么好吃的东西,学狗叫而已。


    可是他们说话不算话,他们才是小狗。


    ……


    今天猪草打少了,阿姆拿着烧火棍打我。


    "吃白饭的赔钱货!"


    她每骂一句就加重一分力道。


    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我干的活比她多,不是吃白饭的。


    但开口只会换来更狠的毒打。


    阿妈躲在灶房抹眼泪,还是那套老话:"要记恩,要忍着……"


    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趁他们不注意,攥着生疼的胳膊溜到了后山的山洞。


    往常哭一场就能好些,可今天眼泪越擦越多,我越哭胸口越闷,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烫。


    恍惚间,看到一个满身是伤的大姐姐倚在洞壁上。


    她的眼神比阿姆最狠的时候还要吓人。


    她说没地方去,希望暂时住在我这里。


    还会付我住宿费。


    我困惑地眨眨眼,我自己都没地方可以去,怎么给她住处?


    不过看她浑身都是伤,和我一样,心一软还是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大姐姐似乎认识阿公阿姆。


    她咬牙切齿骂出来的那些话,我都只敢在心里想。


    骂完后她问我有什么愿望。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要住的,是我的身体。


    我好像变成鬼了。


    低头看着自己青青紫紫的胳膊,突然看都觉得像件破烂的抹布,谁爱穿谁穿去吧。


    这个念头刚起,大姐姐就化作一缕青烟钻了进来。


    我并没有消失,只是像退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愿望呢?"她在心里问我。


    "我想有吃不完的芝麻糖。"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拂过我灵魂时暖融融的。


    后来我们拉勾:吃糖的时候我来掌控身体,她以后还会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人。


    也行吧。


    不过因为我的愿望不够大,她也很虚弱,多数时候还是我在用这具身体。


    做鬼的日子比想象中自在,闻不到饭香,感觉不到棍棒。


    只是每到年关,心里就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麻雀,扑棱着翅膀要往村口飞——不知道妹妹今年来不来?


    应该来吧,虽然阿妈没有娘家可以回,但婶娘说过,出嫁的女儿初二都要回娘家的。


    她虽然总是欺负阿妈,但是没说谎,妹妹果然又来了。


    一年不见,她长肉了。


    这次我学聪明了,接过糖就直接塞进嘴里。


    糖块在舌尖化开的滋味,比梦里还要香甜。


    妹妹还送了我一个小陀螺,说是她阿爸亲手磨的。


    哥哥有,她也闹着要。


    这点比我好,弟弟有的东西我不能跟着要。


    这个小陀螺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贝,藏在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墙缝里。


    每次不开心了,就偷偷拿出来转一会儿。


    看它在泥地上旋转的样子,仿佛把我的委屈也一圈圈甩了出去。


    转着转着,眼泪就干了。


    阿爸又添了几个孩子,阿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就像从前盯着要出栏的猪崽那样上下打量。


    大姐姐说他要把我卖掉,就像阿妈家卖掉她一样。


    那天来了个瘸腿男人,满口黄牙喷着酒气,粗糙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


    我吓得直往阿妈身后躲,却听见她说:"招娣啊……这都是命……"


    声音像晒干的稻草,一碰就碎。


    天还没亮透,阿姆的尖叫声传来,我慌忙跑出去,仰头看见阿妈的双脚悬在房梁下,破草鞋还在轻轻摇晃。


    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直到大姐姐强行接管了我发抖的身子。


    夜里我烧得像块火炭。


    头脑清晰地做了个又黑又长的梦。


    像泡在苦瓜汁里。


    我看见长大后的自己被链子拴着脖子锁在猪圈里,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条狗。


    我不想醒过来了。


    恍惚间,妹妹扎着红头绳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她给我的芝麻糖纸我还留着,就藏在贴身的破口袋里。


    有时候半夜饿醒了,就拿出来舔舔,甜味早淡了,可总比刷锅水好喝。


    诶~今年还没看见妹妹呢,她肯定又长高了。


    村里人嚼舌根的声音飘进猪圈。


    "省城火车站发生命案,刘芳的小女儿当场死在那里……"


    刘芳?那不就是妹妹的阿妈?


    妹妹会死?


    胸口突然剧痛,像被烧红的火钳捅穿。


    "大姐姐——"我对着虚空喊,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有愿望了!"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看着被趴在猪圈里的自己,一字一句:"我要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一个不落地遭报应;


    我要彻底摆脱''刘招娣''这个名号;还有……"


    我眼前浮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帮我去提醒妹妹,1968年12月千万别去火车站。"


    "好!"


    大姐姐占据这副身躯的时间越来越久,而我像冬夜里将熄的炭火,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每次短暂清醒,都发现刘家又少了些人。


    一场大火,把刘家老宅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


    大姐姐带着我们的身体离开了刘家坳,一路追到了阿爸所在的部队驻地。


    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个新娶的小妈手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会发光的奇怪武器。


    但她终究敌不过凶巴巴的大姐姐。


    每完成一个心愿,我的灵魂就轻盈一分。


    那些经年累月的淤青正慢慢褪色,鞭痕也在逐渐淡去。


    我仿佛泡在温热的糖水里,连指尖都泛着久违的甜。


    最后一站来到妹妹家。


    大姐姐不想太过暴露自己,打算放一张提醒的纸条就走。


    没想到惹到了一个小气鬼。


    多年不见,妹妹长大了。


    但是好像没有以前机灵,她信了大姐姐的鬼话。


    还没察觉这副身子早已换了主人。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我们分别时她还是个小孩子。


    "这丫头精着呢。"大姐姐知道我的想法后轻笑,"我们只是彼此不说破罢了。"


    大姐姐答应的愿望都实现了,我该走了。


    阿妈的身影在尽头若隐若现,还是记忆里佝偻着背的模样。


    她朝我伸出布满裂口的手。


    我望着那浑浊眼睛里未落的泪,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想当阿妈的孩子了。


    "下辈子你会投生到糖罐子里。"大姐姐用我的嗓子轻笑,"有穿不完的花衣裳,吃不完的芝麻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