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以卵击石

作品:《小缺角

    最后,那枚戒指仍穿在离玦项链里。


    俞珵点到即止并不勉强她,离玦想,这戏精总是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可怜委屈相,实则最游刃有余,单凭几句话不知不觉拉低她的底线。


    中计了。


    可恶!


    新学期课程紧凑,她和俞珵的专业不同,又各自忙碌兼职和社团,眨眼大半个学期过去,元旦放假三天,离玦从图书馆回宿舍,经过校内新商业区,一片热闹。


    郦大生活商业区扩建后,不少餐饮店陆续应标入驻,其中包含一家大型综合超市,当晚王贤拿着招聘告示回宿舍,说超市正招收兼职,待遇可观。


    离玦看着招聘告示,是俞家旗下的子公司。


    竟然开到学校来了。


    “离玦咱们去试试吧,时薪比勤工俭学的时薪高多了。”


    “我最近忙,就不去了。”


    “那你陪我去可以吗?”王贤央求,“李安回家了,我一个人紧张。”


    “……好吧。”


    第二天离玦陪王贤来到超市。


    开业日定在三月,离玦打量正在筹备的超市内部,占地极大,囊括整个负一层与部分首层面积,不得不说选址大胆,学校客流量有限,生鲜和大型货品根本不适用在校群体,这不妥妥亏本生意吗?


    “你不知道?学校附近的地铁口年后开通,之前以地铁为卖点的新楼盘也陆续交付了,那片小区挨着咱们学校和地铁站,怎么也不亏。”


    “这家超市也是,别看它在开在学校,实则它有两个入口呢,一个面向学校生活区,另一个外朝新盘商业中心,离新小区特别近,可狡猾了。”王贤自信握拳,“我对未来单位了如指掌。”


    离玦忍俊不禁,前来面试的学生不少,两人边聊天边等待工作人员安排,轮到王贤,离玦在超市外等待。


    正无聊,俞母出现在她面前。


    曾经她和俞珵‘假官宣’以为就此能引出俞母,然而对方不为所动,俞珵也诧异俞母的不闻不问,没料到今天竟然出现了。


    还是趁俞珵不在学校的日子。


    真是不意外。


    “离同学,好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了,离玦看着眼前短发浓妆的干练女人,并不惊讶,见面不过是早晚的事,或迟或早而已。


    该如何称呼旧同学的家长,阿姨、伯母、俞珵妈妈,曾经无形的审判困扰她整个青春期,如今,离玦开口,“俞夫人。”


    这是她微不足道的小小报复,一个丢失自己姓氏地位,仅剩已婚身份的称谓。


    对方何其精明,马上感受到她的挑衅,几可不察皱拢起眉,很快恢复如初,不悦藏在眉心深端,眼神谴责她牙尖嘴利。


    离玦心想,俞母该庆幸眼下不是她最叛逆的初中期,不然高低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牙尖嘴利。


    “这个称呼,当真让我意外。”俞母笑意不达眼底,“几年不见,离同学看着变化不少。”


    的确变了不少,几年沉淀,童年那颗‘满口黄牙举着大剪子女人’的脓疮已摘除,心魔降伏,离玦不卑不亢地把披散的头发拨到脖子后,挺直背。


    “塞翁失马罢了,意外发现自己很适合留长发,就一直留着了。”


    俞珵曾问过她留长发的原因,她开玩笑说五中的义剪活动停了,其实不然,近乎怄气地把头发留长,更多是为争一口气,摆脱俞母眼中‘寒酸’、‘小家子气’的破落形象。


    所幸倾注心血养护,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美好反馈,诧异原来自己的头发可以这么好看,连锁效应下,她逐渐正视自己的身体,直面心底的本质欲望。


    于是初衷变了,慢慢地不再为了改变某人眼中的自己,而是为了最真实的自己。


    一点点地,解放拘束的灵魂。


    再也无人能逼她卖发,她全权掌舵自己要活成的样子。


    小时候被离燕拉去卖头发,可怕的大剪子蛰伏成心魔,恐惧再一次割下头发、再一次遭遇被嘲笑的窘迫,拒绝留长发。


    但不代表她不喜欢,不渴望。


    害怕留长发不代表不喜欢长发,穿别人的旧衣服不代表不渴望新衣服,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一面,也会渴求某样东西,只因以前得不到,便懦弱地扼杀真正的欲望,自我欺瞒。


    她分明可以得到更好。


    “这么说来多亏了我?”俞母那双长眼睛与当年无异,蟒蛇般的青光混浊尖利,“一句话足以让你改变,可见你心里奉承的是什么。”


    扣上一顶‘贪婪’帽子还顺带邀功,当真一石二鸟,离玦哂笑,“攀高登峰乃人之常情,各人爬各人的山,谁也不碍谁,如果我登顶却不让别人登,甚至耀武扬威嘲讽后攀山者,这样的小人作派,我先扇自己一耳光。”


    俞母变了面色。


    挽皮包的手一动,露出泛着光泽的佛珠,扁长的椭圆状,通体蜜蜡黄的颜色,珠子相碰,发出极轻细微的‘呖呖’声。


    “俞夫人,今天到郦大来是找俞珵吗?”离玦故意端出主家人的语气激她,“俞珵和朋友短途游,明天才回来。”


    “我儿子的事,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您误会了,我是在打听俞夫人您的安排,接下来您有空吗?我有一些无法解开的困惑,希望得到您的指点。”


    不多时,两人坐在超市会议室。


    室内空旷,未完善的布置略显简陋,助理端来茶水,随后关门离开。


    “说吧,想问什么。”


    离玦看着白色瓷杯里漂浮的茶叶,其实她很不喜欢‘对话’这一套。


    一旦开口,意味着双方思想交锋碰撞,贬低、吹嘘、对峙、奉承,甚至为掩饰自身卑劣,添油加醋演绎出善良的面孔。


    这就是为什么穷人爱听富人的故事,富人不爱听穷人的故事,穷人的故事是真的,再装也假不了,富人的故事是假的,再真也是装的。


    离玦心想,真是委屈这位大人物了,耐着性子陪一个穷人。


    “关于小梅姐的。”离玦单刀直入,“为什么对小梅姐的公司下手?她不是您亲妹妹吗?”


    “就为这件小事?”


    一个人创业两年的心血是小事,四处奔波殚精竭力是小事,被窃取成果是小事!离玦咬住了牙关。


    “自然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俞母理所当然道,“小亭眼光不够长远,长期以往必然碰壁,我只是提前让她看清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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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所以她合伙人卷走公款,是您的手笔?”


    说出来都觉荒谬,“那条朋友圈是您要求小梅姐发的,她让我劝俞珵转学,也是您的意思,您不愿在俞珵面前充当恶人,于是让小梅姐来当,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做这些事,必须拿捏她的七寸,我说得对吗?”


    俞母拨弄了一下手腕的佛珠,唇边笑意阴冷,“想象力挺丰富。”


    不承认也不否认,成年人的圆滑老道何尝不是另一种贬义,离玦心如明镜,深知执着内情也不会有结果,“我想知道原因。”


    “如果只为离间俞珵和我的关系,您没必要重创小梅姐的事业,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离间……”俞母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确实。”


    “有些事只言片语无法解释透彻,现在你这么问我,我倒想不起理由了。”


    俞母身子往后靠,姿态高傲,“我倒要问你,你跟我讨一个说法,之后呢?”


    离玦仿佛听到俞母后面没说出口的话,‘你想改变什么’、‘你能改变什么’。


    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没有之后,我只想弄清楚原因。”并非为梅亭发声,她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高一的事,吐出来矫情,咽下去呛嗓子,离玦无法放任它不明不白噎在喉咙,影响她呼吸,影响她说话,多幼稚,她执拗地想知道真相,想明确告诉自己,一切与自己无关。


    俞母看着她,那眼神毫不委婉,是俯瞰、是鄙夷、是静待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丑闹出洋相的怜悯与轻慢。


    无妨,谁是小丑谁闹洋相还没个分晓,都是一样的底色,谁比谁高贵,离玦俨然回视那道目光,即便是逞强的盛气,亦不甘落于下风。


    “以前不理解小亭为何搬进那间破房子,更不理解她对我说的话。”


    “她说,她遇到一个和我很像的女孩。”


    “我妹妹一向眼拙,我也习惯了,只是哪里像了?无头脑、横冲直撞,后来我明白了,确实像,像到不自量力要复刻我的路。”


    “很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


    俞母似笑非笑,“这么说吧,就算我不告诉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揶揄的语气带着戏耍,是猫抓老鼠的嘲弄,听在离玦耳中像淬了寒意,原来梅亭也对俞母说过同样的话,说她像俞母。


    真是天大的笑话。


    迎上对方的讥讽,离玦道,“的确不能怎么样,毕竟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而且我听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话锋一转,“但我会肯定自己的猜测。”


    “按理说您和俞家都不缺教学资源,我一直好奇俞珵为什么会转学到五中,为什么投靠忙碌的小姨而不是任职大学的堂姑,分明俞珵和他堂姑更亲近。”


    “难道是因为您拿捏不了比您更‘高位’的人?”


    对方自如的神色褪得干净。


    不甘露怯,避而不走光明大道,选择自以为安全的街巷,殊不知巷路缺了角,离玦镶嵌在这个阴暗小缺角里,绊了俞家母子一个踉跄。


    “所以怪谁呢,是您亲手送上的破绽。”


    “牙尖嘴利!”


    离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