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天，这天晚上，离玦收到俞珵的微信。


    准确来说，是他卡着凌晨十二点发来的生日祝福。


    今天是她的生日，已是夜深，离燕在客厅来回走不知捣鼓什么，她习以为常躺在床上捂住耳朵，枕边的手机‘叮铃’一声响。


    这几天离玦情绪烦闷，俞珵发来的消息她多半只看一两眼，偶尔回复表情包，更多的是沉默。


    踏入凌晨，新的一岁，一切并无不同，看着俞珵发来的‘生日快乐’和双手托腮的奥特曼，神差鬼使回复：「还没睡？」


    对面秒回：「没有」


    又道：「我是不是第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离玦打击他：「毕竟别人没你那么闲」


    于是离玦收到了一只哭泣的派大星，派大星还举着一个牌子：你赢了。


    某种意义上她确实赢了，「期末考成绩出来了」


    俞珵：「发我看看」


    离玦蹑手蹑脚下床，从书包里翻出期末成绩表，她没有开灯，打开闪光灯拍照发过去。


    俞珵：「怎么不开灯？」


    离玦：「我姥在家，开灯她今晚指定不消停」


    对面安静了数秒，好半会儿问道：「成绩单旁边那两颗糖，是二寳糖？」


    离玦看过去，两颗橙色的糖果散落在书桌上。


    亏他眼尖发现，「嗯」


    「橙子味的？」


    「嗯」


    「怎么不吃？」


    「太甜了，我只吃柠檬味的」


    俞珵发来一只章鱼哥，「我爱吃橙子味的，你怎么不给我？」


    章鱼哥耷拉着长长的嘴，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离玦：「不想给，留着好记住某人拽巴巴的‘才敢贪这么点’」


    初次见面的乌龙事猝不及防被翻起，俞珵连发了好几个委屈章鱼哥，「请求申诉，我这句话其实有别的含义」


    「什么含义？」


    「离玦是胆小鬼」


    离玦怔住，指尖停顿在九宫格音标键上。


    胆小鬼被戳中，迷茫了。


    这话指的是什么，单纯说她只敢叫价七十四元，还是面对梅家姐妹时胆小懦弱。


    迟迟没收到离玦的回复，俞珵又道，「这次期末考试你考第一」


    「看在你生日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夸你一句厉害」


    一如既往嘴欠讨打，不难看出他刻意转移话题，离玦呢喃，“你不也是胆小鬼。”


    「是比你厉害，老弟，还得练」


    「你这语气……我能想象到你现在有多得意」


    「少看我了，我只会比你想象中的更得意」


    对面发来‘你说的都对’，离玦无视咧嘴竖大拇指的海绵宝宝，「不聊了，困了」


    俞珵：「那睡吧，睡醒有惊喜」


    可不敢期待他的惊喜，离玦关上手机，离燕回来了，想必陈勇也回家了，明天得去一趟早餐店。


    第二天她到早餐店跟陈勇说明情况，一个送货电话打进来，“请问是离小姐吗？有一件货物需要你签收。”


    “我是收货人？”离玦疑惑，想不起来自己买了什么，火急火燎往家里赶。


    结果看到放在家门旁的白色山地车。


    和俞珵那辆是相同的牌子，只是车身略矮，再三核对收货人和收货号码，确定是自己的信息没错。


    “可我没有买自行车。”离玦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该不会是梅亭买的忘了改地址，就在这时收到俞珵的微信。


    俞珵：「礼物收到了吗？订单显示已签收状态」


    恍然大悟，离玦：「自行车是你买的？」


    「嗯，生日礼物」


    附上的烟花表情在对话框里弹出烟花雨，离玦看着严实的包装箱，心情复杂。


    全然没有收到礼物的激动与兴奋，她顾虑车价过高，收下如此重礼并不恰当，同时烦忧俞珵的举动会否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后续。


    大概是奇怪她的沉默，俞珵直接打来电话。


    “怎么不说话？不喜欢？”


    隔着话筒，他的声音在耳畔撩晃，离玦握紧手机，“你怎么送我这么贵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回礼，你找人上门收回去吧。”


    显然没料到离玦是这个反应，俞珵语气不悦，“你不要？”


    “我的自行车还能骑，没必要换新的。”


    “这跟能不能骑是两码事。”


    “反正我不收，你退回去。”


    “离玦你真扫兴，谁会嫌弃别人送的礼物？你爱要不要，反正送你了，随你处置。”说罢俞珵怄气挂线。


    早上十点多的天，气温逐升，很快覆上一层热浪，离玦手里还拿着那张收货单，无心理会他的情绪，犹豫直接退货还是先把车子推进屋，俞珵的电话又来了。


    铃声犹如催命符，离玦烦躁接通，他的口吻倒是平静了下来，开口第一句，“离玦，别人送你礼物，你该说什么？”


    她一愣，脱口而出，“谢谢？”


    话说出口的瞬间倏然错愕，收到礼物，脑子闪过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想法，唯独没有感激。


    明明可以大方地接受别人好意的馈赠，然而自己最初的反应，甚至由始至终的想法里，都没有‘收下’这个选项。


    连三岁小朋友都知道收礼物是一件开心的事，她却提前判决自己愧配这份昂贵。


    俞珵又挂线了。


    太阳悬在头顶，薄薄的收货单染上她的手汗，离玦把新自行车推进楼道，和俞珵的自行车并排而放。


    一黑一白两辆新车挤在楼梯下，与她的旧自行车天壤之别。


    楼道昏暗而安静。


    她独自一人站着，清晰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喜悦。


    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新自行车。


    无法否认，此刻内心抑制不住高兴。


    只是——


    她在微信给他留言，「谢谢」


    并不指望收到回复，离玦照常开店整理货架，下午她收到一份生日蛋糕。


    蛋糕店老板开着小电驴亲自送货，包装很熟悉，离玦认出那是五中旁的私人蛋糕坊，俞珵请客的泡芙也出品于这家店，价格并不便宜。


    这次不必猜，订蛋糕的和送车的是同一人。


    四寸的小蛋糕，蛋糕边沿围了一圈新鲜红莓果，中央是手画的玫瑰，造型奇特，无法恭维‘好看’。


    她看了一阵，主动给他发去消息，离玦：「蛋糕真丑」


    他秒回一个省略号。


    离玦又道，「鉴于小乡镇的平均水平，我勉强给个好评」


    俞珵：「我只知道那家蛋糕店，下一年我订别家」


    下一年……自嘲笑笑，这个承诺真遥远，很快他又发，「我应该陪你过完生日再走的」


    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离玦关上手机没有回复。


    晚上她捧着小蛋糕来赵婆家，庆庆正在屋外的小桌画画，看见她来，跑上前高兴抱住她的腰，“狸猫姐姐。”


    “庆庆乖，奶奶呢？”


    “奶奶倒垃圾去了。”庆庆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蛋糕盒子，“狸猫姐姐，这是生日蛋糕吗？”


    “是呀，庆庆的生日快到了，自然要吃蛋糕庆祝，来，我们先去洗手，等奶奶回来一起切蛋糕。”


    “好！”


    她和庆庆的生日相隔两天，去年张筝儿突发其想提出办生日会，大家聚在一起吃零食玩游戏，庆庆最是高兴，许的愿望是希望以后都和哥哥姐姐们一起过生日。


    小小人儿或许早已忘记一年前的生日愿望，但离玦记住了，记得很牢。


    “听说你三姨……回娘家了，家全也，也跟着一起去？”赵婆结巴着声问。


    “嗯，他舅在工地摔伤了腿。”离玦打开蛋糕盒子，庆庆‘哇’一声连连拍小手。


    “筝儿也回老家了，今年剩我们仨庆祝，大吃特吃。”


    赵婆笑了笑，“那男孩呢，怎，怎不见他来？”


    点蜡烛的手一顿，离玦知道赵婆问的是俞珵，“走了，他本就不是垌街的人，回去了。”


    闻言赵婆没再说什么，三人唱生日歌吹蜡烛许愿切蛋糕，今年庆庆不同于往年的跳脱，双手合十，认认真真祈祷，希望能捡到更多纸皮塑料瓶。


    心酸沉，浸染舌尖的苦涩几乎漫出鼻腔，才四岁大的孩子，她想让庆庆换一个愿望，欲言又止间对上赵婆哀忧的眼神。


    不作声了。


    突然想起，再过两年，赵婆便七十岁了。


    蛋糕香甜软绵很好吃，手画的玫瑰花被庆庆错认成红裙，满脸天真说生日蛋糕穿上了好看的小裙子。


    童言带着稚气，离玦看着庆庆身上的旧衣裳，那是垌街邻居们送来的旧衣，二手衣很难遇到合适的尺码，小姑娘常年穿着偏大或偏小的衣服。


    记忆中从未见过庆庆穿裙子。


    她轻抚庆庆的脸蛋，把自己那份蛋糕也给了庆庆。


    明天庆庆要上幼儿园，离玦吃完蛋糕便离开了，无风的夏夜，空气潮闷，回家路空荡荡，蝉鸣踩在脚步声下，一步一嗓子，尖得让人心怯。


    点开手机，好友群已经一周没有新消息，列表里的五个头像安安静静。


    往常张筝儿是最活泼的话题闸子，陈家全总会附和，自己话少，偶尔回应一两句，东子图省事只发表情包，俞珵是后来加入的，得知他们有个小群，说什么也要进，结果进群后从不说话，张筝儿半开玩笑说俞珵怕寂寞。


    回到家，离燕又外出了，整栋楼只有门前的路灯亮着，离玦仰头望着暗黑的楼面，竟会想，这种破日子，哪怕只有离燕在，也好过这般苍凉。


    独自一人太闷，她没有上楼，开店营业，暑假来了，附近的小学生偶尔会来杂货店看电视打发时间，今晚却没人来，大概是看她早早关店，到别处玩去了。


    看了会儿书，手机铃声响起，一通从未预想过的电话打了进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离淑芬’，离玦难以置信，她妈居然记得她的生日？


    “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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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人在哪？”


    说话口吻带着怒气，离玦察觉到她语气不对劲，默默攥紧手机，“在店里，哪也没去。”


    “你呆得倒真安稳，不知道你姥出事了吗！？”


    离淑芬的声音一下子拔高，“这么大的人，明知你姥做的事不对不晓得劝劝？连个老人都看不住我生你顶什么用！她去小赌坊又被抓了，你们能不能让我消停点！”


    失望如海啸般席卷，离玦笑了，自嘲的笑声在怒骂中要多突兀有多突兀，她就知道，生日这种破事哪值得离淑芬费心记？


    冷言打断对方近乎咆哮的斥责，“你自己亲妈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离玦！”


    “你闭嘴！”


    情绪猛一下爆发，离玦比她吼得更大声，对着话筒嘶嚷，“你凭什么把自己的赡养责任推到我身上？我跟你很熟吗，才见过几次面啊？你是怎么说得出口‘我这么大的人’这种话？我多大？我问你，我今年多大，念哪所学校，读几年级，你关心过吗？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我姥做的事不对？离燕是今天才赌钱的吗？赌鬼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家里的钱都被她输光赔光了！我给你打过无数次电话，你哪次不是嫌我烦直接挂断？你跟有钱老公听话儿子在大别墅呆得舒服安稳的时候，你想过这里有你妈有你女儿吗？现在要花钱赎她了，才醒悟她做的事不对转头怪我不劝！？”


    “离淑芬，但凡这些年你回来看一眼，看看家里被砸成什么样子，你都没脸给我打这通电话！”


    怒吼的愤怒褪去，电话那头的离淑芬一个劲地咒骂，无非是骂赔钱货贱人垃圾惹事不消停的破话，离玦胸膛起伏充耳不闻，悬在喉咙的锯刀拉扯着痛，怒极反笑讥讽，“消停？”


    “离淑芬你听好了，你这辈子都别指望消停，你活该跪舔着脸，求你那有钱老公帮忙摆平这些烂摊子。”


    “还有，别以为每个月给一千几百就是养我，你睁大眼看清楚你那点钱到我手了没有，这些年要不是我自己的奖学金和打工钱，我连书都读不起，从小到大我没有承惠过你一分钱，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端母亲架子，您！不！配！”


    这天晚上她早早关机回房，离燕在小赌坊被抓的事直接联系上离淑芬，说明不是林叔出的警，不然东子会第一时间联系她。


    而离淑芬借此责骂她，看来这次要花的钱不少，她妈气不顺。


    无能为力的事，离玦不愿过问。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寂夜，屋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无数微小的动静清晰传进耳朵，冰箱的发动机声、客厅嘀嗒的钟表、旧风扇呼呼吹动，来回辗转难以入睡，她起床走上阁楼。


    阁楼不锈钢门‘哐’的一声，响声彻底击碎她与离淑芬对骂后的心悸，她从不在离淑芬面前表露过激的情绪，因为知道没用，同时惹来对方的看轻。


    怒骂发泄是最愚蠢的行为。


    偏偏今晚她破了自己的戒。


    就这点骨气。


    在阁楼呆坐了许久，寂夜萧条，银蓝色的星尘漫天飘散，失魂落魄错把全世界定格，离玦倚在窗台，指腹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


    还是开机了。


    没有离淑芬的来电和短信，她都怀疑是不是运营商出了错。


    反倒收到俞珵的未接来电，正看着，俞珵的电话又来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俞珵’两个字，离玦第一次认真看他的名字。


    珵，是美玉意思。


    与她的‘玦’正相反，她有缺口的瑕疵玉环。


    接通，双方皆安静了一瞬，离玦先出声，“喂。”


    俞珵发出低低的鼻音，“你今晚怎么了，手机怎么关机，微信也没回。”


    “去找庆庆了，没看微信。”离玦望着远方的天，“找我有事？”


    “也不是有事。”他的声音混杂着电流传了过来，较往日沙哑，“蛋糕好吃吗？”


    特意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蛋糕好不好吃，离玦无奈，“好吃，就是红莓子酸，赵婆和庆庆都不爱吃。”


    “那你呢？”


    “我？”


    “你喜欢酸莓子不是吗？”


    堪堪止了音，她的确喜欢，含在嘴里酸酸甜甜，比普通甜果好吃。


    “嗯，还行。”


    俞珵笑了一下，短促的气音荡在耳畔，惹起皮肤一阵异样的酥麻，他道，“你的生日蛋糕，肯定依照你的喜好。”


    原来还是有人重视。


    或许对方只是阐述理所当然的事情，离玦心底却不受控地绽开烟花。


    一朵又一朵，短暂地驱散离淑芬带来的窒闷。


    以她为优先，如此奢侈的事，过去的自己从不敢想。


    俞珵又问，“陈家全去外地了？”


    “他告诉你的？”


    “看他游戏IP地址变了。”


    “他回他舅舅家。”


    “那不就只剩你一个人？”


    俞珵试探着道，“我的学籍转好了，现在暑假，我在家也没事做，不如我回垌街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