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喜皱着眉头从床上翻坐起来，很是气愤。


    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很奇怪啊。明明昨天躲她躲得那么快，在她靠近时整个人像僵着的石头，恨不得对她敬而远之。今天又给她搭秋千做蛋糕，现在倒好了，居然还好意思给她发这种语气的这种话！


    真当她好欺负啊。


    越想越生气，任喜使劲儿从床上起来，穿好鞋，一把拉开屋门往出走。


    夏日的傍晚温度适宜，吹在人身上的风似乎是在轻抚，带着安慰的意味。蝉鸣声此起彼伏，似乎是在劝导，劝导她不必如此生气。


    任喜冷静了一点，但还是十分坚定地朝着院子里另一个屋子的门口走。


    等她走近，让她意外的是，这间屋子的窗户是黑的，从外头看不到一点儿光。


    不应该啊，东东睡得没那么早啊。


    任喜迟疑，想了想，还是决定敲门。黑不黑的她才不管，她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笃、笃、笃……”


    屋子里没有动静。


    任喜又使劲儿敲了敲，“喂，周岐，我知道你在里面。”


    “周岐？”


    又喊了一遍，敲了几声门，似乎从屋子里传来一声很轻的“进。”


    任喜推开了门。


    黑漆漆一片，打开门后隐约可以看见靠近床的地方蜷缩了一个人。


    “周岐？”


    任喜试探喊一声。


    那个方向有人特别轻地应了一声。


    “我开灯了。”


    她说完凭着记忆啪一下按上开关，整个屋子忽然亮了起来。任喜被光刺得闭了闭眼睛，适应光线后，她才朝他的方向看去。


    那一瞬，任喜瞳孔都缩了缩。


    周岐在对她笑。


    不，周岐在哭。


    靠床的角落蜷缩着一个人，他穿着洁白的白色裙子，正是她曾在海边见过的那一件，此刻整个人蹲坐在地上，裙摆铺开，双手抱着膝盖缩成一个团，见她望过来，他小心翼翼仰头，对她笑。


    他明明在笑，可任喜却觉得他在哭。


    明明怕他又在耍什么把戏骗她，可她还是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他的跟前，将手轻轻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他乖顺闭眼。


    “周岐，不想笑可以不笑。”


    她语气硬巴巴的。


    周岐没回答，只任她遮着眼睛，仰头的动作却大了些，似乎是在隔着手掌看她。


    任喜听到他说：“任喜，你喜欢我，我特别特别开心。”


    “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


    周岐被周彩玉带回去，尽心尽力当亲孙子养，周彩玉力所能及地给他最好的，可周彩玉只是一个年迈且身体不好的老人，还有一个像无底洞一样的周虎日复一日地吸着她的血，所以，祖孙二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


    周彩玉一直都是能省则省，吃的没办法省，她就省穿的。她从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自己的衣服都是邻里给的，一件件旧衣服，被她穿了又穿，补了又补，直到想补都无从下手，她才会依依不舍地把它当作抹布。


    可她对周岐比对自己好多了。


    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扣也要扣出钱给周岐买合适的衣服穿。


    每每小小的周岐穿着新衣服高兴地转圈，开心地笑，周彩玉都会一脸幸福地看着他。


    只这都是没有周虎在的时候。


    可周虎怎么能不在？他经常在家。


    周虎讨厌周岐，张嘴闭嘴都是“畜生”、“小杂种”，他哪儿能看得惯周彩玉对周岐那么好？花钱给周岐买东西？所以他把周岐的新衣服都烧了个干净。


    买一次烧一次，只要他看见，哪儿管新不新、穿没穿过、可不可惜，他就不让那些东西上周岐的身。


    周彩玉拿周虎根本没办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钱这么被糟蹋，所以后来很久一段时间，她甚至都不敢给周岐买新衣服。就用自己稍微好一点的衣服，给周岐裁一裁让他穿，或者邻居看不过眼，有自己孩子穿不上的衣服就给她，她再裁一裁让周岐穿。


    一岁半到三岁的小孩，正逐渐萌生性别意识[1]。周岐两岁半的那个夏天，周彩玉上山种地摔了一跤，为了护着他，用手撑了一下地，右胳膊骨折，好久不能干活。


    洗衣做饭裁衣全靠右手，她这一骨折，做饭洗衣还勉强可以，裁衣完全不行。


    又碰巧周虎回来要钱她没给，周虎为了撒气，把周岐的东西扔了个干净。所以周彩玉骨折的那一段时间里，为了图简单，周岐的衣服都是穿的她的大短袖，或是简单剪了一剪，垂到腿或者地上，像一个直筒的裙子。


    邻居家的孩子比周岐大一点，见周岐长得好看，又穿着这样的衣服，总说男孩子长得帅女孩子长得漂亮，男孩子穿裤子女孩子穿裙子，所以周岐是女孩子。


    小孩子的行为是模仿大人的，意识和思想也最容易受人影响。小周岐听多了，每次有人问，他就会认真告诉别人，自己是女孩子。


    还是有一次碰巧周彩玉听到他这么说，才仔细纠正过他，告诉他他是男孩。


    又是女孩又是男孩，小周岐脑袋乱乱的，直到四岁，还经常说自己是女孩，也觉得类似于小裙子的衣服穿着比裤子舒服，他喜欢上了穿裙子。


    但这会儿周彩玉早好了，他不用再穿裙子了，小小的周岐甚至会觉得可惜。


    五岁到七岁，孩子对性别逐渐形成稳定认知[2]。再加上周岐上了小学，和其他孩子接触得多、也有老师认真教，所以他彻底分清了自己的性别——他是男孩子。


    周岐是知道自己是男孩子，但他讨厌自己是男孩子。


    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全因为周虎。


    周虎不成器、是个混吃等死啃老的混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周岐五到七岁那会儿，是他最混账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儿结识了几个狐朋狗友，嚷嚷着要开麻将馆。


    开店需要钱，周虎被狐朋狗友忽悠着回来偷周彩玉的钱。好在周彩玉知道周虎是什么德行，每次挣一点钱都会及时存进银行里。


    从银行取钱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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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存折需要密码，在一定程度上防备了周虎，可也带来了很多麻烦——周虎会闹。


    像周虎这种混账，没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要不到钱，周彩玉就别想安生——家里仅有的家具他往门外摔往门外丢，周彩玉晒得庄稼他往河里倒，周彩玉挖的草药他烧了个干净，连小小的周岐，他看到也会恶狠狠给一巴掌或者踢上几脚。


    所以那一段时间，只要周虎回来，周彩玉就会把他送到邻居家，让他和邻居家的小孩玩。


    周岐聪明，心里什么都知道。


    每次周彩玉把他送到邻居家，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哭着要跟她回家。


    邻居明白周彩玉的意思，哪儿敢让他跟上去，便会在他哭着跟着跑的时候，赶紧抱住他，安慰他。


    有一次周彩玉刚把他送到，周虎就撵了过来。


    “老不死的，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儿子，连钱都不给，防我防的跟贼一样，我看着狗野种才是你儿子吧？”


    他骂得极其难听，眼看着还要扑上来拽周岐，邻居阿姨和周彩玉赶紧把周岐护在了怀里。


    周虎恶狠狠朝几人吐口水，“我告诉你，你不给我钱，我还就赖这儿了！看他娘的谁耗得过谁！”


    说着，他当真往大门口一坐。


    邻居阿姨和周彩玉拿他没办法，但怕他发疯，赶紧先带着几个孩子进屋。


    被邻居阿姨和周彩玉挤在怀里推搡着进屋的时候，周岐在哭。


    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饿了。


    见他哭，邻居阿姨忙把他搂进怀里，紧紧抱着他，轻声安慰：“不怕不怕，没事的。”


    周岐觉得抽噎不止的时候，隐约嗅到，邻居家阿姨的怀抱是带着皂角香味儿的，和周彩玉衣服上的味道一样。


    她的怀抱也和周彩玉一样温暖。


    这天周虎果然就堵在邻居家门口，累了就躺地上歇一会儿，歇够了就张嘴骂骂人。


    后来周彩玉怕他影响邻居，自己独自一人走出去，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他这才得意起身。


    但起身后他没着急走，而是慢慢在院子里物色了一圈，然后在院子中间，解裤带。


    “别看别看！”


    邻居家比周岐大四岁的女孩儿听院子里安静了，正准备从窗户探头朝院子里看一眼，忽然就被邻居阿姨一把捂住了眼睛。


    “啊，怎么了妈？”


    “那恶心鬼在咱院子里撒尿呢，一个男人撒尿，你一个女孩子看什么看！”


    听着两人的对话，周岐垂了垂视线。


    他也是男孩。


    他讨厌周虎。


    讨厌到此刻连自己和周虎一样的性别，他都觉得恶心。


    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女生。


    这样他就可以和周彩玉一样，和邻居阿姨一样，和邻居家的姐姐一样。拥有和她们一样温暖的怀抱，和她们一样温柔，和她们一样善良，一样勇敢。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拥有和周虎一样的性别，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周虎，令人恶心的周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