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听话听音

作品:《沪上危情

    树上的叶子已经不像夏季时那样浓郁和鲜亮,而是开始逐渐变浅,呈现出一种淡绿色的状态。


    梧桐叶掌状三、五裂,富有诗意的人眼里,它是心形的。


    陆砚站在梧桐叶落的秋天等杨灵。


    她想见他,他知道。


    就像辛弃疾见青山妩媚,陆砚也在渴望杨灵。


    所以他喊的是‘杨小姐’,而非杨博士。


    所以她回的是‘陆先生’,而非陆师傅。


    尽在不言中。


    现在属于工作时间。


    隔着阳台,他在对视中欣赏画中人,直到杨灵收回目光、款款踏至门前台阶。


    他们像两块磁石,起初还在边缘试探、努力克制,没曾想只是忽地迈前一步,便一发不可收拾。


    是晚上单独吃火锅、还是雨夜老洋房,此后,就像有只手在背后推着走,让陆砚背负上了一种责任感:


    有义务地挑拨这个女人。


    倘若和她‘相近如冰’,便会被深沉的愧疚感击中。


    额前碎发摇动,又是一阵迟来秋风。


    林晚声于寂静中出现。


    洁白的裙子,背着吉他。


    她说这季节得趁时候再穿一回裙子,想弹吉他给他听。


    ‘可是,我在等人,别人。’


    ‘只是一首歌而已,又不要你把耳朵捐了。’她撇过头耍起小脾气,却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每每这个时候陆砚便会‘开窍’,将身子挪向她面对的那边哄她。


    但如今一个在天边,一个在二楼,他只能原地煎熬。


    ‘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你不是个恋旧的人。’


    ‘若现在是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就和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一样。’


    ‘......你还是老样子,陆砚。’


    ‘...’


    摇头,臆想时刻便迎来结束。


    孤独是林晚声造访的前奏,这次,陆砚不清楚她为何出现。


    首先他喜欢杨灵,这点毋庸置疑。


    其次,希望她开心。


    顺便......希望,那个‘即使难受到下一刻就会昏迷、但绝不主动打扰’的骄傲女人,也能开心。


    抛开纷纷诸事,将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通过三脚猫的心理学功夫简单做了个诊断:


    不配得感引发的自我质疑,预期焦虑导致极端化想象,这是由情感预演机制诞生的失控恐惧。


    换言之,近似于‘婚前恐惧症’。


    悲观的太宰治曾写到,‘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


    他是胆小鬼吗?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


    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作为陆砚,他必须有稳固的内核和很强的心理调控。


    于是告诉自己——


    是接近幸福时的胡思乱想,它恰似黎明前的薄雾,虽然暂时模糊了视线,却正说明离光越来越近。


    ......杨灵怎么还没上来?


    捏紧栏杆——雕花栏杆侧柱虫洞边缘的朽木被张野剔除过——身后听不到动响,宛若一片黑暗。


    或许她害羞,也有可能小女生姿态发作,在等我的‘态度’。


    总之,现在不想一个人呆这。


    他要下去找杨灵,然后逗她笑,这样心便安定了。


    “我还以为你被定住了~”


    “......干嘛不叫我。”


    “看你什么时候转身呐。”双手背后,杨灵浅浅笑着,仿佛有光。


    她最近爱笑,甚是好看。


    刚见面那会,谁能想到一个月功夫,面无表情的杨督察竟会判若两人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就是在这......嗯......”


    “记得啊,来的时候就在想,当时我就是在这被......嗯!”


    她走到阳台栏杆前,两人并肩站着的时候,陆砚应该、大抵是笑着。


    其实一开始他就想笑出声,为杨小姐对仗工整的语句和语言艺术鼓掌。


    奈何那件事情中,他并没有资格当着‘受害者’的面率先发笑,所以此刻又开心、又慨叹。


    陆砚把感想一五一十告诉她,并诧异,这样奇怪的情感居然也能组合在一块。


    “采访一下,您当时是什么感受呢?”


    “嗯——,也就一般般吧。”她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眼神里有刻意扮酷的狡黠。


    “...”


    明明当时人愣在原地嘴唇都吓白了,他却不能戳破这个再明显不过的‘谎言’。


    “你果然是特别的,老实讲,我从没见过这么淡定的女生,就像......赵敏,领兵打仗的郡主,倚天屠龙记里的主人公你知道吧,你和她一样,足智多谋还有格局!”


    杨灵没看过倚天屠龙记,但不妨碍她被夸得翘起尾巴——倘若有的话。


    “就算你这么说,之前答应过请我吃饭也不能赖账。”


    双手抱胸,淡淡晚霞挂在侧脸,她偏过头看向别处。


    乌木色发丝松松挽成低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从下颌线到锁骨划出一道近乎几何般的流畅弧线。


    仿佛触碰就会惊起满颈涟漪。


    陆砚巴不得和她一块吃饭,对他来说唯一的烦恼就是,怎么找理由再欠上一顿饭。


    于是道:“肯定不赖帐,欠着这么久了,就是找我要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想,要是杨小姐说利息就是在‘一顿饭’前面加个‘每天’,也不是不行!


    “陆师傅,现在是工作时间,而我的工作不是收账。”


    她向外挪了一步,举起手机对着他说:“快,把你工作的一面暴露出来。”


    陆砚微微一愣,顺从道:


    “好的,杨督察。”


    上次在她家吃饭答应过,会帮忙在文保局的宣传短视频中出镜,没想到拍摄时刻来得这么快。


    面对镜头没什么,可拍摄的人是杨灵,这就有点......别扭。


    但老师傅能克服。


    不必商量脚本,陆砚再次爬上手脚架,拿起热熔胶枪补门框虫洞。


    且为了方便拍摄,特地半蹲侧身留出胶枪和门框接触的角度。


    可调节钢支架临时保护下,门框像做水疗的客人般惬意躺着。


    “噔,噔......”


    他使用的是低熔点白色透明胶,这款eva胶水往往不待镜头聚焦便流进了虫洞,导致画面中陆砚像个套上服化道、摆拍的流量演员。


    摄像师当然不能把可预见的骂名安他头上。


    在征得同意后,杨灵慢慢地,也踩上手脚架,在比陆砚矮三格的地方‘贴脸’拍摄。


    镜头里,暖色调橙光下,他填充木屑注入热熔胶,快速用木质刮刀沿木纹方向刮平,待胶固化后,用细砂纸轻磨至与表面齐平。


    动作精确、轻柔,一看就知道,工艺对原构件不会损伤。


    “陆师傅,讲两句。”


    她的声音很近,也很轻。


    摄像师大大兼导演的命令,名不见经传小素人陆砚不敢不从:


    “修补门框木构件虫洞,需要准备与木材纹理匹配的木屑、细砂纸、软布,若虫洞深度超过 1厘米,则预先填充脱脂棉或木纤维填料。”


    涉及本职工作,他侃侃而谈,接着道:


    “对重要文物门框,可在修补胶中混入10%石蜡颗粒......对,10%。后期需拆除时用热风机加热即可软化清除,避免损伤原材。这便是传统作业中,可逆性的体现。”


    手上动作不曾落下,木铲、镊子、胶枪在每个缺裂处依次使用,但手脚架就那么大,每每转身时两人眼神总会交错。


    杨灵踩着手脚架梯子,一只手扶扶手,半倾在架子上,不时挪动找角度。


    要知道,她穿的可是裙子。


    陆砚有点担心,看向她的鞋子——一双猫跟鞋——细跟但高度较低,还好这双没有鞋带。


    “看哪里呢,陆师傅!”


    杨灵盯着手机,手机盯着陆砚的脸,确切说是眼睛。


    “太危险了,我们去下面拍。”


    “不,二楼光线好,就在这拍。”


    “......下手脚架,咱们拍雕花栏杆。”


    ......


    “怎么样,素材够了吗?”


    在两人正式产生交集的地方,陆砚认真地为这道栏杆做spa。


    “你一直说病害记录,太枯燥了。”


    不说病害记录怎么体现准确的判断?


    不枯燥哪有专业内容?


    他脑子里冒出大大的问号,您是今天才认识工作的基本属性吗?


    年轻人要耐得住寂寞!


    “那我介绍线刻工艺?”


    “今天介绍得太多了。”


    抬起头看向杨灵,杨灵看着镜头里看向她的那双眼睛,眼神闪烁。


    玄而又玄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经三十分钟素材拍摄后,某种符合情理的答案呼之欲出——


    “你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工作也要讲究适度......”


    “噢。”


    陆砚憋笑。


    当一个从来不挑刺的人忽然挑刺,对方还是女人,那就得听话外音了。


    他说:“反正顺手,要不,咱们一起拍一条?”


    “......可是我们要拍的是宣传视频。”


    言辞闪烁。


    意思大概等于‘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拍’?


    他试探着问:“两个人一起宣传,画面更丰富,对不对嘛?”


    “嗯。”


    所以哪有什么套路呢?


    话术之所以好用大抵是因为正中对方下怀。


    她点头,很认真的那种——因为现在是工作时间——尽管离下班不过十来分钟。


    但工作中的认真分好几种。


    此时此刻,既然杨小姐严肃而古板,那就该陆先生主动推进项目了。


    放下工具将手擦净,陆砚顺势把她拉到身边,靠着栏杆、背对夕阳。


    画面里,两人第一次同框:


    女人的杏色裙子被风掀起角,发尾沾着橙红色的光;男人喉结在暮色里滚了滚。


    “等、等下,刚才头发乱了——”


    对着手机,她仍在‘挑刺’,这次是挑自己的。


    镜头跟着指尖摇晃,夕阳正从她指缝间漏下来,在屏幕上淌成流动的蜜。


    发间幽香附着奶味缠绕鼻翼,陆砚忽然凑近屏幕小声说:


    “要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