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绣球(一)
作品:《虎头茉莉与小狼》 那是在某一时刻中,总有一种微妙的东西触动了心灵深处。 ——三毛
闷……
湿漉漉的。
还很滑。
很腻。
……
她昨晚忘记开空调了吗?
程缪辞想。
盛夏,炙热的阳光透过玻璃、帘布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屋内熟睡的男女,窗外不停歇的蝉鸣扰人清梦。
程缪辞眯起眼睛,看着手臂上被捂出的汗珠,匀称白净的手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勒出一道红痕。
忽地——
激烈、热情、迷乱的画面撞进了程缪辞的脑海。
耳畔甚至还残留着青年不受压抑的呜咽。
“骗子。”
“……姐姐。”
程缪辞慢慢侧过头——
老天!
让她一头撞死算了。
身旁的青年仍在熟睡中,肩膀上的纱布早已不见踪迹,被子堪堪遮住下半身,其余部分全都袒露在外,健壮而不贲张的腹肌看得人脸颊发烫。
程缪辞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一把扯过挂在电视机上的浴巾给自己披上,低头找衣服的时候脑袋差点磕到茶几。
完了!
她有罪。
——
二〇二四年一月。
“谢谢师傅。”
一下租车,冷风就直往程缪辞的衣领钻,真叫一个透心凉。
晚上年会聚餐,程缪辞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趁脑子还清醒她连忙叫车逃离了酒店。
下了出租,程缪辞瘫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休息,胃灼烧的厉害,喉咙干到冒烟,全身酸痛到根本不想动。
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正准备起身上楼,母亲崔丽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给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怎么一条都不回?”
程缪辞:“晚上忙,没来得及看。”
崔丽英听到闺女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声音这么哑?”
程缪辞慢吞吞地往单元楼走,回道:“没有,公司年会聚餐喝了点酒而已。”
“又喝酒!”
崔丽英皱着眉,“要我说你们领导也真是鸡贼,回回逮着你喝,你也是蠢!长着嘴不知道拒绝。”
崔丽英又气又心疼:“一根筋的非干销售,你好歹也是正经大学毕业,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早点嫁人不是更好?虽说你爸走得早,可我也没想过让你撑起这个家,我就希望你早点结婚生孩子,安安稳稳……”
眼见话题就要走偏,程缪辞忙打断她:“妈,你打电话不是有别的事要说吗?你抓紧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对对,差点忘了正经事。”
崔丽英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的目的:“今天又有催债的人上饶峥他们家堵门了。”
程缪辞脱掉高跟鞋,掌心刚触地便被冻的退缩,她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声音低了几度:“报警了吗?”
“报个屁!”
崔丽英骂道:“那些高利贷认钱不认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报警有什么用?那群黑心肝的王八羔子把人家家里东西都砸光了!哎唷……真是冤孽。”
程缪辞叹了口气:“所以……妈,你打电话过来是来帮他们借钱?”
崔丽英犹豫了一下,没出声。
“这次打算借多少?”
“不是、不借钱。”
程缪辞右眼一跳:“那你要干嘛?”
“那些人肯定又要折腾好几天,这不明天饶峥正好放寒假,我又不在家,追债的人堵在家里,饶峥也不好回来,到时候影响他复习。”
“所以……我打算让你去接他,顺便在你那里住几天,刚好你们都在云江。”
“绝对不可能!”
程缪辞脱口而出。
崔丽英啧了一声:“以前又不是没住过。”
程缪辞无语:“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学生。”
“饶峥这孩子亲妈不在,亲爹又是个赌鬼废物,后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崔丽英不禁感叹起来:“我跟你友芳阿姨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临走前她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个儿子,作为邻居我们能帮一些是一些。”
“这些年我们帮的还少吗?就差没让他改姓程了。”
程缪辞直接回绝:“饶峥都多大年纪了,孤男寡女住一起不方便,再说他不能住同学家吗?再不然住酒店,钱我出,我每天要上班,年底4S店事情多——”
“就你上班,就你忙,忙到都快三十了还孤家寡人一个。”
崔丽英无情地打断她:“上小学初中那会儿,你有哪个早上是空手路过友芳水果店的?她也是命苦身体不好,又摊上个没担当的老公……”
说着,崔丽英便哽咽起来:“你爸走得也早,得亏我们家有些积蓄。”
“唉……饶峥是个好孩子就是被他爸害惨了,他那后妈冷血偏心,总之你友芳跟他都是可怜人。”
“眼看就只剩半年复读了,正是紧要关头,他不能被那些追债的地痞盯上。”
程缪辞一听,太阳穴突突地跳:“可我们能帮的都帮了,要不还是借钱吧,饶峥已经高三了不是当初那个小学生,我们已经尽力了,帮不完他们的。”
“你再说一遍!”崔丽英气不打一处来:“你上初中不也去人家家里吃过饭?才过你几年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忘恩负义,白眼狼呀?”
“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这个做姐姐的就把弟弟撇到一边,只管自己逍遥自在?”
“好歹你也看着饶峥长大,算个长辈,读那么多年书尊老爱幼,老师没教过你?”
程缪辞:“……”
她什么时候看着饶峥长大了!
不就是上初中的时候喂过那萝卜头几次饭而已。
崔丽英没了耐心:“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最多一个星期,饶峥那孩子听话的很,耽误不了你上班,你别推三阻四没点大人样。”
程缪辞心知拗不过,只能先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
崔丽英放缓语气:“对了,提醒你一句,罗俊良那小伙子不错,你要抓紧,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你都二十七了一定要长点心,好好为你将来考虑一下,天天守着那些破车有什么用?那能陪你一辈子吗?”
程缪辞拿着手机,一步一步地往电梯间挪。
崔丽英见闺女不吭声,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个倔驴!一说这事你就装聋作哑,你就犟吧!等到三十岁好的都人家被挑完了,我让你哭都没地哭!”
“妈——”程缪辞没忍住插了句嘴:“我困了,改天再聊。”
挂断电话,电梯间顷刻恢复安静。
程缪辞盯着手机屏幕,脑海中似乎能想象到崔丽英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只要一通电话,一定逃不开“结婚”这个话题。
好不容易明天能有一天休息,又打水漂了。
……
翌日清晨。
程缪辞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眼下发青的女子,犹豫了片刻,转身去厨房泡了一杯黑咖啡提神。
令人头皮发麻的苦味迅速蔓延整个口腔,一波接一波地刺激着味蕾。
呕——
程缪辞趴在洗手池边,不敢再喝第二口,把剩余的咖啡倒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冲洗残留在杯壁的咖啡液,擦干后放回了柜子。
果然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勉强咽下去也得重新吐出来。
九点十五分,崔丽英发来催促的短信,程缪辞简单收拾完便驱车赶往云江第二中学。
车子停在校外的停车场。
程缪辞解开安全带下车,看着来来往往拎着行李的家长,以及站在马路边维持秩序的保安,心情复杂地走进灰白肃穆的学校。
程缪辞记得高三(二)班是在明德楼,走到楼下迎面碰上来接学生的家长,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都是去宿舍接人。
程缪辞跟着一起去男生宿舍,打听到饶峥的宿舍时,已人去楼空,看着空旷的床板,她拨了个电话给崔丽英却发现打不通,只能原路返回去明德楼找人。
刚走出宿舍楼,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程缪辞撑开伞,抬头看了一眼灰蒙的天空,不由得放慢脚步。
明德楼坐落于云江二中的东北角,是专供高三的教学楼,清静幽雅,教学楼前种植着排列整齐枝叶茂密的香樟树。
程缪辞恍惚想起自己读初二的时候,每逢英语课都要打盹。
被老师罚扫包干区之后,自己则偷懒躲在香樟树下捡树上掉落的果实捏得满手都是五颜六色的汁液,最后放学回家又是被崔丽英一顿臭骂。
幼稚,却有趣的很。
程缪辞对着墙上的标牌找到高三(二)班,空荡的教室现如今只有一人趴在课桌上,后脑勺朝着外面。
“饶峥?”
程缪辞试着喊了一声,毕竟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好像就没怎么见过饶峥了。
听到声音后,趴在课桌上的人明显动了一下肩膀。
程缪辞不紧不慢地朝靠窗的位子走去。
青年睁开眼,抬头望向逐渐走近的女子,立马起身回应问好。
“您好,我是饶峥。”
话落,程缪辞脚步一滞,眼睁睁地看着青年如拔地而起的白杨树矗立在自己面前。
不——
准确来说,此人的身形已经超出树木挺拔的范畴,完全就是结实厚重又密不透风的混凝土砖墙,不留间隙地阻隔了窗外吹向她的冷风。
程缪辞不自觉地打量起这个过分雄伟的青年——
黑棉服、黑长裤、黑球鞋。
健壮结实的躯体被包裹其中,哪怕隔着衣服,她也能感觉到青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蓬勃张力。
饶峥被看得浑身发毛,斟酌着要不要先开口时,只见那人又向自己走近两步了,顿时绷紧身体。
男孩眉骨与鼻梁衔接流畅,尖锐的内眼角同自然微垂的外眼角,再配上饱满的卧蚕,精准地勾勒出一双抓人眼球的桃花眼。
多年不见出落的倒是愈发俊俏。
“你怎么没在宿舍等我?”程缪辞问。
饶峥闻言,愣怔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面上透着几分窘然:“……抱歉,崔阿姨让我在这里等您,我以为——”
“算了,你家里的情况你肯定比我更清楚。”程缪辞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崔阿姨的女儿,程缪辞,小的时候我们见过。”
“嗯,我记得。”
饶峥点点头,有些紧张:“麻烦您了。”
程缪辞察觉到他的不安无措,于是放慢语速,安慰他:“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相信有警察在,你家人不会有事的,这些天你就安心跟我住,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程缪辞偏头去看青年的行李,一个袋子、一个书包、一个黑色行李箱,简单到她都怀疑他是不是读高三的人。
饶峥低下头,盯住装满资料书的纸袋,声音不急不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去我同学家住。”
程缪辞眉头一挑怼了过去:“那你怎么不去?”
饶峥语塞,面上闪过一丝懊悔。
程缪辞抿了抿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先跟我走吧。”
她跟一个小屁孩置什么气。
程缪辞呼出一口气,从昨夜开始积攒的不满,此刻就像冬日说话吐出的白雾,轻飘飘地很快就散了。
饶峥背着书包,右手拖着黑色的行李箱,左手提着一袋书,默默地跟在程缪辞身后。
雨势渐大,坑洼的地面迅速积起一小片水潭,程缪辞注意力全在电话上,泥点飞溅到靴子光滑的皮面上,红色的裙摆被雨水洇湿,深一块浅一块如同草原上花豹的纹理。
程缪辞把手机放在颈窝,伞柄扣在手肘间,低着头不停地翻找车钥匙,饶峥见状忙拿过伞替程缪辞撑起。
臂弯一空,程缪辞忍不住抬头去看。
饶峥顺势低头,两人视线交汇,仅仅是一瞬间,青年便慌张地撇开目光,心脏重重一跳。
程缪辞眼睛稍弯,正要开口:“谢……”
声音被打断。
嗡嗡——
手机又是不停地振动,程缪辞耐心告罄,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在车子的引擎盖上,才发现车钥匙卡在包扣里了。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