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悲欢刹那

作品:《暴君今天也在努力续命

    深夜的御前长街从未有如此热闹。


    春夜微风轻寒,吹得人拢紧衣衫,连累宫侍手中照路的灯烛也簇簇摇曳,路面忽明忽暗,看不到尽头。


    持灯宫人面色苍白,垂头盯着绵延不绝的青石砖路,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这条路长些,再长些。


    他就算有心想要放慢脚步,身边的贵人们步履匆匆,岂能容他慢上半分?


    身不由己,一辈子为奴为婢,这般命运,他原本已经是接受了的。


    可世间最绝望的事,不是终其一生受困于黑暗,而是见过光明,却又跌入深渊!


    新帝虽年幼,执掌宫廷,赏罚有度,喜恶分明。纵然君威深重不可冒犯,却也渊渟岳峙,分明仁心。


    宫外人人传言新帝残暴,杀伐太重,绝非长寿之相。可真正在君王身边见过她的人,谁能不希望这样的帝王长长久久坐在龙椅上,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提拔女官,优待奴婢,减免刑罚,增富例银。如今宫中真正的主子只有陛下一人,他们要做的活计轻松,工资却比照原来成倍上涨。


    哪朝哪代的君王不说自己心系天下,忧国忧民?


    却何曾有掌权者当真垂眸看见他们,看见天下人中最低贱卑微,尘土污泥般的奴婢!


    三生有幸,让他们遇见这般明主仁君。


    眼看着手中的银钱多了,身上的伤疤愈合了,要命的差事一件件少了……人人都捡着盼头想要往前奔,奔一个幸福灿烂的时候,天忽然塌了。


    天杀的刺客,竟能突破层层守卫,趁着陛下独处,重伤他们的希望!


    王朝旧制,帝崩,近侍陪葬。


    转瞬即逝的光明像一场幻梦,轻飘飘破碎。睁开眼,只剩下零落的幸福残骸。


    恨呐,怎么能不恨;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眼泪已经在心中流尽,残存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太医院,期望事情出现转机。就算明知心中祈祷皆是徒劳挣扎,仍旧闭上眼,不愿看见命运的铡刀落下。


    他们如今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麻木地运作着,发挥最后的余热。


    而与他们相隔不过三尺的贵人们呢?


    夜色是沉重的锦缎,盖在每个人的脸上。


    微弱烛火摇曳,就算近在咫尺也只能看见拭泪的动作,沾湿衣襟的水迹却没有一点悲伤的味道。


    夜色是最后一层遮羞布,遮住矫饰之下,几欲喷薄而出的狂喜。


    大好前途在望,他们如何能不喜!


    重伤不治,交代遗命。


    这八个字,毫无疑问是新帝送命的钟,却是世家起复的鼓!


    从一开始同意新帝即位,他们等的就是今天!


    自幼孱弱,汤药不断,登基不足双月,先后因病罢朝两次。


    他们这位新帝,终究还是难逃那句“短命夭折”的批命!


    没有人怀疑重伤的真伪。


    以皇帝素日的表现,当面诘问都能吓得她高烧三日。无论今夜潜入皇宫的刺客再如何不济,杀个皇帝,当真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得多!


    他们已经开始畅想新帝驾崩之后的举措。


    只要皇帝一死,世家过往的罪责一笔勾销。什么死罪,什么白身,统统都不作数!


    更不用说那些损害世家利益的政策,改律、重用科举、女子为官……这些通通都要废止!


    哈哈,她当初在朝堂上贬斥众臣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短命至此,竟然只做了两个月的皇帝!


    借着拭泪动作遮掩自己眼中讥讽和嘴角笑意,新帝登基后终于有机会再次踏入皇城的世家子不由自主咧开嘴角。


    咎由自取,真是咎由自取哈哈!


    就算皇帝死后皇族血脉断绝,也算不得什么。本来么,让男子孕育血脉,分明是颠倒阴阳,从前是神异,如今便是妖异!


    妖异血脉断绝,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啊!


    收手藏于袖中,抬眸看向越来越近的大殿,世家众人眼中闪过寒芒。


    新帝活着对他们全无益处。


    可新帝暴毙无子,却是世家想都想不到的好机会!


    当然,这也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权力真空危机。


    封建王朝之所以要立储,就是为了避免出现权力真空,群龙无首,最易生乱。


    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


    当初扶持新帝,就是迫于“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压力,无奈之举。谁能想到,这皇帝推上去,反手就背刺世家,人事儿她是一件不干!


    他们现在当真是宁愿扛着危机压力也绝不能再随便推个和这位一般不知所谓的家伙坐龙椅。


    不过,眼下就算真的还有人怕说出去不好听,非要推个皇帝坐龙椅,也实在是没人了。


    眼前这位实实在在就是皇室血脉仅剩的一支,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个。


    当真是死得好哇!


    只有她一死,他们完全有信心能够迅速补全权力真空。重新拥立内阁也好,另起炉灶也好,这王朝天下,必将再次回到他们手中!


    正是百年帝王,千年世家!


    “大人,小心脚下。”


    宫灯照着大殿门槛,一晃而过。


    所有的兴奋狂喜压在心底,就像蓄势火山,无论内里多么炽热,面上却不能表露一丝一毫。


    众人端着如出一辙的哀伤悲切,缓步靠近帝王居所。


    如果此时有人从高处俯瞰,漆黑如墨的天空之下,微光闪烁的宫灯连缀成星河,势如破竹的扑向大殿,游鱼入海,众流归川。


    竟然也算得上一幅美景。


    可惜的是,只能留存片刻。


    “陛下正在与岳太傅交代遗命,各位大人,外殿稍待。”


    作为帝王寝宫,明宸殿大部分时间都是寂静的,可今夜寂静,却不同寻常。


    虞烜秋还在病中不曾出面,五位御前女官,素衣净面,守在内殿门前,素色绣屏影影绰绰,似乎真的能听见其后传来的絮絮低语。


    帝王崩,按照礼制,文武百官,贵胄公卿,凡是京中叫得上号的人物,都要到场哀哭相送。


    众臣分明都是第一次踏足新帝寝宫,却并无拘束,生疏场面带来的微末紧张早已被焦灼情绪掩盖。空气中蔓延的静默是看似平静的海面,暗流涌动,随时准备着择人而噬。


    无论真情假意,众人落在绣屏上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单薄锦缎烧出洞来。


    偌大寝宫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等在殿中的众人面上悲伤,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拼命想要听到内室的动静。


    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微末的动静牵动群臣心绪,在某个众望所归的时刻,忽而一停!


    海面的平静终究未能坚持太久,无声的眼神交流中,忽然有人起身。


    “依礼制,历代君王交代遗命都应该有文武百官见证。”


    “如今陛下却只见太傅一人,将众臣挡在门外,这恐怕不合礼数。”


    守在屏风前等着陛下吩咐的赵青君拧眉抬眸,冷冷盯住出声之人:


    “郑大人连陛下最后的清静都要搅扰?”


    郑氏,老熟人了。


    “不敢。”


    甚至连‘微臣’的自称都敷衍地省去,郑氏嘴上说着‘不敢’却更进一步:


    “陛下年幼,偶尔任性妄为,无伤大雅。可我等身为人臣有规劝之责,就算陛下不喜,也应勉力劝谏。”


    “请陛下遵循礼制,允群臣觐见。”


    迅速侧身一步挡在门前,赵青君面色冷得几乎快要结出霜花:“陛下说了只见太傅一人!”


    郑氏干脆直起身,扬声质问:“陛下任性,司仪也不知事?”


    赵青君死死盯住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尔敢抗旨?”


    整个人微不可察的一抖,郑氏眼神闪烁:“劝、劝谏陛下,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


    “你!”


    不止郑氏一人,他身后本就虎视眈眈的几位世家旧臣也起身诘问:


    “赵司仪百般阻挠我等,是完全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吗?”


    “还是说你们暗藏祸心,不敢让我等见陛下最后一面?”


    “若非你们照顾不当,陛下怎会被刺客重伤!”


    “如今又阻拦我等面圣,你们究竟抱得什么心思?”


    连番诘问之下,几位女官不避不让,齐齐上前一步,肩靠着肩挡在门前,对这些老臣们怒目而视:


    “陛下……”


    “够了!咳咳咳。”


    月白身影从屏风后踱步而出。


    快要出口的斥责被打断,女官们看向岳应文,垂眸咽下嘴边的话,侧身让开空隙。


    身形瘦小的内侍搀扶着他慢慢走到众人面前。


    岳应文称病归家有一段时日,直到今日陛下亲召,众人才知,他竟然是真的身体抱恙。


    太傅大人素来镇定的面容苍白,眼尾泛红,似乎还带着水迹。声声咳嗽压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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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像是生怕惊扰什么。


    “岳太傅。”女官中的内宫掌事林慕娥及时捧来一盏茶递给他,“陛下交代了您什么?”


    岳应文接过一饮而尽,勉强不适,抬眸环视众臣。


    “陛下交代,她过身后,一切事宜交由本官与首辅月大人商议定夺。”


    世家旧臣们心中一喜,成了!


    果然如他们所料,小皇帝终究还是撒手放出大权。


    先前出言诘问女官们的几位更是上前一步,底气十足:


    “陛下遭受今日灾祸,都是因为身边有这些妖女蛊惑,妄图颠倒阴阳,悖逆乾坤,倒行逆施,最后招致不祥!如今陛下遇害,更应该废止乱政,请二位大人立刻下令,废除女官品秩,剥去官服,打入掖庭充为罪奴!”


    “你敢!”


    赵青君下意识挡住身后姐妹,双眼通红死死盯住他们。


    “陛下还未晏驾,你们就急急忙忙想要废止旧政,分明是包藏祸心,暗存歹意!”


    江梦春握住她的手,上前一步与她并肩:


    “女官品秩是陛下钦定,岂容尔等指摘!”


    林慕娥伸手挽住赵青君臂弯,微微施力给她支撑:


    “陛下钦定的二位辅政大臣都还未开口,尔等是什么身份,也敢越俎代庖?”


    “女子为官逆乱阴阳,是悖逆人伦之举,本就应该废止!尔等既为先帝后宫之人,更不该随意插手前朝之事!如今陛下遇刺,更是你们照顾不当,招致祸事!”


    郑氏猛地被推上前一步,急急打断她们争辩,嘴里念着车轱辘话。


    “你们,你们理应为陛下殉葬!”


    “太傅大人。”


    前锋出场还应该配一位压阵的大将。郑氏话音刚落,便有人接着出声,这次更是直接向在场中最有话语权的岳应文施压:


    “陛下执意启用女官,原本并非她们的过错。自始至终,她们也不过是想要为陛下效力,为陛下分忧。”


    “落得今日地步,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当真要以她们殉葬,陛下想必也是不忍心的。”


    “老朽愿将太妃领回家去,各归宗祠。往后余生念经祈福,佑我祀元国运昌隆。”


    最后一句话,正是图穷匕见。


    死死盯着说话之人,赵青君面色铁青,握着江梦春的手无意识用力。


    她已经很久没见这位父亲了。


    骨肉分离,她被害落胎时,家中不曾有只言片语。


    生死攸关,宫中遴选殉葬人选时,她在宫门前眼睁睁看着夜色吞没最后一缕余晖,也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今却口口声声愿意接她回家?


    哈!


    老东西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各归宗祠,仿佛天大的恩德。


    可她们若是真的归家,以什么身份?


    先帝太妃,还是被废女官?


    是一颗早就失去作用的弃子,还是胆敢帮扶新帝与家族作对的孽障?


    无论什么身份落在他们手中,不必奢望什么安宁,恐怕连半分活路都没有!


    她甚至已经能预见自己的结局。


    想必“归家祈福”不了几年,就会悄无声息地病逝,死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


    冷眼盯着先后出言的郑氏与赵氏,李云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啊,好一位体谅女子为她们着想的前任次辅!


    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红脸白脸一起上!


    这些狗东西分明是逼着她们表态,若不放弃女官身份、废止旧政,就要为陛下陪葬,不明不白地去死;想要活命,就只能放弃女官的身份,各归宗祠,乖乖做回他们手心的牵线木偶!


    “呸!”


    猛地一步跨上前,李云裳狠狠把赵氏推了个屁墩儿:


    “你妄想!”


    眼神发直地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唾沫,郑氏气得大叫:


    “你,你们这群泼妇!竟敢动手!”


    “来人,来人啊!给我把她们拖下去殉葬!”


    “我看谁敢!”赵青君断喝一声。


    从未遭受如此羞辱的郑氏已经气疯了:


    “有何不敢!新帝已死,天下自然要回到我们男子手中!来人,动手!”


    无人回应。


    他这一声厉喝像落入万丈深渊的石子,连半点声响都没能激起。


    凝滞的寂静之中,忽而响起似有若无的轻笑。


    “新帝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