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虫灾
作品:《荒年》 林小草把最后一帖膏药摊在粗布上时,日头正从东边屋檐斜斜爬进来,照亮了土炕上林大山结痂的刀伤。胡栓子靠着墙根往自己腿上缠绷带,完好的左手捏着布条打了个利落的结,断指处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青白。
“水热了。”周翠花端着豁口木盆进门,蒸汽裹着艾草味漫开。林小草伸手探了探水温,恰好能化开药膏里的蜂蜡。她蹲到林大山身边,指尖刚触到伤口边缘的硬痂,父亲就疼得闷哼一声,脊梁骨把炕席顶出个坑。
“轻点……”胡栓子忽然开口,递过块干净布巾,“先拿热水焐软了。”他说话时左眼不自主地抽搐,那是被流矢擦过眉骨留下的后遗症。林小草接过布巾时,瞥见他腕骨处新添了道淤青,像被粗绳勒出来的印子。
“胡叔,你这手……”
“昨儿擦身时撞着了。”胡栓子迅速缩回手,抓起墙角的拐杖杵在地上,“大山哥,我扶你坐坐?”
林大山没吭声,任由胡栓子架着胳膊坐起。他后背的鞭伤纵横交错,有些地方还在渗黄水。林小草咬着牙把药膏敷上去,父亲的肌肉突然绷紧,炕沿的木头被他攥得咯吱响。陈秀红抱着小满躲在灶台边,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突然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痛痛……”
“小满乖,娘给你烤土豆吃。”陈秀红转身往灶膛里添柴,围裙上的补丁被火星烫出个小洞。林小草余光瞥见她走路时脚掌蹭着地面——今早挑水时,她为了抄近路踩了田埂的碎石块,此刻布鞋里还渗着血。
“娘,你的脚……”
“没事没事。”陈秀红慌忙把脚往后缩,往小满手里塞了块烤得焦黑的土豆,“你快给你爹换药,我去看看菜地。”
屋里只剩下换药的响动。林小草用竹片把药膏抹匀,发现她爹身上的伤好了不少,郑掌柜的药果然好。有机会问问这药的秘方,林小草若有所思的帮林大山抹药。
林小草在家里日夜照顾林大山和胡栓子两天,看他们勉强恢复能下地了后,她就趁着在家的这段时间,顺便去看看地里的稻谷怎么样了。
才到他们家租的地里,林小草就看见稻叶上密密麻麻全是虫眼,她蹲在田埂边,指尖捏起条通体翠绿的稻螟虫。叶片上蜿蜒的白色虫道像被刀割过,两亩地的稻苗都蔫着头,她在地里干了半天的活,就赶紧回去给林大山他们换药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小草就踩着露水进了稻田。稻叶上的虫眼被夜露浸得发胀,她捏起条青虫丢进瓦罐,罐底已铺了层蠕动的虫尸。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响,林大山扶着田埂挪过来,后腰的伤让他走得歪歪扭扭:“丫头,歇会儿吧,爹帮你捉。”林大山见小草来地里,他恢复了一些也赶紧来地里看看。
“您快回去躺着!”林小草赶紧把他往田埂外推,“胡叔呢?”
“在屋里擦身呢。”林大山看着女儿晒得黝黑的脸,喉结滚动了下,“你娘今早挑水又崴了脚,我让她在屋里歇着。”
灶房里,陈秀红正踮着脚往灶台上架锅,左脚脚踝肿得像个馒头。小满抱着她的腿直晃:“娘,饿……”胡栓子拄着拐杖进来,完好的左手端着碗草药汁:“嫂子,把这药敷上。”他手腕上缠着布条,是前几日帮林大山擦身时不小心碰了伤口。
周翠花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块旧布:“大山,该换药了。”林大山掀起衣襟,后腰的刀伤结了黑痂,边缘却有些发红。周翠花把熬好的草药糊敷上去,棉布刚缠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惊呼——陈秀红挑着半桶水摔在门槛边,水桶滚出老远,水洒了一地。
“我来!”胡栓子扔了拐杖想去扶,却被林大山拽住。林小草冲进灶房时,见陈秀红趴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护着空水桶:“没事……就是脚滑……”她鬓角的碎发沾着泥,袖口磨出的毛边浸了水,贴在瘦骨嶙峋的胳膊上。
“让我来挑水!”林小草去抢水桶,却被陈秀红按住手:“你得去回春堂,不然郑掌柜该说闲话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把水桶往胡栓子面前推,“胡兄弟,你……”
“我去!”林大山突然开口,拄着拐杖就往外走。他每走一步,后腰的伤就让他倒吸凉气,拐杖尖在泥地上戳出深坑。胡栓子猛地拦在他面前,用完好的手提起水桶:“大山哥,你歇着,我去。”
河水在晨光里泛着粼光。胡栓子单手提桶的胳膊青筋暴起,断指处的疤痕在水汽中发白。林小草跟在后面想搭把手,却被他避开:“你去看稻子,虫灾耽误不得。”他走到河中央的石头上,桶绳突然一滑,水花溅湿了他裤腿——那是截被磨得快断的旧麻绳。
中午回屋时,林小草看见胡栓子正用破布帮林大山擦背。热水盆放在炕沿,两人身上都只裹着片旧麻布。林大山后背的鞭伤纵横交错,胡栓子擦到结痂处时格外轻,断指的手掌在水里泡得发白。陈秀红抱着小满在灶房切菜,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有气无力。
“小草,”林大山突然扭头,“稻田得撒草木灰防虫。”他指了指墙角的破筐,里面堆着灰黑色的草木灰,“昨天我让你娘今天一大早去灶房里收来了。”
陈秀红往水里续了勺热水,没抬头:“这些应该够撒一亩地。”林小草看见母亲手腕上的布条渗了血——之前挑水时,桶绳勒破了旧伤。她想去找药膏,却被周翠花拉住:“先吃饭,菜要凉了。”
饭桌上摆着两碗稀粥,四个菜团子。小满捧着菜团子啃得满脸都是,陈秀红把自己碗里的野菜挑出来,悄悄放进林大山碗里。胡栓子用左手掰着菜团子,断指处的布巾滴下滴血,落在粥碗里漾开红圈。
“胡叔,我来吧。”林小草接过他的碗,把菜团子掰成小块,再放回胡栓子碗里。
黄昏时,林小草蹲在稻田里撒草木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泛着新绿的稻苗上。远处传来胡栓子劈柴的声音,一下下很有节奏,间或夹杂着林大山的咳嗽。陈秀红的身影在灶房窗户上晃动,小满的笑声像串银铃,惊飞了稻田里的麻雀。
屋里的油灯亮了,周翠花正给林大山换药,陈秀红在给小满擦脸,胡栓子坐在灯影里修补拐杖。林小草站在田埂上深吸口气,稻叶上的虫鸣不知何时停了,夜风送来灶房飘出的米香,混着草药和泥土的味道,在陋屋上空轻轻绕着圈。她知道,日子就像这刚撒了草木灰的稻田,就算生过虫,只要人还在,手没停,总有盼头在土里埋着,等着冒出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