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这里好热,带我出去(完)
作品:《千年走马》 一夜无眠,她睁着眼睛到天亮,何雨娇和吴燕去车间了,夏烛称说自己不太舒服,今天就不去了。
两人走后,她才从床上坐起,也不知道在梦里不遵守工厂的规矩制度旷班会怎么样。
今天仍旧是阴天,梦里似乎片刻没有明媚过。
再次从被护栏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看下去,院里蓝色的人潮就像阴天里一朵一朵水汽饱满的云,潮湿地遮蔽原本灿烂的阳光。
她有些头疼,觉得自己隐隐觉察到了这场梦境的关键人物,可就是无法切实抓住,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夏烛又躺回了床上,吴燕床铺底下的木头纹理有助于她理清思绪。
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的原因,或者脑细胞消耗太多,夏烛这一躺竟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屋内的光线已经暗得不行,书桌上何雨娇的闹钟显示已经是晚上六点四十五了。
这一觉睡了一整个白天,车间那边这会儿都快散工下班了。
休息了一会儿头脑确实清明了许多,夏烛觉得自己的思考能力又再次恢复,她下了床,站在没有拉亮电灯的房间中央,回想自己第一晚从这间屋子里醒来的场景。
夜半的哭声,看似正常的舍友,一览无余的房间。
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
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一个从一开始就偏离轨道的错。
走到书桌旁边,夏烛拉开了唯一没上锁的那个抽屉。
今天的黄昏罕见有了颜色,就在天地一线之间,夹杂着金黄色的丝丝缕缕的流云,夏烛穿过院子跑进车间大楼,当然这里已经恢复正常,没有前一晚的焦人群堵住大门。
一口气爬上三楼,下班的铃声已经从广播里传来,有人陆陆续续出现在走廊中,夏烛逆向挤在人群里,终于挤进了302车间,她远远看见何雨娇从工位上站起身,身边吴燕也在。何雨娇也看见了夏烛,她同吴燕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朝夏烛看过来。
“身体好点了吗?这会儿都下班了,你怎么还过来了?”何雨娇看着夏烛走到跟前。
她点了点头,不想再做额外的寒暄,于是开门见山。
“周晓莉和王经理是什么关系?”
夏烛刚说完,就见两人的脸色一变,何雨娇换下那副熟络热情的脸,嘴角和眉毛默契地往上一挑,她的眼睛将夏烛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夏烛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变快。
“你说呢?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呢?”何雨娇的语气连同表情都显得意味深长。
夏烛正要说话,一直沉默的吴燕突然嗤笑出声,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块巨大的青黑眼圈,衬得她本就大的双眼更是要掉下来一样。
吴燕保持着一种从下往上看的姿势盯着她,从嘴里一字一顿吐出音节:“自欺欺人。”
“什么……”夏烛话还没说完,车间内的灯光突然熄灭,只有微微的天光从高窗透进来,身边的何雨娇和吴燕神色不变,只是保持同样的姿势盯着她一言不发。
夏烛抬起头,她注意到正对着她们的窗户上,密不透风的防护网中挂着一丝丝飘带一样的东西,正在迎风招展。她身边,平时工位旁的女生,从刚才起就在座位上埋着头理着什么东西,这会儿朝着夏烛的方向转了个身,借着昏暗天光,她也看清了女生手里的动作。
女生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大半头发从焦黑的头顶脱落,另一些粘黏在头皮上,她正用残缺的手往身体里掏送着从胸腔流出来的烂肉,只是因为手掌心中间的肉有一半掉落耷拉着,空出缝隙,那些碎肉刚被捞起又从漏洞里流掉。
女生边捞边念叨着“不好看了”“不好看了”,她的头顶还卡着一半粉色的塑料片。
夏烛转头看去,整个车间不止这一个焦人,座椅上,门口,窗下都站着一些。
她们都是曾在这里辛勤工作的女工。
“滋滋——”,头顶的白炽灯管闪烁了几下,又重新亮起来,身边的景象皆恢复正常,何雨娇和吴燕不再看她,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门口。
夏烛沉默了一瞬,然后追了出去。
可是两人明明才刚离开,她一路跑进院里却不见二人的身影,这会儿天完全暗了下来,刚才还人来人往的四周如今静悄悄的,别说何雨娇和吴燕了,一个人也没有。
天一黑,也许此处就不再安全,她想了想先回寝室去。
走在楼梯上,夏烛正回想着刚刚何雨娇二人的神色态度和她们口中的话,空荡荡的楼道里突然传来清晰可辨的哭声,只是都不再像往日那般哀怨空灵,反而充满了怨毒凄厉。
夏烛预感不妙,按照道理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哭声不该这么早出现,她大步跑起来,哭声却紧紧追着在身后。
推开寝室的门,何雨娇和吴燕坐在书桌前,天色已暗她们却不开灯。夏烛直接走上前去,她直视着何雨娇的双眼。
“我是谁?”夏烛问道。
“什么?”何雨娇一副很好笑的模样,“小夏你这是这么了?”
“我是谁?”她继续问。
“你是小夏呀。”
“我的,名字。”
何雨娇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睛,黑暗中辨不出神色。
“夏丽芳,你发什么神经呢。”
深呼一口气,夏烛心里的猜想被证实。
夏丽芳,何雨娇口中的小夏从来都不是指夏烛,她从一开始就错了,认定自己进入梦中仍会是自己,原来她扮演的一直是另外一个人。
那么,王经理口中的“晓莉”应该是“小丽”才对,所以那个精致昂贵的首饰盒才会出现在夏烛也就是夏丽芳的抽屉里。
现在,出梦的关键就是。
“哪里有镜子。”夏烛俯下身去逼近何雨娇。
“要镜子干什么。”
她用双手撑住何雨娇的椅子扶手,将其圈在里面。
“这个地方,哪里有镜子。”夏烛面无表情地重复。
何雨娇似乎被吓到,她有些结巴。
“仓,仓库里的杂物间就有……”
杂物间?上一次去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她瞥到吴燕书桌上的手电筒,顺手拿起,再摸了一下上衣口袋,确保钥匙还在里面。
“谢谢。”夏烛对呆坐在椅子中的两人说道,然后转身离开了寝室。
耳边的哭声尖利几乎刺穿耳膜,夏烛闷头奔跑不理会那些快要凝成型的声音卷住她的发丝。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昨天夜里的那群焦人为什么追着自己,因为她手里握着能让他们逃出炼狱火海的钥匙,也许“自己”就是造成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而她为了逃出车间大楼再一次锁上了那个逃生通道。
就像冥冥之中两个时空的重叠。
冲出寝室楼,背后的哭声骤然被室外的夜风吹散,瞬间的安静让她有些耳鸣,她回身看了一眼黑乎乎的门洞,哭声连同那些被大火困住的女孩们一起,永远留在了防护网密不透风的遮蔽之下。
夏烛心里闷闷的,几天的相处,她觉得那些女孩真实的好像自己身边的同学,差不多的年纪,青春靓丽,她们爱美娇俏,却又吃苦耐劳,思念来路上的家乡却又对茫茫未来充满希望,手里来回翻转的是好年华,高窗外不可触及的是好风光。
她没有了解过所谓时运和命途,她只觉得折损一朵向阳盛开的花是很可惜的事,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走到车间大楼的铁栅栏门前,腥甜的风从缝隙中涌出,夏烛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锁链。进门右转,仓库大门敞着,和昨夜的景象相同,中央的地面上整齐摆着八十个玩具娃娃,如今她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熊熊火海中死去了八十个女孩,也许周晓莉就在其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连白天也不见她的人影。
她刚走进仓库,就注意到了门外面的楼梯上传来响动,楼上的焦人又被惊醒了。转身关上了仓库的大门,锁芯是坏的,只能暂时推上,关门这样的举动,现在做起来很是别扭,但夏烛来不及难过,她得抓紧时间找到镜子。
仓库很空旷,一眼望去除了地上的玩具就没有任何东西,更别说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了,何况她还发现地上的玩具也在扭动着身体,有要爬起来的趋势。
四处看了看,只有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没有窗户,也许杂物间的大门就隐藏在黑乎乎的墙体之中,于是夏烛快速穿过仓库,走到墙角开始摸索起来。
她还在地上发现了很多烟头,突然想起第一天看见的那几个抽烟的男人,如果是堆满货物的仓库,一个小小烟头也许就能使一切付之一炬,这个工厂还是生产玩具布娃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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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燃的材料那更不用说。
夏烛皱起眉头,她的手沿着墙面仔细地摸过,余光看见不远处地上的娃娃已经站起来了大半,而铁栅栏大门那边已经传来晃荡的响动。
就在大门被撞开,所有玩具娃娃站立起来的瞬间,她终于摸到墙面上有条隐藏得很好的缝隙,按着缝隙的位置使劲往里一推,墙上竟开了一扇门,夏烛闪进门中,关门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大门处焦黑的人群如同潮水般层层涌来,她们都朝着她的方向奋力伸出握成拳的手臂。明白了焦人就是火灾中丧生的女工们,夏烛无法再对她们生出恐惧。
打开手电筒,发现这个房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应该就是何雨娇说的杂物间了,夏烛拖过左手边的一个置物架抵住门的位置,开始在房内找起镜子。
不知道是不是这间屋子里积攒的灰尘太多,她总觉得视野开始模糊,眼前灰蒙蒙一片,这让她感觉像是回到了现实却没戴眼镜,有些没安全感。
“膨”的一记闷响从墙体传来,焦人似乎已经撞在了这面墙上,正在寻找着让夏烛从她们面前消失的门。揉揉眼睛,她赶紧继续翻找,门外的响动一声比一声剧烈,她的心也跟着颤动。
终于在两个纸箱遮住的角落,一块红布掩盖之下,夏烛找到了镜子。
她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只能蹲下身体凑近镜面,同样被灰尘覆盖脏兮兮的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老人的脸。
老人的身体爬满皱纹,长出褐色的斑点,头发黑白混杂,眼球浑浊无法聚焦,正眯着眼睛与“自己”对视。
“夏丽芳。”夏烛叫出那个名字。
镜子里的老人迟疑了片刻,最终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你就是魉,这个梦镜的主人。”
“是我。”老人的声音沙哑。
“和王经理有关的人不是周晓莉,而是你,所以你才有写着经理名字,能开启车间大楼的钥匙?”
夏丽芳小而皱缩的眼睛痛苦地闭上,她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我,都是我,他把钥匙给我,让我管理那些女工,我是车间的劳模,又拿到了钥匙,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我想拿出管理人的派头,不让那些加班的女工私自回寝……所以我锁上了门……”
“可我没想到那晚,几个抽烟的人将还没熄灭的烟头扔在了仓库,也许是棉花和布料被引燃,也许是老鼠啃坏了电线,就几分钟的时间大火燃起窜上三楼,她们……她们都死了……”夏丽芳将脸埋进手心,声音含糊不清地从指缝里传出,“我不愿意面对自己害死八十条活生生性命的事实,于是只能在梦里颠倒黑白,处处暗示与王国斌纠缠不清的是别人,可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她慢慢抬起脸来,眼睛在半空中失焦,仿佛看见了什么。
“那是,1991年……我才23岁,她们还那么年轻……”
夏烛看着眼前过分苍老并不像五十多岁年纪的夏丽芳,也许是愧疚让她在余生年岁中加速衰败,月月年年不肯忘怀,午夜梦回之时将自己困于1991年的一段时光里。年轻女孩们的生命因她永远停在了那里,只有夏丽芳老成了她们永不能达抵达的模样,除了时间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催人性命。
导致这场让人唏嘘的灾难发生的不止她一个人,这间工厂里还有很多人,随手犯下的小小错误却酿成滔天大祸,夏烛不知道那些人是否也会像夏丽芳一样愧疚到生出心魔,还是庆幸自己不曾身处灾祸之中,面对夏丽芳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声巨大的响动从门口传来,焦人将门撞开一丝缝隙,几双炭黑的手伸了进来,推着抵门的置物架。
夏烛刚想开口问夏丽芳石头的事情,就见镜中的人伸出手,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反应过来,也将手伸进上衣右侧的口袋里,摸到一块冰凉的,硌手的石头。
置物架倒塌,门被完全撞开,无数黑色的人影挤在门框里,残肢断臂掉落一地。
拿出石头握在手心,天生相石发出莹莹绿光,夏烛觉得自己开始头晕目眩时,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冲到了她的面前,粉色的塑料片卡在头骨里,皮肉翻起的手使劲捏住了她的手臂。
“这里好热,带我出去……”
恍惚间听到焦人破碎的声音,可她使不上力只能闭上眼睛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