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江如的第一眼，我是震惊的。我惊讶于她的样子，她洁白无瑕的站在这融融春光里，暖黄的光落在她身上，让人一时无法分清是光更绚烂还是人更耀眼。只一眼我就确定，江如是我寻找许久的宝贝明珠。


    我又是欣喜的。我不止一次设想过她的样子，我也曾期待过若是这颗明珠与我毫无差别的荒唐想法，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打消了。明珠就该高悬，它要不染尘埃，它会是世间独一，而不该是我这般丑陋而难堪。


    我精心幻想过见到明珠后的话术，诸如“你好明珠，很高兴见到你，我是纪林。”“你好，我是纪林，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此类。可一当真正见面，那反复练习许久的话语全都挤在一处，我看着明珠，最终也只能说出两个字：


    “江如。”


    初见总是尴尬且不知所措的，虽然我不清楚这该算是初遇还是重逢，总归是好的。


    静静对望许久，我率先移开目光，视线触及成片成片的带着红斑的绿野，我愣住了。这叶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熟悉，一道影子浮现在我脑海。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想起来了？”


    “竟然是你！”在看见这叶子的瞬间，我便有了猜想，心中难免浮上欣喜，我转身，只见一人随意慵懒地靠在树干上，右手晃动着垂落的枝条，她绿意盈盈，同这大地和谐的融在一起，尽管面容模糊不清，却总能轻而易举的抓握住旁人的眼球，“维吉斯。”


    我心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拉着江如快步朝她走去。


    “感觉还好吗？”维吉斯摸了摸我的脑袋，关切问道。


    “像做梦一样。”我轻声说着，又笑意盈盈地望向维吉斯，“之前，我能感觉得到有东西在帮忙，原来是你！谢谢你，维吉斯。”


    “毕竟你对着我念叨那么多年，这点小忙算什么。”维吉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你们都在啊，下午好！”枝钦抱着一大包糕点慢悠悠走近我们，看见我，他面露喜色，“小精灵你醒了！你睡了好久，足足五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对着枝钦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喏，这是刚出炉的，带来给你们尝尝。”枝钦边说着，边往我们三人手中拼命塞去，“你更要多吃点小精灵，看这几天瘦的。”


    我好笑地朝枝钦点头，将那热乎乎的糕点尽数收下。


    “对了，维吉斯，之后也不用再来回跑动了。”想到什么，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同一旁的维吉斯说。


    维吉斯了然点头，她慢悠悠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所以，我们该叫你小精灵呢，还是纪林呢？”


    我嘴角略微扬起，低着头摆弄着脚边的花草：“叫我纪林吧。我，是纪林。”


    枝钦往嘴里塞着糕点，目光流连在我和江如地身上，他含糊说着：“怎么感觉几天没见你们变了很多。”


    “是吗？”我问。


    “是啊，感觉你们两个更像了。我刚进来差点没分出你们来，还是通过这个才认出来的。”枝钦说着，手指飞快地指了一下我的手，又慌忙缩回去。


    我转头朝江如看去，她除了和我面容一样外，整个人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养的极好的。


    怎么会一样呢？


    不止枝钦，之前其他大陆子民见到我们二人也纷纷感叹我和江如越来越像了。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迷茫，若真如他们所说，那江如就不会存在了。世上怎么会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我和江如是不一样的。


    枝钦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说今日云山人多，他要早早去找个好位置晒日。


    花园剩下我们三人静默无言。


    我本就不爱说话，维吉斯也鲜少会开启杂七杂八的话题，江如，好像从见到她的时候，除了探讨问题外，她也不怎么开口。


    这下好了，三个哑巴开聚会了。


    “看我干什么？”对面维吉斯地目光太过火热，热切得我想忽视都难。


    “只是感叹一句，你真的来了。你不觉得现在的氛围和以前很像吗？”


    “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低声说。


    “多林是谁？”话锋一转，维吉斯抛了个别的话题。


    “没有多林。”我答道。


    “什么？”安静呆着的江如凑到我边上，目光里带着不解。


    “没有多林，从来都没有多林，多林是假的，多林纪也是假的。”我朝她解释着。


    “那你现在呆着的圣西亚和其他万千大陆以及住民，都是假的？”维吉斯沉声问我。


    “假的。”


    “那你的明珠呢，也是假的吗？”


    我沉默了。


    维吉斯重重叹了口气，话语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否定这一切，那你大费周章做这么多何必呢？纪林。”


    说完，她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大步离开。


    我屈腿缩成一团，双眼空空。


    衣角被人轻轻拉扯，我看见我的脸上写满无措和担忧。


    面对一模一样的自己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特别是这张脸还摆出各种表情，你能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从外面传入耳中。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


    “纪林。”江如欲言又止。


    “江如，你之前见到的那人是不是躺在椅子上？”我看了江如好半天，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江如点头。


    “她周围是不是有奇怪的声音？”


    江如再点头。


    “她是不是和我一样，这里，这里，这里全都有疤痕。”


    江如三点头。


    “那是我。”我看着江如飞快抬头，可表情却是同我一般平淡。


    江如有点不像江如了。


    “从来都没有多林，没有什么神明。只有我。”


    “我在找一个宝贝，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甚至连面都没有和它见过。可它对我而言，是一颗清亮出尘的明珠。我知道它就在我面前，亮得我双目发烫。”


    “那你找到了吗？”江如什么都没说，只问了这一句。


    “我找到了。”我看着江如，缓缓开口。


    就在今天，我有幸见到了它。


    我实在没法对着江如说出“是假的”这番话，我不单单能见到她，还能感受到她手腕传来的热度，她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她是如此真实。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能十分明显的感受到身体的变化，看着那跟随我多年的淤青疤痕通通归位，脸颊两侧也迅速凹陷下去，我日日夜夜抚摸的细纹又重回脸上，我甚至很难再提起一点兴致。


    我不再是那个活泼好动的小精灵了。


    我是木讷呆板的纪林。


    维吉斯也变了不少，上次所见并不是我的错觉，维吉斯的头发相比于上次已然黄了大半，她周身的光芒也混乱了，黄绿交杂，隐隐透着几分浑浊。


    “维吉斯，你的头发……”我顺着那柔顺的长发，指腹触及发黄的发丝，心中发堵。


    “它变色了。”维吉斯抬手抚过发丝，轻笑一声：“黄发也挺不错。”


    我和江如默默地为她编发，她笑着同我们说：“无常难得久。”


    “江如，你怎么你怎么有疤了？”没过几日，我正和江如在凉亭煮茶，趁着茶水烧煮的间隙，我和江如挑着刚采摘的花草，准备做喝茶配的糕点。江如往我这边取一朵花，袖口往下滑落，我目光陡然一凝。只见原本白皙光滑的手臂出现了丑陋狰狞的疤痕，并且在不断往其他地方蔓延，是与我一样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握着江如的手不住颤抖着，大脑乱成一团，着急忙慌地就要拉着她去找维吉斯。


    “纪林别慌，不会有事的。”江如按住我起身的动作，对我浅浅一笑。


    “可这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的。”我忍着鼻尖冒出的酸意，哽咽着说。


    “纪林，你忘了吗？”江如轻声问我。


    “什么？”我愣愣发问，该想起的我全都想起了，我又能忘了什么呢。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出现的吗？”江如问到。


    我当然记得。


    江如是因为我才出现的，她是我寻了许久的宝贝，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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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名字、样貌都是凭她的意愿展现的。就连江如出现的时间地点，我都从未干预过。我没想过真能见面的。


    “不是的，纪林。”江如笑着摇头，她说：“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我的样子也是因为你才有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之前逢生问我明珠的事情，我说我从不干涉它，它有自己的意愿。我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明珠化成了我的样子，活生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纪林，你把我忘了。”江如叹了口气，她看着我，没有失落，没有责怪，她只是很平淡的看着我。


    我没再说话，江如也不再说话。


    我本就话少，要是可以，我能一直不说话。


    我安静，连带着圣西亚也变得安静。


    江如还在变化着，那一道道痕迹消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上，她的脸也在变化着，双目无神，面容憔悴，我看着江如变成了现在的我。


    明珠不再发光了，江如成了躲在我身后的影子。


    枝钦慢吞吞地走进王宫花园，有气无力地同我们几人打了声招呼：“几位早啊。”


    他挑了个空位随意坐下，一抬眼，他呆愣在原地。


    “枝钦？”我戳了戳他的肩膀，朝他扯了扯嘴角，“回神了。”


    “不是等会，”枝钦抬手，“你是纪林，你也是纪林，那江如呢？”


    “就在这里。”我和江如对视一眼，一同回答。


    两道毫无差别的声音同时响起，枝钦嘴角一抽，“不是，刚刚是一个人说话还是两个人？”


    “两个人。”我和江如再次一同回答。


    枝钦麻了。


    维吉斯在一旁无奈摇头，而后闷完一杯茶。


    “等等，你们先别说话，你是江如，她是江如，那纪林呢？”枝钦目瞪口呆地对着我和江如摇晕了头。


    “纪林，江如。”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如。


    “两位不愧是圣西亚的双子星，简直难以辨认。”枝钦接住摇摇欲坠的下巴，难以置信地将我二人比对许久，成功把自己绕糊涂了。


    “我认输，我分不出了。”枝钦对我们抱拳，甘拜下风。


    我和江如相视一笑。果然在捉弄人的时候总会有奇奇怪怪的力气。


    “先不说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总觉得提不起劲儿，老想睡觉，大家都这样。你们也要小心，可能是有什么病症出现了。”说完，枝钦对我们挥手告别，耷着脑袋晃晃悠悠地离去。


    “纪林，你能分得清自己和江如吗？”维吉斯放下手中的茶杯，问。


    我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江如，那双眼睛里早没了神采，浑身上下透着与我如出一辙的死气，见我看来，她小声开口：“纪林。”


    就连声音也毫无差别。


    “我分不清，我分不清了。”我喃喃自语着。


    按理说，我找回了记忆，也见到了那颗明珠，我的人生早已圆满，可为何心里还是空了一块。


    “你还觉得你和纪林不一样吗？”维吉斯又重复了一遍老问题。


    这一次，我没再回答了。


    若是江如与我一样，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江如，江如就是我自己。可我不过是个困在圣西亚苟且偷生的怪物，又怎么可能会是这耀眼明珠呢？


    可若江如不是我……


    我看着江如那张脸，“不一样”三个字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声音轻的散进风里。


    我又敢去看湖中自己的倒影了。与之前毫无变化，只不过倒影里又多了个我。


    我看着江如那双眼睛，我想起在哪见过她了，在镜子里。


    镜子里我的脸，就是这样的。


    我会对着它发呆，然后，我就能听到镜子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近。


    她笑着对我说：“早啊，纪林。”


    就和江如现在对我说的一样。


    其实我见到宝贝明珠所用的时间不多。


    我只用了短短一日，就成功见到了她。


    我是如此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