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是温衡的。


    她微微一怔，眼眶忽然发涩，生起了些许雾霾，没等她回应，那人一把将她拉了下来，禁锢在怀里，他的脑袋压在她的肩膀，这强力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等她发觉过来时，她的肩膀竟有一点湿润。


    “你，温衡你哭了？”苏晚清小心翼翼地询问，正要探头去观察他的表情，可一抬头就被温衡按了下去，他捂着她的眼睛，再次埋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哽咽：“苏晚清，你这个骗子，骗得我好苦。你再不听话，我就将你囚禁起来，让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她当时没想这么多，就想杀了那些人。


    苏晚清想给温衡留下遗言的，可她气若游丝，喉咙里的只言片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丝力气也没有，她很轻松地挣开他的手，抬手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又捏着他的脸庞，微微一笑，语气释然又有几分心疼：“温十一，你以千年寿数换我复生，傻不傻？你不是傻，是蠢。”


    从此以后，温衡彻底与苍梧毫无关联，只会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历经生老病死，寿数天定。


    不仅如此，凌霄还将他身上属于苏晚清的半生修为集聚，尽数物归原主，用不了多久，她的灵力就能全部恢复，再见从前之辉煌。


    “你再说一次。”


    昏迷的这几日，苏晚清虽不能言语，但她的听觉仍然保留着，他们所说的话她都能听到，她的佩剑也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想来是日日擦拭。


    她顿了一下，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你待我如此好，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最好是。”温衡眼里的柔情缱绻只为一人，他别扭地扭开头，却被她扳了回来。面对着她时，颇带威胁地说道。


    这边的郎情妾意、深情款款的场面真是叫一旁的季雨轩听了好不自在，他轻咳出声，打破二人的处境：“我说，二位能不能先管管我？还有凌霄。”


    这语气听上去带着些许气愤。


    苏晚清闻言起身，刚要汇聚灵力为人疗伤，哪知窜出的灵力火苗才出指尖便已熄灭，加之是她刚才运功过盛，体内恢复的灵力如流沙般流失，短时期内是不能使用灵力的。


    “我来就行，你去看看凌前辈。”


    温衡知她所想，也放心了很多。季雨轩的伤大多数都是外伤，顶多消耗一些灵力，但凌霄受的伤是内伤，还是被本身就为邪物的心魔引刺入心脉，换作普通修士早已当场毙命。


    “师尊，我要怎么救你？！我怎么救你！师尊。”顷刻，女子的担忧地跪在凌霄身前，她握紧了凌霄的手，不顾身体是否痊愈强行给师尊输送灵力。


    沉睡了半晌的凌霄忽而有了一点动静，制止了她的动作，凌霄抬起千斤般重的眼帘，脸上的冷情逐渐消融，渐渐浮起来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别白费力气了，心魔引攻我心境，为师的心魔注定过不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晚清，为师曾经做了一件错事，至今难以原谅自己。由裴忆锦来结束这一切，为师心满意足了。”


    四季山的结界已经开始松动，这也预示着凌霄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地消亡，凌霄或许从一开就没有打算反抗，他只等心魔引彻底融于他的身体，侵袭他的神识中所有的记忆，逐一击破他的意志。


    “师尊，为什么？”


    苏晚清不明白，也不理解，直到裴忆锦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屠杀了我裴氏族人！他该死，我就是要他死，要凌霄死！”


    她的记忆中确有裴氏的记载，当今天下裴姓族人多是分支，最为纯正的裴族早已湮灭，最初的苏晚清以为这些只是谣传，直到那年月圆，不喜饮酒的师尊竟醉了，对她道明了他的许多从前之事。


    裴氏族人生长于望月城，其城主都会从裴氏族人中濯选，但他们早在一千年前就被邪灵屠戮殆尽，苏晚清从未听说过裴忆锦的身世，只知其为孤儿，是被师尊亲自抱回来的，师尊亲自带回来的女婴，小锦怎会知晓？


    季雨轩与温衡纷纷赶来，各自站立，想要一同施法，却被凌霄阻止了，凌霄满眼愧疚地望着裴忆锦，嘴唇翕动着，也不禁颤抖：“是我，是我误入魔道，屠杀了望月城所有人族，你是唯一存活的族民，我花了千年的时间救活了你，裴忆锦，一炷香后我就会神魂俱灭，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冠冕堂皇，大义凛然，这些话不过是晚来的歉意，若是悔意能够赎回枉死之人，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罄竹难书。裴忆锦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一心只有恨意，眼前的男子也曾是她最仰慕之人，而今却只余仇恨。


    裴忆锦忍着哭泣，身上的疼痛叫她的神志更加清楚，她冲着凌霄大喊：“你救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这些年，你从未过问我的生死，孟世行欺负我，拢月一点也不重视我，清风明月山所有人都可以对我弃之敝履！只有陆竟渊，他能够明白我的苦楚。我就是厌恶你，厌恶清风明月山所有的人！所以，我要杀了你。”


    一个活了一千年的修士，以善渡人，享受着世人的敬爱，凭什么？曾经的过错就可以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裴忆锦就是要亲眼看着凌霄陷入当初的痛苦。


    几人安静不语。


    凌霄缓缓阖上双眼，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师尊心存死志，做了决定后便不会轻易改变，这是苏晚清从小到大都知晓的事，她也不会违逆师尊的意思，她眸光流转至小锦的身上，脑海里浮现出长言曾经说过的话，质问道：“小锦，长言是你带走并交给了陆竟渊的，是么？”


    此言一出，裴忆锦怔住了半刻，身子有些僵硬地转向她，那双含泪的眼眸蕴藏着赧颜抱惭，失语一晌，视线聚焦于苏晚清的身上：“是，那日我来找凌霄，但他闭关修炼了，我只看到了阮长言。是阮长言非要跟着我下山，结果到了山下，他就被逢青带到了天音门。之后，陆竟渊将他送到了天魔宗，引你前去赴死。”


    当时的裴忆锦想过阻止，可陆竟渊告诉她，苏晚清是他成功之路最大的绊脚石，必须要斩草除根。裴忆锦那时踌躇了半个时辰，终是答应了陆竟渊的提议。


    轮回镜能够照出人的前世今生，它令裴忆锦知晓了自己的过往，过往种种，于裴忆锦绝非云烟，历史也不容更改，若是可以，她愿成为一切的终结者。


    可惜，人非草木。


    苏晚清的剑听她召唤，抵在了裴忆锦的脖颈之上，只须用力一划，女子就会血溅当场，立即死亡。她只道：“我不管你与我的师尊有多大仇多大怨，你利用长言的信任害他丧命，如今伤我师兄、师尊，我不会放过你。”


    她执剑的手在抖得厉害，身旁的温衡替她握紧剑端，另外一只手揽住她的背，不断释放出赤色灵力，以便保她能够驱使足够的灵力。他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在苏晚清的身上，提议道：“阿凝，我来。”


    裴忆锦没有反抗的动作，仿佛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苏晚清，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明明亲人都死绝了，还是会有这么多人对你好。你初来清风明月山时资质平平，也没少被人评头论足，我们明明是一起的，后来你成为数一数二的仙门弟子，你敢说不是凌霄帮你？”


    那时的裴忆锦真的嫉妒又羡慕这样耀眼的苏晚清，想知道她为何会突飞猛进，是否修的邪修，每每路过她的院子总想着去讨教一下方法。


    终于有一日，裴忆锦迈出了步子，却听到苏晚清的计划——借着任务的幌子前往沧澜要杀了无尘派的掌门，也知晓苏晚清与无涯的钟有思有着密切的联系。故而裴忆锦将苏晚清的行动告知了陆竟渊，在苏晚清得手之后，所有消息皆由天音门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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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裴忆锦没有想到，她会弃无情道，改修邪道，更没有想到她的体质竟可仙魔共修。


    苏晚清默然，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师尊不曾助我破境，我的天资愚钝，但胜在刻苦。你口口声声说师尊害你，那不如我们一起窥探师尊曾经的过往，届时你便能知晓过往历史？”


    季雨轩也在此时忍不住插嘴：“裴姑娘，你为何不亲眼看看千年之事发生了何事？轮回境是神物不假，但凭着逢青的千年修为加之他是青丘神族，难保不会从中作梗。”心魔引虽为邪物，却非不可攻破，若能助其斩破心魔的枷锁则可安然无恙。


    她说是要让裴忆锦看清真相，但也是想助师尊勘破心魔。


    “我凭什么信你？”裴忆锦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里写满了期待与无措，声音里充满了止不住的难受，若是一切属实，这无疑是再一次的重创；若是不同于所见，岂不是酿成过错？


    既然裴忆锦这么说了，温衡也只好拿出从墨诩手中夺走的鉴真印，此法宝虽算不上厉害，但对于辨别真伪可谓世间难寻至宝。他当时与墨诩对战时，顺手抢了过来，将其双手呈给苏晚清，后解释道：“裴忆锦，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心软下不了手，我不一样，我杀人杀惯了，一点也不介意再多你一个。”


    毕竟，温衡在外并非浪得虚名。


    “哎，温兄，为何要吓唬裴姑娘？这么花容月貌的姑娘就应该好好呵……”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花花公子！自以为是。”


    打断季雨轩的正是裴忆锦，比起温衡，她更厌恶季雨轩这样恶俗、看轻他人的言辞，最终她望向苏晚清，推开两个男子来到苏晚清的身旁，目光坚定地道：“苏晚清，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会时刻盯着你，别想着从中作梗。”


    苏晚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道：“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让我去除你身上所有的魔物，旁人看不出是陆竟渊的手段足够高明，但我修的是魔道邪道，旁门左道的邪术瞒不了我。当然，我也知道长言的死与你有关，纵使非你本意，但终究因你之过酿成此错，师尊有意留你性命，我现在不会对你动手。”


    她将手搭在裴忆锦的肩上，不给其拒绝的机会，借着温衡给的灵力施展自身灵力，一一剔除了藏匿于裴忆锦身上的诸多邪灵与妖狐。


    “小锦，我们的账择日清算。”


    二人相视便知如此去做，一一毁去邪物。


    季雨轩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忆锦，细想之后，又觉匪夷所思，“你这姑娘好生厉害，连我都被你给骗了。不过以凡人之躯豢养妖兽，轻则修为尽毁；重则被妖兽吞噬，死无全尸。陆竟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你也不怎么样嘛。”


    地上的怪物尽数消散。


    这些话也刺痛了裴忆锦的心，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季雨轩：“你胡说，是我要帮他的，他的身体有恙，若非我阻止，今日来此之人便会是他了。”


    季雨轩也不知是否听笑了，他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那二位可真是情深义重、情意绵绵、情深似海。改日，我定要去会会你的情郎，向他讨教俘虏女子芳心并令之死心塌地的诀窍。这样，何愁没有女子对我投怀送抱。”


    “你！季雨轩！”


    这句话分明在侮辱。


    “我！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而季雨轩偏偏就是这个意思。


    温衡受不了两人如此嘈杂的声音，扬起手给了一人一个禁言，转至苏晚清身后，音色渐柔：“若是撑不住可由我代劳，但我深知你喜欢自己动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知我者，温衡也。”苏晚清轻轻点头，以己之力开启法阵，也在瞬间之息解开两人桎梏，引其神魂入凌霄识海，所幸师尊并非排斥她的靠近，也当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