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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叮!甜度已超标》 第61章
二月初, 隆冬已近尾声,春季伊始, 春寒料峭。
在陆齐铭去年上报的休假计划里, 他二月份的假期算上周末,一共有十天。时间充裕,足够实现钱多多念叨许久的东北旅行。
“去东北?”
得知宝贝闺女过两天就要和准姑爷前往东北旅游, 张雪兰手上剥花生的动作倏然一停,嘀咕道:“这才二月份, 东北还冷得很呢。你们俩怎么也不另外挑个时间, 非要明天就去?”
闻言, 正在收拾衣物的钱多多弯了弯唇, 笑道:“妈, 人家陆齐铭的休假计划每年都是定好了的,除非是有出任务之类的特殊情况,否则不能随便改。没您以为的那么自由。”
“好吧。”张雪兰无奈, 手里的煮花生揣回衣兜,过去帮女儿一道归整行李,不忘叮嘱,“那你们衣服带够,穿厚点, 别着凉了。”
“嗯嗯。”
“怎么想到要去东北玩呀?”张雪兰觉得东北太冷,生怕冻着了她的心肝宝贝, 内心不太赞同,“这个季节,去云南、去海边多舒服。”
“我想去东北好久了,想吃地道东北菜。”钱多多语气温软,“而且, 陆齐铭有个战友在那边,我们还要去看望一下。”
“这样啊。”张雪兰明白过来,点点头。
“机票定了吗?”
“定了,后天早上八点半。”
“八点半的飞机,那你们两个最晚六点多就要出发……”
张雪兰微皱眉,觉得这个时间点太早,便拔高嗓门儿朝卧室外喊,“孩子爸,多多和小陆后天早上要搭飞机,你起来早点,送送。”
钱海生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在客厅里捣鼓他的口风琴,高声回了句:“没问题。”
钱多多想到爸爸年纪大了,不想爸爸早起辛苦,忙说:“不用,我们打车。”
“打车多麻烦,家里又不是没人。”张雪兰心意已决,“你爸闲得很,让他给你俩跑腿去。”
钱多多犹豫:“可是也太早了……”
“傻丫头。”张雪兰伸手轻抚了下女儿的发,满面慈爱笑意,低声,“小陆一看就是懂感恩、会记情的好孩子。他一个人在这边,孤孤单单的,我和你爸对他好,他自然会加倍对你好。这叫一举两得。”
钱多多心里一阵温暖,伸手抱住张雪兰的胳膊,腻歪道:“还是妈妈对我最好。”
张雪兰促狭地眯眼,捏她脸蛋:“当然了。世上只有妈妈好。”
*
钱海生办事靠谱又精细。
因为要送闺女和准姑爷去趟机场,出发前一天,他特意把自己的车从里到外洗了一通。
次日清晨,这辆购于八年前的老款奥迪,在机场高速上一跑,跟刚提的新车似的,锃亮反光。
晨光熹微,奥迪车一路飞驰。
钱海生坐在驾驶席上开车,偶尔和副驾席的准姑爷闲聊两句,内容全是什么多边关系、军事新科技、国际□□势。
钱多多对这种话题没太大兴趣,由着爸爸和男朋友聊,自己窝在后座,在手机上完善她的旅行攻略。优哉游哉,格外清闲。
忽地,驾驶室里的钱海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眼后座的女儿。
“多多,你妈跟你说没有。”钱海生目视着前方,语气随意,“你爷爷西三环那套房要拆了。”
钱多多一听,诧异地睁大眼:“没有。什么时候的事?”
“意见征集工作都结束了。”钱海生说,“你爷爷最近又开始咳嗽,还总说脊背疼。手续什么的全是我领着你奶奶在办。上个月,刚完签字。”
钱多多好奇:“不是说现在市区的房子都拆不动吗。这么顺利,没遇到几个犟种?”
“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老业主们病的病、走的走,现在住那儿的都是子孙或者租户,没几个人真对那地方有感情。”钱海生说,“搞拆迁等于天上掉馅饼,白送的钱,不要白不要。”
钱多多顿悟,是这个道理。
父女两人拉了会儿家常。
不多时,钱海生视线一转,看向身旁的英俊青年。
见陆齐铭坐在旁边神色平静,怕他融入不了这种家庭话题、觉得被冷待,连忙又清了清嗓子,随便扯了句:“小陆,听多多说,你们这次去东北,先要去看望你一个老战友?”
“嗯。”陆齐铭点头,神态平和。
钱海生:“你每年都会去看他?”
陆齐铭:“算是。”
“那你们这关系还真够铁的。”钱海生笑起来,眼底流露出一丝向往,感叹道,“都说战友情最深厚,我就特别后悔年轻那会儿没去当兵。可惜了。”
说到这里,钱海生稍顿一秒钟,又乐呵呵地问:“老战友这么久没见,那不得约着好好打几场球,比划比划?你们年轻人嘛,就是要在运动场这些地方挥洒汗水个青春……”
谁知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压低的嗓音给打断:“爸。”
“嗯?”钱海生狐疑地回头。
只见后排的闺女已经放下手机,正微蹙眉头、神色紧张地看着自己,时不时地,还要往副驾驶室一侧偷瞄两眼。
钱海生见状,依稀察觉到什么,也狐疑地看了眼身旁。
陆齐铭的神色倒是没变化。
他目光无澜,淡淡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晨光,冷峻眉眼沉如深海,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钱海生看了眼准姑爷,不由奇怪:闺女这反应是怎么个意思。
他说错什么话了?
钱海生心里直犯嘀咕,拿不准,只好默默闭上了嘴巴,继续认真开自己的车。
车厢里陷入了数秒的静默。
就在这时,车窗外,远方天际一行黑色的飞鸟振翅而过,很快又消失在薄金色的云层彼端,不留痕迹。
陆齐铭看着那些自由的鸟,良久,才说:“我们打不了球。”
钱海生闻言,微怔,面露惑色。
又听年轻男人平静地续道:“他两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站不起来了。”
*
这是钱多多第一次来东北。
二月的南方已经是初春,但北方尤在寒冬,一出机场,铺面而来的冷空气便令她打了个寒战。
钱多多不由搓了搓耳朵。
一旁,陆齐铭察觉到她的动作,微蹙眉,握住姑娘裹在手套里的五指,轻声问她:“很冷?”
“也还好。”钱多多笑着摇头,“我穿得挺厚的,刚下飞机,有点不适应而已。”
陆齐铭这才放下心,抬手轻抚了下她的颊。
钱多多望向他,乌黑的眼眸晶亮晶亮,问他:“我们去哪里吃午饭?”
虽然在飞机上吃过午餐,但以他的饭量,那点食物,肯定不够。
陆齐铭垂眸看着她,目光缱出温润的宠溺:“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钱多多说,“只是陪你吃。”
她虽然是美食博主,但并不是走的大胃王路线,饭量也很正常。
刚才的飞机餐是咖喱鸡肉饭,她拨了三分之一给他,剩下的三分之二,便秉承着光盘原则,一粒不剩吃了个精光。
肚子都快撑成皮球了,哪里还吃得下?
“那可以继续出发。”陆齐铭说。
钱多多眉心轻皱:“你不吃东西了吗?”
“包里有饼干。”陆齐铭语气淡淡,“我吃两片,垫个底就行。”
南城距离东北有两千多公里,直飞航班需飞行四个钟头。
来的路上,钱多多嫌搭飞机无聊,缠着陆齐铭跟她讲这讲那,要听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他军校时期的大学生活,还有一些关于老邓的事。
陆齐铭告诉钱多多,老邓名叫邓凌川,是东北吉佐县人,家里父母务农为生,有一个妻子。
吉佐县距离市区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钱多多想着,早点看完战友,自己和陆齐铭就能早点开启快乐的旅行时光,出行前特意将“探望战友”这一行程排在首位。
一天内要往返,时间紧张。
因此两人没再耽搁,在机场外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目的地。
*
北方的乡村雪色绵延。
太阳金灿灿,雪地银皑皑,地面反射出的光芒迷幻而瑰丽,远望去,宛若一个完全独立在喧嚣之外的世界。
这样一望无垠的白,像是能净化人心。
计程车在道路上颠簸着,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钱多多坐在车里摇摇晃晃,被颠得有点犯困。就在她眼皮打架、快要睡着的前一秒,熟悉的低磁嗓音在耳畔响起,对她说:“前面就是老邓家。”
“……”钱多多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转过头。
贴着起雾的车窗朝外看,只见厚厚积雪压着几排小平房,红砖墙上斜插着几根玉米棒子,玉米须随北风摇摆,像飘荡在这片白雪世界里的絮。坡面屋檐,顶部尖尖,有点像少儿童话书里那种房子。
钱多多清醒过来,连忙坐正身子,清点起放在身旁座位上的几个礼品盒。
“带的这些礼物、特产……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她小声问陆齐铭,“还有我买的羊毛护膝,你战友会喜欢吗?”
陆齐铭道:“我们准备得用心,老邓知道。”
钱多多点头。
来之前,陆齐铭事先和邓凌川联系过,从机场过来的一路,邓凌川问了陆齐铭三次“还有多久到”。
下了车,远远便看见屋前等着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 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一个安静站在后面、推轮椅的女人。
他们安静无声,在雪色与风声中,不知已经等候多久。
钱多多跟在陆齐铭身旁,小巧的脸庞埋在宽厚温暖的围巾中,定睛望向那对男女,已经猜到二者身份。
随着距离变近,两人的身形与面容也逐渐清晰。
男人长了一副很英气的五官,是副帅气耐看的好相貌,但大约是在轮椅上坐了太久的缘故,他的身形显得有些消瘦,加之眼角细纹隐现,下颔依稀可见青色胡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
像一坛沉淀了许多故事的酒,飘出醇厚而沧桑的酒香。
钱多多视线缓慢下移,看向男人的腿。
深色的裤腿很宽松,但依然能看见一副腿型的轮廓。
一个上过战场、正值壮年的男人,两条大腿竟然瘦得没几两肉,大部分肌群已经出现了萎缩症状。
见此情形,钱多多呼吸一滞,心里莫名泛起丝酸涩。
而在男人身后的姑娘,目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浅色羽绒服包裹着一副瘦长身条,杏仁眼,柳叶眉,五官秀丽,脸上不带一点妆,整个人透出一种很天然的、朴实无华的美。
“陆队。”
“老邓。”
陆齐铭上前,用力握了下邓凌川伸出的右手,而后微抬眼,朝站在一旁的年轻女人淡淡点了下头,“弟妹。”
“陆队好。”女人招呼完陆齐铭,又看向他身边的女孩子,眼中瞬时绽出一丝惊艳的光,“这是嫂子吧?”
陆齐铭:“嗯。”
“你们好呀。”钱多多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心情,绽开笑容,“我是钱多多,是陆齐铭的女朋友。”
“嫂子好。”
打过招呼寒暄了一番,邓凌川夫妇领着钱多多和陆齐铭进了屋。
这对老战友的久别重逢,并没有出现钱多多想象中的“喜极而泣”或者其他电视剧里常演的场景。
平实得,就像两片深海的交汇。
进了堂屋,暖炕烧得正旺。
钱多多环视一圈,没见到其他人,猜测邓凌川的父母应该是出了门,不在家中。
正左右观望着,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递给她一颗冻梨:“嫂子,吃不吃得惯这个?”
钱多多回神,赶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谢。”
小心咬了口冻梨,她眼睛噌的放光,喜道:“好吃。”
“你喜欢就好。”
见这位满意,邓凌川的妻子,也就是苏悦弯唇笑起来,又道,“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烧水泡茶。”
说完,苏悦转身走进厨房。
陆齐铭和邓凌川已经开始聊天叙旧,钱多多不愿让苏悦一个人忙活,起身跟过去。
苏悦这头刚拿出几个干净的纸杯子,放好茶叶。听见脚步声,她下意识转了下头,随口问:“嫂子需要什么?”
“没什么。”钱多多笑意清浅,“不是要泡茶吗,我来端出去。”
“不用。”苏悦勾了下嘴角,“你出去歇着吧。”
这间厨房空间宽敞,空气里飘散着一种浓烈的中药气味。
钱多多鼻子微动,循着药味飘来的方向一瞧。
见独立小灶上架着一口黑色药罐子,没盖盖,不知煮的什么药材,颜色棕黑,正咕噜噜地冒泡。
“熬药呐。”钱多多很自然地说了句。
“嗯。”苏悦点头。
钱多多:“家里最近有人生病吗?”
苏悦:“老邓的。”
钱多多微惊,迟疑了下,试探道:“老邓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吗?”
听陆齐铭说,邓凌川是两年多以前,在维和时伤到的腿。
“不是腿的事。”
苏悦拎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眼帘微垂,看着那些茶叶在滚水中被冲得翻涌上浮,语气没什么异样,“跑了好多医院,看了好多专家,都说,他腿只能这样了。”
钱多多指尖轻蜷了下,没有接话。
苏悦又淡淡地说:“这个药是助眠的,可以缓解他的抑郁症。”
闻言,钱多多瞬间惊愕,尾音隐约发颤:“……抑郁症?”
“不是严重到活不下去的那种。”
苏悦故作轻松地笑了下,稍顿两秒,嗓音低几分,“想想也是。那么爱跑爱跳爱运动、阳光开朗的一个人,忽然这样了,他心里肯定很苦……偶尔自暴自弃,不想接受现实、或者脾气差一点,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能慢慢走出来,我已经很开心。”
话音落地,厨房内一阵死静。
只有罐子里的药还在咕噜噜地沸腾。
听苏悦说到这里,钱多多一阵鼻酸,心里压抑得难受。沉吟半晌,忽然忍不住问:“老邓后悔过吗?”
苏悦摇头。
钱多多看着她秀美坚毅的侧颜,又问:“那你呢?”
“我?”苏悦怔然,旋即又一阵失笑。
她把四个杯子都倒满水,淡淡地说:“我是东北人,从小我爹妈就告诉我,现在的太平日子来得不容易。就是因为太不容易,所以一定要有人去守,去杀,去拼。”
“很多事情,老邓他们不承担,要承担的就是下一代。”苏悦神色寻常,“我既然选了他,那结果如何,我都认。”
*
堂屋的窗户外,天空飞落细雪。
邓凌川坐在轮椅上,透过窗看着外面的世界,像是想起什么,道:“之前听说,上一批派到赫拉特地区的人要回来了?”
陆齐铭:“对。”
邓凌川听后,顿了下:“今年过去的人定好没?”
陆齐铭:“暂时没得到消息。”
邓凌川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两道纤细的身影闯进两个男人的视野。
年轻南方女孩衣着厚实,裹得像一头白色小熊,开心地冲到院子里,在漫天飞雪中挥舞手臂。
东北姑娘被对方惹得笑,主动提出帮对方拍照,留作纪念。
两道人影便在飞雪中找机位、摆造型,快门咔擦咔擦不停按,玩得不亦乐乎。
邓凌川看着这一幕,嘴角难得地勾起一道弧。
“她们合得来。”
他目光在妻子展露的笑颜上流连良久,又看眼陆齐铭,“这么好的女孩子,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娶回家?”
陆齐铭喝着茶笑了下,语气里带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惆怅,“也得人家愿意。”
话音落地,叮铃铃。
一阵手机铃声忽而响起。
陆齐铭眸色微凝,眉心很轻地拧了下,取出贴身携带的军用机,滑开接听键。
“喂?”
*
跟男朋友的东北之行,钱多多开心又满意。
他们一起压马路,一起吃东北菜,一起拍雪景。
一起在晨光未醒中,在松花江畔看水雾凝结成冰晶,看冰层下偶尔透出的有蓝光晕,看穿马面裙的汉服少女们集结打卡,举着糖葫芦在晨雾中穿梭,像从天宫踏云而来的仙子。
一起看冰雕师拿电锯雕刻冰砖,一起在冰雪大世界玩百米滑梯,一起和游客大军一起排几个小时的队,只为品尝一份最地道正宗的铁锅炖鱼。
他们在民国建筑群的冰灯下拥抱。
也在不眠的暗夜中热烈亲吻,尽情缠绵。
一晃过去六天。
旅途已接近尾声,窗外夜色无边,大雪纷飞。
酒店套房的浴室内,温热的水雾蒸腾缭绕,水声淅沥。
女孩娇媚旖旎的哭吟声被男人吞噬。
钱多多整副身体悬空,让陆齐铭叠着给抱在怀里。
失重让人心慌。
她怕摔下来,只能用力抱紧他脖子,两条湿滑粉白的腿挂在紧硕的臂弯。上下地甩,无助地晃。
分明眼眸迷离,脸红得快滴血,呜咽不止,却舒服得连十根脚趾头都紧紧蜷缩。
浓烈滚烫的爱意,像燃烧的火,多得让她无力承受。
唇又被他封住,发不出声音,只好全部都憋在里面。
越积越多的,快要爆裂开。
终于在某一刻,小姑娘哆嗦着身体再也受不住,竟在迷乱中,小兽般呜地一口,咬破男人的唇。
铁锈的腥甜味弥漫进彼此的唇舌。
陆齐铭尝到这丝血腥味,体内征伐与狩猎的本能被彻底激起,简直亢奋到无以复加。
喉间溢出一阵性感至极的低吼。
他狠狠地深吻她,起伏的咬肌线条凌厉而剽悍,动作愈发地狂野、激进、疯狂。
风卷残云,再不留丁点余地……
凌晨许,浴室内的热雾消散殆尽。
一连数次的欢好消耗尽钱多多的所有体力,她几乎瘫倒在男人怀里,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感觉到一个个温柔又怜爱的吻,像是清挺点水,又像是羽毛拂过,逐一落在她的脸颊、耳垂和颈侧。
她困了,伸手推搡他的脸,嘟囔着抱怨:“睡觉。”
男人却像是打定了注意,要将“厚脸皮”和“无赖”贯彻到底,高大的身躯竟直接往下一压,覆裹着抱住她。
脑袋也埋进她软盈盈的心口。
钱多多:“……”
钱多多面红耳赤,手指捏了下他柔软的耳朵,轻声羞斥:“你好重,不要压着我。睡你枕头去。”
陆齐铭没有说话。
他轻合眸,侧耳去听她的心跳,一阵阵,一声声,每一个节拍都跳在他的心尖上。
这样的时光太美好,也太幸福,让他眷恋,让他沉迷到无法自拔。
他甚至想就这样埋在她身上,一睡不起,永远不要醒来。
然而,陆齐铭知道不行。
“宝宝。”他声音沙哑而轻柔,呼吸清薄,喷在她心口的皮肤上,“我有事跟你说。”
钱多多这会儿都还没缓过来,气若游丝,软绵绵地回了句:“嗯?”
陆齐铭淡淡地说:“上面下了召回令,我得走了。”
“……”
钱多多迷糊着,刚听完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愣了足足三秒钟,才惊得唰一下睁开眼,两手拽住他,不可置信地道:“召回你?回哪里?”说着稍顿,带着丝侥幸心理,小声试探,“南城?”
陆齐铭直起身来,乌沉沉的眸注视她。
他说:“不是。”
这个答案让钱多多的心凉了个透。
“又是出任务?”
“嗯。”
“……”
出任务出任务出任务,到底为什么这么多任务要执行?
不去会怎么样?地球第二天就要爆炸吗?
他的假都还没休完,他们的旅行都还没结束啊。
钱多多又难过又郁闷,想挑起来叉腰和他闹几句,但转念一想,出任务这种事,根本不是陆齐铭自己能决定的。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也没办法。
和他闹有什么意义?
所以……
还是算了。
思索着,钱多多整个人如同霜打茄子般蔫下去,别过头,垂低眼帘不看他,只闷闷地回了句:“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飞机。”
陆齐铭语气低柔,“情况紧急,只能直接从这边走。”
钱多多:?!
钱多多听完,差点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看着他,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女孩刚被狠狠疼爱过,眼尾和两颊都还泛着妖异红潮,再配上这副雾蒙蒙又委屈的眼神,惹人怜到极点。
陆齐铭对上她的目光,心都一紧。
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
“对不起。”他手指轻抚过她的颊,“随你怎么骂,我听着。”
“骂你,你就能不走吗?”钱多多问。
陆齐铭:“不能。”
钱多多肩膀一塌,叹气,嘟囔着道,“对啊。那还不如祝你任务顺利,早去早回。”
陆齐铭莞尔,贴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夫人深明大义。”
钱多多脸腾的更红,轻嗔:“谁是你夫人。脸大。”
*
陆齐铭买的机票,是从东北这边直飞西藏亚束。
航班的起飞时间比钱多多回南城要早。
和陆齐铭分别后,她独自一人在机场找了个咖啡厅坐下,决定边打游戏,边消磨等航班的无聊时光。
第一局,她操作失误,导致团灭,队友开麦骂她菜。
第二局,她操作失误,导致大龙被抢,队友问她是不是来报复社会。
……
一连三局游戏,全输。
“哐当——”
钱多多放下手机,脑袋无力地趴倒在桌子上,郁闷地想:都怪陆齐铭那个坏男人。
出任务也就算了,居然还告诉她,归期待定,少则二十天来天,多则两个月?
不能两天就搞完任务,飞奔回她身边吗?
害得她好难过,精神萎靡跟个游魂似的,连游戏都不会打了……
正悲催地思索着,忽地,手机响起。
钱多多看眼来电显示,眨眨眼,将电话接通。
“喂妈。”她笑着问,“怎么啦?”
“多多,你是不是今天回南城?”听筒里传出张雪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
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蹙眉道:“对,我下午一点就到。怎么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边的张雪兰像是再也崩不住情绪,脱口而出:“你和小陆在外面旅游,我怕影响你们心情,本来打算不想说的,本来准备瞒到你回来的……”
钱多多心急如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奶奶两天前突发脑溢血,病情危重,这会儿还在ICU。你那个大伯妈,她简直疯了?居然要逼着你爷爷在医院写遗嘱,还要硬拽着奶奶的手摁手印,想把那套拆迁房的赔款全拿走……”
钱多多大惊失色,手指都发起抖,拼命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道:“爸爸呢?”
张雪兰:“也在。早上幸好有你爸,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钱多多沉声道,“妈你别害怕,你和爸爸先安抚好爷爷。等我回来。”
挂断电话。
钱多多闭上眼,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开始在网上搜索起老人立遗嘱的相关法律规定。
正查阅着,叮一声,张雪兰的微信弹出来。
张雪兰:【女儿,你要不带着小陆一起过来?】
张雪兰:【你大伯家那两个小子牛高马大的,我们这边就一个你爸,他腰腿还不好,万一……】
钱多多:【法治社会,他们敢动手,我马上报警】
张雪兰:【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切出对话框,点开纯黑色的夜空头像——
【家里突然出了一些事……我有点害怕】
钱多多轻咬唇瓣,迟疑再三,还是将对话框里的内容删除干净,熄灭手机屏。
算了。
陆齐铭是去执行紧急任务。
告诉他这些糟心事又能如何?他回不来,只能干着急。不仅给他徒增烦恼,还可能让他分心,从而影响到工作。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钱多多全身。
她疲惫地合了合眸,忽而又轻牵唇,泛起丝微苦的笑意。
此时,她多希望他在。
第62章
下午两点多。轰隆隆, 惊雷划破南城上方的天际。
黑云压城,大雨倾盆而下, 整座城市都被笼罩进一片暗色。
市人民医院, ICU病房外的走廊。
钱海生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检查报告单,头埋得很低, 教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一旁,张雪兰两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沿过道来回踱步, 眉头深锁, 面容憔悴, 眉眼间满是焦灼与不安。
过了大约三分钟, ICU病房的门打开,一个年轻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出来。
见状,张雪兰赶紧大步迎上去, 颤着声询问:“你好,请问余秀清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看她一眼:“几号床?”
“三号。”钱海生也起身走过来,竭力镇定,“三号病床,是个78的老太太。我们是她家属。”
“还没醒呢。”护士忙着干活, 也没多说,留下一句话后便快步离去。
钱海生闭眼捏眉心, 颓然地重新坐回长椅,两只手用力插进头发里。
张雪兰见丈夫这模样,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上前轻抚了下他的肩。
“你也别太担心了。”张雪兰哑声说,“妈的身体一直都挺硬朗的, 一定能逢凶化吉。”
连续两天没合过眼,钱海生眼睛里全是血丝。
听妻子这么一说,他整个人的精神似是略微振奋,背脊稍挺直几分,点了点头。
须臾,钱海生想起什么,转头看张雪兰:“你中午那会儿送爸回去,爸状态怎么样?”
“挺好的。”张雪兰不愿让丈夫焦虑,柔声安抚,“爸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老人家比我们稳得住。虽然妈现在情况不好,但爸说他相信妈,相信老太太能挺过来。”
说到这里,张雪兰想起什么,语气微沉几分,续道,“只是……杨美玲早上闹的那一出,确实把爸气得不轻。你是不知道,回去的车上爸一直在顺心口,说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遇上杨美玲这种儿媳妇,不知道是哪辈子的孽障。”
一听这个名字,向来温厚的钱海生也脸色骤寒,愤然道:“大嫂这事做得实在过分。我以前一直觉得,她这人也就是嘴碎市侩,爱搬弄点是非,爱占点小便宜,本性不会太坏……居然硬逼着爸在医院立遗嘱分财产,亏她干得出来!”
张雪兰怅然叹气,道:“西三环的房子赔了那么多钱,杨美玲早就在打主意了。她那两个巨婴儿子,一把岁数连婚都还没结,突然掉下来几百万,她当然眼馋。”
钱海生气结:“她想要钱,就不能等妈出院了,大家再坐下来慢慢谈?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一家三口又不是不讲理。”
“你把杨美玲当一家人,她不一定这样想。”张雪兰摇头,只觉无比寒心,“这些年我们体谅了她多少难处、给了她多少帮助,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并不感谢咱们,她只觉得我们家条件好、我们女儿收入高,她恨不得趴在咱们身上把血吸干……”
话说到这里,夫妻两人的心情都愈发沉重。
钱海生一面担心病房里的老母亲,一面又放心不下家里的老父亲,想了想,又道:“这段时间不知道杨美玲还要闹什么幺蛾子。你跟吴姐说,让她这段时间别带爸来医院了,气大伤身,让她多给爸做点好吃的,补补。”
“放心吧,我都交代好了。”张雪兰挤出一个笑,手握住丈夫已不再年轻有力的大掌,“吴姐是我亲自选出来的护工,又专业又机灵,她知道该怎么做。”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走廊那头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碾进声。
张雪兰闻声抬眸,只一眼,眸光亮起。
“爸、妈!”年轻女孩飞奔而至。
钱多多拖着行李箱,满头满脸全是汗,不知是累得还是急得。她紧皱眉头,和父母打完招呼后,抬眸看向紧闭着的ICU病房门。
“奶奶现在怎么样?”
张雪兰眸光黯淡下去,没出声,只是朝女儿摇了摇头。
钱多多抿唇,强压下心中铺天盖地的担忧和诸多可怕猜测,迫使自己镇静。
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又问:“爷爷人呢?”
“送回家休息了。有吴阿姨陪着,你别担心。”张雪兰一个母亲,万事当前,最心系的依然是这个宝贝女儿。
她目光在钱多多脸上爱怜地描摹,伸手捋了捋闺女的发,关切道:“看你着急忙慌的。吃饭没有?”
“吃过了。”钱多多边回答,边握着妈妈的手,一起坐下。
“妈。”钱多多沉声,“你在电话里说,大伯妈逼着爷爷在医院写遗嘱、还要昏迷的奶奶按手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张雪兰也不再隐瞒,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尽说给女儿听。
得知事件始末,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随之便绽开笑,柔声安抚父母:“爸妈,没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爷爷奶奶。随大伯妈怎么折腾,老人在被胁迫、和意识不清醒状态下立的遗嘱,并不具备法律效应。”
钱海生长叹:“可你爷爷身体本来就差。她这一闹,我担心你爷爷会气出毛病。”
钱多多稍顿,忽又想起什么,狐疑道:“大伯父呢?大伯父也由着她这么闹?”
“你大伯父上个星期去外地了。”张雪兰接话,“说是杨美玲的亲戚在晋州那边给他寻了个活,帮一家污水处理厂安装管道,要干大半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
最后这句话,似乎别有几分深意。
钱多多心思剔透,瞬间就听出,妈妈是怀疑,大伯妈早就动了拆迁款的心思,所以才提前找个理由支走大伯父。
“早上的事,你们跟大伯父说了吗?”
“打过电话了,没打通。”钱海生一脸的焦头烂额,“估计在忙。”
父女俩正说着话,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不知怎么的,钱多多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轻皱眉,眼瞧妈妈从包里取出手机,接听起来:“喂吴姐,怎么了?”
上了年纪的人,耳力多少有些减弱,张雪兰这个手机音量一直设置在最高位。因此,她滑开接听键的下一秒,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便从听筒内传出,清晰刺入在场几人的耳膜。
吴姐慌乱道:“你们还在医院?赶紧回来吧。你大嫂带着她两个儿子找过来了!”
*
ICU病房每天只有二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其余时段,家属进不去。
想着老太太这边有专业医护人员照料,钱海生跟主治医生打了个招呼,携妻女暂离。
数分钟后,钱多多一家三口赶到爷爷家。
老楼房隔音差,说话的声音稍微高点,能传遍整栋楼。
钱多多三步并作两步走,刚行至门前,便听一道尖锐熟悉的女声隔着门板劈出来——
“爸,月生最老实,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从来没跟他弟弟争过什么。以前家里条件差,他把唯一的读书机会让给弟弟,自己傻不拉几地进厂打工,帮海生赚学费。”
“我就想问问您,您说西三环的拆迁款全分给我们,对海生一家不公平。那当年月生没念上书,海生成了大学生,这就公平?”
“月生也是个聪明人,他脑子可不比海生差,如果当初他们兄弟俩颠倒个个儿,海生进厂打工、月生念书上大学,我们家至于这么多年,只能指着个五金铺过日子吗?!”
——这是大伯妈杨美玲的声音,语气尖酸愤懑,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当初我说过让他们兄弟一起读书,是月生执意不肯。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老提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再跟你说一遍,拆迁款你家和海生家各拿八十万,多的一分没有!”
——这是爷爷钱书华的声音,有气无力,间或剧烈咳嗽几声,显然被怄得不轻。
听见屋内传出的争执声,钱多多再也忍不住,上前用力拍响房门。
邦邦。
门打开。
“……”看着终于赶到的三人,护工吴姐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她毕竟是个外人,不好掺和这些家务事,很快又默默躲回厨房。
钱多多不停深呼吸,十指用力收握成拳,走在最前面,带着父母步入室内。
环视一圈。
爷爷背脊佝偻,坐在轮椅上不停地咳嗽,大伯妈杨美玲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高跟鞋在脚尖一点一点,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男人。
左边那个表情凉凉、眼皮耷拉,正抱着个手机玩,坐得跟全身骨头都被抽干净了似的。
右边那个年长几岁,梳个偏分发型,一副小领导的打扮和气质,初看比左边那位有人样些,但一双眼睛太邪,总爱在人身上打量,好像眼珠一转就会翻出个坏主意。
钱多多认出来,是她的两个堂兄,钱勇勇和钱平平。
她无视大伯妈和两个年轻男人,径直走到爷爷身前,弯腰,柔声唤了句:“爷爷。”
钱书华愣了下,抬头看见小孙女,面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颜:“快坐下,坐……”
“哟。”
瞧着忽然出现的三个不速之客,杨美玲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越来越热闹了。”
看清了这位大嫂的真面目,钱海生已经无法再摆出好脸色。
他走过去,语气生硬地道:“大嫂,我们送爸回家,是让他好好休息,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谈正事。”杨美玲说,“不然你以为我这么闲,带着勇勇和平平过来喝茶?”
张雪兰听不下去了,怼了句:“你谈什么正事,你的正事就是趁妈重病,过来逼着爸分钱?”
杨美玲冷冷哼笑一声,目光扫过新来的三人,下巴抬高:“你们来得也算正好,今天当着老爷子的面,咱们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这些年,你们欠我们的每笔账,都算个清楚。”
话音落地,钱多多着实是匪夷所思。
她睁大眼睛看着杨美玲,低声:“大伯妈,我要是没记错,之前勇勇哥开店借了我们家十万块钱,现在都还没还。我们欠你们?不对吧。”
“没大没小的,你两个哥哥都没出声,哪有你说话的份。”
杨美玲厌恶地瞥了钱多多一眼。
她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小侄女。小侄女从小就漂亮乖巧,说话也甜甜的,细声细气,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奶奶”,哄得两个老人心花怒放。
有这个小侄女在,她的两个儿子根本就没一点存在感。
当年丈夫的弟弟抢了她丈夫念书的机会,考上大学,有知识有文化,还有一份光鲜又体面的工作,而丈夫弟弟的女儿——这个小侄女,又抢走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偏爱与宠溺。
钱海生一家如今多风光,街坊邻里人人称羡。
再看看她们家呢?
她的丈夫,只有一间收入微薄的五金店,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厂里工作,混了六七年,升迁无望,一个到处借钱开了个火锅店,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却过着大老板的生活,挥金如土挥霍成性,亲戚们的债还没还完,又在外面欠下几十万的高利贷。
杨美玲心理怎么平衡?
她怎么能不嫉妒、怎么能不恨?
钱海生一家凭什么过得这么好?钱多多凭什么这么有出息?一个赔钱货丫头,就应该一辈子不如她的两个儿子才对。
最可恶的是,这家人明明不缺钱,明明卖个笑就能入账一大笔,居然还想跟她抢老屋的拆迁款?
杨美玲越是想,越觉得,钱多多一家就是导致她和孩子们悲惨生活的罪魁祸首。
也愈发坚定,这笔拆迁款,钱多多一家休想拿到一毛钱!
那头。
钱多多听完杨美玲的话,倒也并未动怒。
她的面色依然很平静,续道:“大伯妈,我爸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爷爷需要休息,您待在这儿不合适。请回。”
这话不知踩到杨美玲哪只痛脚,她竟一下拔高音量,瞪着眼发疯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打什么主意。想把我们娘仨支走,然后让老爷子把拆迁款都留给你们是吧?欠你爹妈钱怎么了?我就不还,你能拿我怎么样?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心思这么坏,跟你爸妈一个德行,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音落地,钱多多细微抿了抿唇。
“杨美玲!”张雪兰勃然大怒,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这一家子!”
杨美玲尖声嘶喊,浑然一个骂街泼妇:“我呸!不要脸!当年上大学的机会都给你们了,还想对我们娘仨赶尽杀绝啊!我就不走,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来啊,有本事今天你们拿刀把我剁了,一块一块丢出去!”
钱海生沉声:“大嫂,你这些话太过了,当着爸的面,适可而止。”
“你少在这儿装文化人。”杨美玲冷笑,“要不是你哥,你能活得这么人模人样吗?钱海生,你就是个万恩负义的混蛋,卸磨杀驴,你哥当年那样帮你,你书念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
钱书华被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昏倒过去,拐杖用力敲着地板,怒斥:“别吵了!杨美玲,你今天是不是要翻钱家的天?”
钱老爷子身上有一股从容又威严的长者气度,打从杨美玲进钱家门开始,她就对这位老公公十分忌惮。
但也只是以前。
这几年,这位公公年纪大了、身体垮了,这样癌那样病,身上早没了壮年时的神采精光。
杨美玲这会儿非但不怕钱书华,反而还有种看好戏的悠然感。
她勾了下嘴角,凉悠悠道:“爸,你还是这么偏心。明明是弟弟一家欺负我们哪。”
见此情形,张雪兰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她情绪有些失控,大步走过去,拽起杨美玲的胳膊就往大门口拖,冷冷道:“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啊!打人了!杀人了!”
杨美玲夸张地尖叫一声,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儿子:“你们愣着干什么,看着你妈被打吗?”
钱勇勇和钱平平愣了下,赶紧站起身,过来拖拽张雪兰。
“混小子,你们干什么?这是你们二伯妈!”钱海生急了,怕妻子吃亏,赶紧过去护人,“放开,不许动手。”
杨美玲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泼辣,哪肯吃一点亏。
见钱海生揪住了钱勇勇的领子,她咬咬牙,反手就去揪张雪兰的头发。
张雪兰吃痛,闷哼了一声,抬腿踢她。
杨美玲便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去抓张雪兰胸前的衬衣。
霎时间。
两家人你抓着我,我扯着你,就这么扭打成一团。
轮椅上的钱书华看着这一幕,只觉又丢脸,又痛心疾首。
亲兄弟亲手足,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为了点拆迁款闹出这副洋相。
都说子女不睦,皆因老人无德。
钱书华叹息着,老泪纵横,暗叹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他再也没有脸,去面对老钱家的各位祖宗。
就在这时。
一大盆冷水蓦地泼来。
短短零点几秒,杨美玲母子三人被浇成落汤鸡。
“……”杨美玲傻了。
钱勇勇和钱平平傻了。
钱海生和张雪兰也愣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按下暂停键,僵在原地,怔然地转过头。
年轻女孩子怀里抱着个大脸盆,脸色惨白十指发抖,连睫毛都在止不住地轻颤。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为了保护已经年迈的父母,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一次架的钱多多,终于一咬牙一横心,彻底豁出去。
她看着杨美琳,竭力稳住声线,寒声道:“大伯妈——以前,我客气地叫你一声大伯妈,是看在大伯父的面子上,从来不是因为我敬重你。既然你不拿我们当家人,我也就不用再跟你客气。”
“刚才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我都已经录下来。”钱多多继续说,“包括但不限于你胁迫老人立遗嘱,欠钱不还,辱骂他人。这个视频,我既可以交给警察,也可以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到网上。你们应该,不希望自己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吧?”
杨美玲惊呆了,目眦欲裂:“你这臭丫头,你……”
“从今天开始。”
钱多多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续道,“我们家和你们,只剩下债务关系。如果你再敢骚扰我爷爷或者我父母,我立刻报警,说到做到。”
杨美玲母子都慌了神。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小侄女小堂妹,自幼温软懂事,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温顺小绵羊。
本以为,这只羊羔崽子没见过什么雨,人傻钱多,吓一吓自然就范。
却没想到,钱多多竟真敢跟他们硬碰硬。
录了视频?要报警,还要发到网上?
“爸。”杨美玲转头看向钱书华,怒道,“你听这丫头在说什么混账话?她一个小辈,居然要跟我断绝关系?”
钱书华却冷冷一摆手,道:“滚出去。”
杨美玲:“那拆迁款……”
“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钱书华脸色如冰,对这个儿媳失望至极,似乎看一眼都嫌脏,“从今以后,多多没有你这个大伯妈,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媳妇。”
寒冬腊月的天,杨美玲母子全身湿透,很快便喷嚏连天。
钱勇勇眼瞅着形势不对,扯了扯杨美玲的袖子,低声说:“妈,先走吧。冻死了,赶紧回家换衣服。”
杨美玲也冷得直哆嗦,不再多说,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去。
一场闹剧总算收尾。
钱多多紧绷着的神经骤然一松,顿感全身脱力,险些瘫坐到地上。
张雪兰眼底泛着泪光,伸手将女儿抱进怀里,柔声安抚道:“乖。你很勇敢,做得很棒。”
“……”钱多多鼻子酸得厉害,用力把头埋进妈妈怀里。
钱海生看了母女两人须臾,侧目,问钱书华:“爸,大哥那边……您有什么打算?”
“要么,月生跟杨美玲离婚。”钱书华咳嗽了一声,摇头道,“要么,我没有这个儿子。”
*
杨美玲走后,留下一屋需要收拾的烂摊子。
钱海生怕ICU那边有情况,先回了医院。
钱多多将爷爷扶回床上躺下后,便来到客厅,帮着妈妈和吴阿姨打扫起卫生。
正拿着抹布擦地板,胳膊肘忽然被轻轻搡了下。
钱多多抬头,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妈妈。”
张雪兰靠近她,面上带着丝疑惑,语带试探:“……闺女,你和小陆吵架了?”
“没有啊。”
“那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到医院?”张雪兰嘀咕着,“看那孩子挺孝顺,也挺有爱心的啊。”
听见这话,钱多多眼底的光略黯几分,垂眸笑了下,“出差去了。”
张雪兰目露惊色:“这次又是去多久?”
钱多多肩膀蔫蔫地一塌:“说是最少二十天,最长两个月。”
“好吧……”张雪兰脸色有些复杂,没再多说什么。
吴姐在厨房做爷爷晚上的晚餐,妈妈年纪大了腰不好,因此,钱多多主动将绝大多打扫工作都揽到自己身上。
忙活完,时间已经快下午五点半。
她直起累到僵硬的腰,忍着疼、轻揉两把,一走一顿地,到洗手间搓擦地的毛巾。
热水冲下来,水声哗啦。
洗完,坐马桶上小解的工夫里,她拿出手机,这才有时间给男朋友同志发微信消息。
钱多多:【你到目的地了吗?】
钱多多:【今天下午家里一堆事……】
——“要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T_T”
敲完以上内容,她轻咬唇瓣,迟疑了几秒钟,又默默将这行文字从输入框内删除。
前两条消息发送出去,等待片刻。
没收到回复。
“……”钱多多眼底流露出一丝失落,抿抿唇,熄灭手机屏。
*
陆齐铭这次出差,较前几回更加忙碌。
忙到经常都是只在深夜,才能回她几条微信。
从东北回来以后,钱多多的生活工作重新回到正轨。
探店,拍摄,直播,带货。偶尔闲下来,就去医院看望已经转入普通病房的奶奶,或者和小姐妹们一起打打游戏、喝点小酒。
再次消失的男朋友,让钱多多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单身状态。
两个星期的时间一晃而过。
陆齐铭依然出于长时间失联状态,看起来,没有一点能收工的预兆。
钱多多最开始的时候很想他,看到可爱的小狗,拍一张发他,吃到美味的甜点,拍一张发他,各种心情琐事,各种碎碎念。
但他真的太忙。
尽管她的每条消息,他都会在深夜时分逐一回复,但那时候,钱多多早就睡着了。
他们对彼此的认真和热情,像处在两个错位的时空。
次数一多,钱多多发的消息便少下来。
她原本觉得,半个月的异地恋,和两个月的异地恋,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只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等陆齐铭回来,他们就又能如胶似漆,甜蜜幸福,再次犹如童话般地热恋。
然而,钱多多忽略了一点。
她和陆齐铭都是活生生的人。
现实生活,从来就和童话世界不沾一点边。
二月底一个很寻常的工作日,周三。
钱多多前一天的外景拍摄,是在一个夜市的烧烤摊。当晚吹大风,公司只为她准备了一件上镜好看的春装碎花裙。冻得钱多多鼻涕泡直冒。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本着敬业精神,边认真介绍菜品口感,边对着镜头微笑,硬是在不知几级的大风里录完了全场。
最终的结果,就是钱多多从周三早上开始便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到下午六点那会儿,直接烧到三十九度。
好心的同事给了她一粒布洛芬,她服用后发了点汗,回家饭也不想吃,倒头就睡。
到夜里十点半,再度复烧。
张雪兰发现后,吓得不轻,赶紧和钱海生一道将女儿送往医院。
高烧让钱多多的脑子很迷糊。
她懵懵地坐在候诊区,看着妈妈和医生交流,看着爸爸跑去药房给自己买药,最后被父母左右搀扶着,来到急诊输液室。
此时已经是十一点多,治疗室里灯火通明。
除钱多多以外,病房里还有两个和她一样,半夜高烧,过来挂点滴的年轻女孩儿。
不同的是,陪着两个女孩的是她们的男友。
滴答,滴答。
输液管里,透明药水规律滴落。
钱多多呆呆地坐在输液椅上。
身体又烫,又在发冷。
喉管像是塞满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动作,都像是生吞进破碎的玻璃残渣。
什么坐姿都不舒服。
她萎靡地,皱起眉,索性将收拢双腿,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继续望着输液瓶发呆。
“感冒了要多睡觉。”张雪兰在旁边坐下来,伸手顺了顺她耳后的发,嗓音轻柔,“闭上眼,睡一会儿。”
钱多多看着妈妈,眼神迷惘而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张雪兰对上她的视线,扬眉,倾身往女儿贴更近:“睡不着?是不是渴了?”
钱多多依然不语。
“你爸给你倒热水去了。”
张雪兰轻声说,“别着急,多多很快就能喝到水啦。”
妈妈用哄小孩儿似的语气,让钱多多忍俊不禁。
她声音哑哑的,说:“妈,我都多大了,你搞得我还像三岁。”
“有什么区别。”张雪兰眼底满是怜爱,“不管你三岁,还是八十岁,生病了,妈妈都会这样照顾你。”
钱多多目光游移,在眼前这张脸上仔细端详。
大概生病的人都尤其脆弱。
看见妈妈斑白的两鬓、和眼角嘴角的根根细纹,没由来的,她竟鼻子一酸,生出流泪的冲动。
她的爸爸已经快要六十岁了,她的妈妈也不再年轻。
两个已经步入“老年期”的人,却要在深夜送自己的女儿进医院,忙前忙后、守夜陪护。
是她太不孝顺……
也是在这一刻,钱多多脑子嗡一下。
她猛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坚持和陆齐铭走下去,这或许就是她今后人生的常态。
其他女孩生病,有男朋友陪伴在身边。她没有。
因为陆齐铭是一个军人。
在他心中,国家与任务永远在第一位,他再爱她、再宠溺她,也永远不会让她凌驾在自己的职责与使命之上。
未来,要处理家庭的各种琐事、纷争时,只有她。
高烧进了医院,也只有她。
不。
不止如此。
她还会连累最爱她的父母。让两个不再年轻的老人,也一起经历那些本可以不必经历的磨难,承担那些本可以不再承担的责任……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去考虑将来,就能规避掉很多现实问题。她和陆齐铭就能一直没有负担地恋爱。
这种心态只是自欺欺人。
心思百转间,钱多多眸光突地一闪。
也许。
这段时间她和陆齐铭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只是幻象。
现在,她终于醒了过来,才看清真正的现实。
*
同样的深夜。
葛东无人区戈壁,狂风凛冽,黄沙漫天。
天军“玄甲”基地办公楼。
巨型电子屏前,数道身着特制军装的身影伏首于操作台前,偌大的大厅内鸦雀无声,只有机器细微的电流声。
“有点问题,你再验算一下。”
“是,陆队。”
年轻上尉点点头,转身坐回自己的工位。
跟同事交流完,陆齐铭微侧目,视线重新看向眼前的巨型电子屏,眉眼冷冽,若有所思。
忽地,一个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说道:“陆队,有你的件。”
数分钟后,生活区宿舍。
一份印有红色“机密”字样的文件袋放在书桌上,红头文件的标题是《关于任命陆齐铭中校担任赫拉特地区维和大队队长的通知》。
文件第一栏便清晰写着:“任命陆军中校陆齐铭同志为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队长,全权负责本次任务的统筹指挥与协调事实。
陆齐铭同志需率维和大队于3月30日前完成集结部署。”
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暗。
陆齐铭脸上表情平静,垂着眸,看了这份文件良久。
最后,他目光落定在某一行的时间安排上。
任务指示,这次的维和行动,为期四百天。
整整一年有余。
陆齐铭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掐了下眉心。
他是一个军人,军令如山,责无旁贷。
可是……
仅数日的分别,已经让他的思念翻涌成海,每个晚上,想那个姑娘想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陆齐铭想,自己大概是中了某种不治之毒。
毒进了骨髓,也病入了膏肓。
从来冷静从容,连死亡都不曾畏惧的人,竟在此刻感到了无措。
要如何度过四百个没有她的日与夜?
*
三月初,南城已经处处可见初春的生机。
正是周六的下午,市中心的喷泉广场很热闹,围满了拍照打卡的游客。
不远处的一间高档咖啡厅。
“……”
钱多多一不留神,被嘴里的咖啡给呛了下,睁大眼睛,“什么?你和许亮节分手了?”
对面,陈繁表情淡淡,正拿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液。
听见表妹的疑问,她抬眸一笑,语气随意:“嗯。”
“怎、怎么这么突然。”钱多多惊愕。
她记得很清楚,数日之前,陈繁还像个英勇无畏的女斗士,愿意为许亮节对抗全世界,铁了心要跟他结婚。
这才过去多久,分手了?
钱多多忍不住猜测:“你抓到他在外面有人?”
“没有这么狗血。”陈繁失笑。
她顿了下,又继续道,“那天晚上,我给许亮节做了他最喜欢吃的醋溜鱼,我们说好,我做饭,他洗碗。可是等我洗完澡敷完面膜出来,那些吃过的锅和碗,依然在洗碗池里……后面我看不下去,就动手洗了。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想嫁给他。”
钱多多认真听着,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件事?”
陈繁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转眸,望向窗外起伏跳跃的喷泉水柱:“人就是这么奇怪。八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洗碗的那几分钟,一下就通透了。”
“我喜欢许亮节,也爱许亮节,但是我其实很清楚,这份感情不对等,他并没有多么爱我。在他心里,父母、前途、工作,甚至是一本他喜欢的哲学书,都比我重要。因为一个执念和一时的冲动,赌上未来的一辈子,不值……”
说到这里,陈繁之后的话音戛然而止,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过去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钱多多看着陈繁,眼底一阵湿润,道:“姐,你好勇敢。”
陈繁潇洒地扬起眉,拿咖啡和她碰杯:“取舍是人生的必修课。敬,所有勇敢坚强的女孩。”
钱多多不知想到什么,眼泪一下流出眼眶,却仍努力地笑:“敬,勇敢理性的我们。”
*
日升月落,白驹过隙。
眨眼间,距离陆齐铭离开已经过去四十五天。
钱多多所在的公司,为她筹划了几期欧洲美食专栏,要求钱多多团队一行七人去欧洲出差半月。
国际航站楼里好些外籍面孔。
金发碧眼的美女帅哥衣着随意,背着旅行包,穿梭在宽敞明亮的候机厅。
钱多多坐在麦当劳里吃快餐。
汉堡,薯条,炸鸡,麦旋风。
她认真吃东西,直到整个胃被撑得没有一丝空间,几乎快吐出来,才终于停下。
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开始编辑消息。
钱多多:【公司安排了我去欧洲出差,为了等你回来,我把时间往后推了好几次,实在没办法再推了……所以陆齐铭同志,我现在人已经在机场的国际航站楼。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要飞走了,飞到一个离你更远更远的地方】
钱多多:【本来有些话,我想等到你回来再亲口跟你说,但是你当我是缩头乌龟,也是胆小鬼吧,我害怕一看到你,那些洋洋洒洒准备了一大篇的话,就说不出口】
【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是很有缘分的,相遇至今,就像命中注定要成为情侣,什么都很契合】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很开心。可惜的是,这些日子太少了】
【你真的特别特别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也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想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
【但是喜欢你,真的好累】
——
打完最后一个字。
钱多多又难过又心虚,双肩抽动,视线模糊,哭得快要岔气。她飞快熄灭屏幕,将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
走回候机区,团队的同事见她这副模样,被吓一大跳,惊道:“钱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钱多多接过纸巾,像是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哇地哭出声:“没事,我哭会儿就好。”
表姐为了一个不合适的男人,付出整整八年的青春。八年感情,尚且能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
她和陆齐铭才交往多久?没有这么难的。
时间会治愈一切。
*
同一时间,葛东“玄甲”基地。
陆齐铭灰色夹克黑长裤,一袭干练的便装打扮,拎着行李箱走出,刚坐上飞往南城的直升机,兜里的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
数条消息传入。
他低眸,每一条,逐字逐句阅读。
越往后读,薄唇就抿得越紧,黑眸中的光亦越冷沉。
直到骑猪崽小女孩的最后一行文字,跃入年轻中校的眼帘。
【所以,陆齐铭同志,我们分开吧。】
陆齐铭:“……”
陆齐铭眉心拧起一个结。
他这是,被她甩了?
第63章
读完钱多多发来的分手通知, 陆齐铭脸色极沉,下一秒, 他给对方拨去了一通微信视频。
被系统自动挂断, 打不通。
又切回通讯录,给她打电话。
提示对方已关机。
找不到人。
“……”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吸一口气, 沉沉地吐出。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止水般的心海乱了,海面掀起了狂风暴雨, 惊涛骇浪。
无数复杂纷乱的情绪交织成一团团麻线, 将他的大脑、心脏, 捆绑束缚, 密不透风, 几乎令他难以呼吸。
陆齐铭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像只误入蛛网的幼虫,正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又像是落入了南极的冰海。
海水冰冷刺骨,淹没了他的全身,连同耳目口鼻。他感到窒息,感到恐惧,却又无力挣脱, 只能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深渊中越坠越深。
直升机螺旋桨高速旋转,带起巨大的风浪与噪音。
千米高空鸟瞰, 整片荒凉的戈壁大漠犹如一片枯死的荒海,方圆百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几团风滚草在呼号的狂风中盘旋飘落,成了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一点动态。
陆齐铭平静而麻木地看着这片戈壁滩,忽而, 在心中嘲笑自己。
这一天很突然,又似乎早有预兆。
死寂荒漠开不出铃兰。
像钱多多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孩子,是比铃兰和山茶更娇贵的花。
而他的生命却像这片戈壁,沉默无闻,永远处于太平盛世的喧嚣与繁华之外,注定一辈子和苍凉为伍。
他何德何能,拥有她?
她发的信息里说,觉得他们很有缘分,好像命中注定就会在一起。
“……”陆齐铭勾了勾唇,无声地苦笑。
她哪里知道,她和他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以为的那些“缘分”,不过是他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的强求。
大梦一场。
或许他应该践行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体面退场。
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只是……
她走得未免过分洒脱。
留下几条简单又冰冷的微信消息,就这么把他踹了,发完立马关机消失,还要以出差为由躲到欧洲去?
他这么爱她,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到她面前,她却连最后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隔着十万八千里,几行字、几个标点符号,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怎么能对他这么残忍?
种种念头绞缠在脑子里,陆齐铭面无表情,看着下方越来越远的戈壁地形轮廓,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收握成拳。
*
这日天气状况尚可。
午后两点半,由葛东基地飞来的军用直升机降落南城。
回到军区,陆齐铭回宿舍换好军装,穿戴齐整后便直奔司令部,汇报上一阶段的任务完成情况。
一个钟头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最后在干部宿舍楼408室前停下。
军服笔挺的少校敲响房门。
砰砰两声,门打开。
一别几十天,宋青峰甚至没功夫和陆齐铭寒暄,打头就是一句:“我去老陆,我才得到消息。听说你马上要去赫拉特了?”
陆齐铭很平静地嗯了声,转身垂眸,继续收拾行李,眉眼间神色淡漠。
得到肯定答复,宋青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他跨进门,目光下意识环顾周围。
陆齐铭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冷硬整洁,单调乏味。各处细节,军事化到不剩几丝人味儿。
宋青峰随便打量屋子两眼,注意力又重新回到陆齐铭本人身上。
想到,后面整整一年多见不到自家亲爱的队长,宋青峰心中感伤,不禁叹了口气,怅然道:“你真是忙得跟陀螺一样。好不容易从葛东回来,这儿又要出远门。”
说到这里,他稍停半秒,又续道,“不过,听说这一年赫拉特那边情况还行,比前几年好多了。”
“嗯。”
“晚上有什么安排没。一起打场球啊,聚聚?”
陆齐铭正在往行李箱里放衣物,闻声,手上动作倏然一顿,淡淡地说:“今晚不行。”
宋青峰狐疑:“你今晚要干嘛?”
陆齐铭:“和人聊点事。”
*
钱多多团队欧洲之行的第一站,是法国巴黎。
长达十余个钟头的长途飞行后,巴黎时间下午三点多,钱多多一行人落地戴高乐机场。
三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巴黎街道上弥漫着初春的清新。
午后阳光和煦,鹅卵石小径被太阳一照,泛起微光,塞纳河畔左岸的咖啡馆露台上,缀满早开的郁金香,空气里弥漫着可颂与可可豆的香气。
街头画家在圣母院旁支起了画架,勾勒出哥特尖顶建筑的轮廓,衣着前卫的摩登男女们也在此集结。
现代时尚与古老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无声碰撞,摩擦出热烈的火花。
酒店是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提前定好的。
一连当了十几个小时的“空中飞人”,大家很疲乏。回到酒店之后都懒得不想动,约定休息两个钟头,再一起外出拍摄吃晚餐的外景。
和摄影师等同伴暂别,钱多多独自待在房间休息。
迟疑好半晌,她才顶着一双红肿成核桃的眼睛,拿起手机,轻咬唇瓣,进入微信界面。
指尖有些发颤,点进与纯黑夜空头像的聊天对话框。
距离她发送那些分手宣言,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
这段时间里,陆齐铭总共只发过来两条回复。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落地说一声,我们谈谈】
格外的情绪稳定,也格外的冷静克制。总之,完全没有任何被分手后的“恼羞成怒”或“破防”。
也正是对方这份万年不变的沉定与平稳,让钱多多混乱抑郁的心情得到了安抚。
她鼻子一酸,忽然又有点想哭。
其实……
陆齐铭真的很好。他身上有一种青山海原的气质,包容,坚毅,可纳万象,好像所有难题与矛盾,遇见他,都会迎刃而解。尤其让人安心。
若非现实过于具体,她是真的,很舍不得跟他分开。
思索着,钱多多轻合双眸,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指尖微动,敲击页面下端的“视频通话”键。
只过了几秒便接通。
钱多多视线落在屏幕上。
很长一段日子没打过视频、没见过面,她注意到,男人额前的黑发似乎长了点。
他身上穿着军装常服,没有戴军帽,冷峻立体的面容笼罩在幽暗光线里,黑眸注视着屏幕这边的她,眼神晦暗不明。
对上这道目光,钱多多心蓦地一阵抽紧,十根纤细的指也不自觉蜷起。
但她表面上依然如常。
“你今天……”她试着弯起唇,朝他挤出一个笑,“怎么有空打视频。”
“我在南城。”陆齐铭回道,声音低得有点哑。
钱多多微讶:“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哦。”她点头,眼帘垂低几分,轻声说,“那有点不巧。”
她刚飞来欧洲,他就回了南城。
话音落地,视频两端都悄然一静。
片刻。
是钱多多先开口,打破了这池僵局。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和泪腺,尽量语气自然地说:“我要说的话,都已经用微信发给你。你看过了吧?”
陆齐铭看着屏幕里女孩,眸色极静也极深,须臾才道:“是。”
“那我们要聊什么呢?”钱多多挤出笑,眼底泪光闪烁。
“在我的思想认知里,遇到问题和矛盾,第一件事是去解决。”他语气很沉,“而不是轻易放弃。”
“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钱多多感到迷茫而困顿,“你没有错,我觉得我也没有。我们都已经足够努力。”
早在两人相识之初,她就知道他很忙,非常忙。
问题不是突然出现的,只是因为各种契机暴露。
她是个清晰且坚定的人,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恋爱试着谈过了。
所有美好与甜蜜,心酸与苦涩,也都一一体验。
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她理应让脱轨的一切回归正轨。
这才是对彼此负责。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们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只是尝试。你亲口说过,我们只是尝试交往。如果发现不合适,随时停止……陆队,你应该还记得。”
闻声刹那,陆齐铭竟觉喉间像生吞进一枚苦柠,无尽的酸涩与苦楚,同时在心口蔓延开。
他记得。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她有顾忌,他就打消她的顾忌,她仍迟疑,他就信誓旦旦,说自己随时无条件退出,不让她有任何心理负担。
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只为她能看他一眼。
如果不是去赫拉特的任命,如果不是后续四百天的维和任务,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如果。
这一刻,陆齐铭多想抛下一切,不管不顾所有事,直接飞到他的姑娘身边……
然而没有如果。
从穿上这身衣服的第一刻起,他就注定身不由己。
半晌的死静,而后。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只要你回答我‘是’,我一定谨守诺言,从你的世界消失,山高水远,绝不纠缠。”
陆齐铭眼眶隐约泛红,动了动唇,声音喑哑地问,“你是不是铁了心,一定要分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视频对面的女孩不再看他,眼帘垂落,头也埋得很低。
良久,她点头。
又轻声开口,嗓音低柔,像吹过塞纳河上方的一缕晚风:“陆齐铭,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旅程,和你拥有的每个瞬间,我都会珍藏在心底。”
“你的未来不再有我。”
“但是世界很繁华,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祝你前路光明,诸事胜意。”
*
在欧洲的半个月里,钱多多团队先后去了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四个国家,拍摄美食vlog的同时,顺便也旅游了一大圈。
网上说,旅行是治愈失恋的最佳秘方。
钱多多亲身试验了一番,却发现,这个秘方并不如广大网友们说的那么神奇。
她依然很难过。
跟同事们一起拍摄工作、嬉笑打闹的时候都还好,可每当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和陆齐铭相处的点滴便会在脑海中自动浮现。
温馨的,气人的,甜蜜的。
有时想着想着,钱多多会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
在欧洲的十五天转瞬即逝。
知道她回国以后,赵静希兴高采烈打来电话,约她去一家新开业的恐怖密室玩。
钱多多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消沉得很,连陪张雪兰女士去买酱油都没劲,更别说去费脑子、解谜探险。
她蔫蔫地回话,说“没意思,不想去”。
赵静希毕竟是情场老手。
听出钱多多语气不对劲,旁敲侧击一番询问,这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宝贝闺蜜和人兵哥哥吹了。
赵静希生性耿直,眼见好友为一个男人黯然神伤,心疼得不行。
直接杀上门,硬是把钱多多从家里给揪了出来。
之后,一连几个月,钱多多除了工作,就是被赵静希拉着参加各种局。
短途旅行,密室逃杀,医美护肤项目,韩式辣妹热舞课。
但凡能消耗精力转移注意力的,赵静希全给她安排了一遍。
就这样,在好友的关怀陪伴下,钱多多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从失恋的打击中走了出来。
一个很寻常的周末。
钱多多晚上要去上舞蹈课。
午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起床,坐到梳妆台前化妆。
刚涂完粉底液,叮一声,桌上的手机收到新微信。
钱多多动作顿了下,腾出一只干净的小指,点亮屏幕。
一瞧,发信人的备注是“唐秘书”。
自从拥军活动结束后,这位市委的唐秘书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钱多多几乎都快忘记这人的存在。
但就在上个月的一天,唐启元忽然半夜三更,给钱多多发来一张火锅照片。
钱多多当时正好在刷火锅吃播视频。
认出唐启元照片的背景,是她合作过的一家火锅店,便随手选了个表情包,回复过去。
两人便恢复了联系。
唐秘书:【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钱老师喜欢什么花?】
钱多多读完消息,视线收回来,继续拿粉扑刷往脸上扫。然后是眉毛,眼影,眼线,修容,眼头提亮。
直到把整副全妆化完,她才拿起手机,出于礼貌地打字。
钱多多:【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唐秘书:【我猜,像钱老师这么清新脱俗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比较小众的东西?你应该不喜欢红玫瑰吧。】
钱多多:【玫瑰很好看呀】
钱多多:【我这个人和我的爱好,其实都挺俗气的】
唐秘书:【哈哈,钱老师还是这么有趣,幽默诙谐,跟你聊天总是能让人感到放松】
钱多多:【是吗】
两人一来一回地聊着。
唐启元对钱多多很热情,自从恢复联系后,他几乎每天都会耗费大量时间跟钱多多发消息。
聊天话题也很丰富,从经典文学到电商互联网,从八大行星到最近很火的网红店,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也不仅限于隔着网线神侃。
唐启元约了钱多多几次,有时约她吃饭,有时约她看电影,有时约她去踏青。
钱多多都拒绝了。
公司老总说过,唐秘书在市委身居要职,不能怠慢,也不能得罪。
回唐启元微信消息,一则出于礼貌,二则要维护公司形象。至于私下的见面约会,不在钱多多的业务范围内。
简单应付完唐秘书,她看眼时间,走出了卧室。
张雪兰中午炖了一大锅乌鸡汤。
他们的晚餐,是鸡汤挂面。
“好香。”看着桌上的三大碗面条,钱多多笑弯了眼睛,夸赞道,“妈,你做的面条也太香了。”
张雪兰递给女儿一双筷子,笑说:“香就趁热吃,别放凉了。”
一家三口吃着面,闲聊起来。
“对了。”钱海生挑面的动作顿了下,抬头看闺女,“你大伯前天去领的离婚证。”
钱多多没留神,被鸡汤呛了下,睁大眼睛:“大伯还真跟杨美玲离了?”
张雪兰夹了点青菜放嘴里,感叹道:“不离能怎么样。你爷爷都放话了,要是你大伯不离婚,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还好你大伯虽然人太老实,这么多年一直被杨美玲欺负,大是大非上,还算拎得清。”
钱多多:“那件事都过几个月了,大伯才提?”
“提了好久了。”张雪兰说,“杨美玲不想离,一哭二闹三上吊,不然早离了。”
钱多多:“两个哥哥没有反对吗。”
“那俩混小子,才不管他们爹妈死活。”张雪兰说着,顿了下,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续道,“而且我才知道,原来钱勇勇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利滚利,上回半夜回家,差点让人把手指剁下来。”
钱多多一惊:“这个年代,还有放高利贷的人?”
“听说是个酒吧老板,还挺年轻的,姓陈。”
听见这话,钱多多瞬间眉心轻蹙。
数月前,赵静希在零度酒吧被人做局的事还犹在眼前。
姓陈的酒吧老板,钱勇勇欠下的高利贷?再到大伯妈为了拆迁款逼着爷爷写遗嘱,闹得一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最后走到中年离婚这一步……
一切好像都串了起来。
正出神间,钱海生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抬手在她眼前挥舞:“怎么了多多,想什么呢?”
钱多多朝爸爸笑了下,道:“只是突然发现,坏事做多了,真的有报应。”
张雪兰往闺女碗里夹了一块鸡腿肉,静默片刻,欲言又止。
钱多多眨了眨眼:“妈,你有话要跟我说?”
“嗯……”
张雪兰清清嗓子,压低声试探,“你别怪妈多嘴。我就是想问问,你和小陆,后面就真的没再联系过?”
闻声,钱多多眼底的光微黯几分,摇头。
张雪兰皱眉:“你们就真的分了?”
钱多多没说话。
张雪兰忍不住劝说:“多多,你们各方面都合适,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走到分手这一步。慢慢磨合嘛,你们都是成年人,不要草率,要为自己的选择和感情负责的。”
钱多多很淡地弯了弯唇,道:“妈,就是因为要对选择和感情负责,所以我们才会分开。”
张雪兰惋惜极了,轻叹出一口气,道:“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缘分这种事,来了挡不住。
尽了,就再也强求不得。
*
生活充实起来,时间便过得尤为快。
春去秋来,光阴飞逝,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晚上十点整。
南西路一家新酒吧高调开业,老板人脉广人缘好,恭贺开业的花篮在门口堆满几层,香槟瓶塞直冲天际。
赵静希身着一件天水蓝的大露背礼服裙,妆容精致,眼波流转,穿梭在各桌客人间应酬着。
好不容易忙活完,她一屁股坐回最里侧的卡座,两手捧脸,哀叹:“太累了太累了,早知道开酒吧这么累,我就不干了。”
“开业第一天,所有朋友都来给你捧场,累点是正常的。”
说话的女孩身着轻奢小洋装。淡粉色抹胸裙的款式,前短后长,极富设计感,愈发衬得她五官秾艳,气质柔婉,一双笔直的长腿雪白惹眼。
“也是。”赵静希点头,“要是开业第一天就生意惨淡,我估计才要哭晕在厕所。”
说着话,她酒杯伸过去,和钱多多的相碰。
清脆一声叮。
钱多多抿了口果酒,看眼腕上的手表,脱口低呼:“呀,都十一点了,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赵静希不解:“收拾什么?”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钱多多笑意温和,“我要去马里达尔,待两个月。”
赵静希愣了下,旋即又反应过来。
钱多多去年的欧洲行栏目,在外网意外地大火。
一家国际媒体注意到了钱多多。对方欣赏她的个人风格,也看重她在中国互联网上的影响力,便找上了她所在的MCN,邀请她远赴马里达尔,参加一个中东传统饮食文化纪录片的拍摄。
记起这一茬,赵静希当即一拍脑门儿,连声道:“这段时间忙着酒吧开业的事,我都忘记你要出远门了。”说着稍顿,又问,“你们团队几个人去?”
“加我四个。”
“那还好,要是你一个人,我真担心你被骗去卖掉。”
钱多多噗嗤一声,“我们已经跟当地大使馆联系过,什么都核实清楚了。”
“行吧。”赵静希目露不舍,伸手在钱多多胳膊上捏了捏,促狭道,“祝钱老师的录制工作一切顺利,最好还有意外收获。”
“承赵老板吉言。”
*
次日,由南城飞往马里达尔的航班准时起飞。
当地时间下午五时许,飞机在首都扎曼国际机场平稳降落。
时值二月,这个沙漠国度的天气并不算好,昼夜温差巨大,白天可达30度,晚上又经常骤降至10度以下,且时不时还会遭遇风沙。
钱多多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与团队的同事一道走下飞机。
三十度的热浪裹着砂砾撞进几人鼻腔。
“你们好?”
忽地,耳畔响起一道稍显蹩脚的中文发音。
钱多多闻声转头,只见接机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佩戴工作证的年轻男女正面含笑容,试探地跟他们打招呼。
这两人均是很典型的中东人外形。
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宽肩,长腿,白衬衣的袖口随意挽到手肘处。很健康的橄榄色皮肤,修剪整齐的胡茬沿下颌线勾勒出青灰色的阴影,高鼻深目,五官很立体。
女人二十五六岁,踩着一双半褪色的沙漠靴,浑身装束休闲而干练。满头栗色长卷发搭配甜蜜的哑金肤色,像一朵热情盛放的沙漠玫瑰,笑容爽朗,落落大方。
他们是马里达尔国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了解到钱多多一行的航班信息,特意等候在此。
“你好。”钱多多朝两人笑起来,用英语招呼道。
“你好,钱多多小姐,我叫尤娜,是现场制片,主要负责和你们对接,协调你们的行程、住宿、餐饮等问题。”
热情大方的中东姑娘走上前,抄着一口流利英语做介绍,“这是我的同事法鲁克,是我们团队的内容顾问。”
“欢迎钱小姐。”法鲁克跟钱多多打招呼,眼底光芒惊艳,“久仰大名。”
“您过誉。”
寒暄完,尤娜和法鲁克领着钱多多一行走出扎曼国际机场,坐上一辆纯黑色的商务车。
尤娜和钱多多本就是同龄人。
她喜欢这个含蓄温婉,像一弯月牙似的东方女孩儿,话匣子一打开,说个不停。
“你以前来过我们这边吗?”尤娜兴冲冲地问。
钱多多诚实地摇头:“没有。”
“那你这次过来,可以好好玩一玩。”尤娜说。
就在这时,一旁的助理李小茜忽然接话,问了句:“你们这边不会打仗吧?”
“不会的。”尤娜笑着说,“马里达尔自古以来就是红海一带的‘香料之邦’,‘和平之邦’,是被诸神眷顾的国度。在这里发生任何武装冲突,都是对神明的亵渎,会被神明降罪。没有人敢把这里变成战场。”
几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法鲁克像是想起什么,眉头打起一个结。
钱多多瞬间有点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卡里亚特那边正在战乱。”法鲁克叹了口气,说,“那边最近的城邦,离我们国境线只有几百公里,所以这段时间偶尔会有难民逃过来……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
“几百公里?这么近?”李小茜大惊失色,“你们确定我们是安全的?”
尤娜语气坚定:“我非常确定。”
法鲁克见这几人还是有些担忧,不禁笑了下,道:“你们不相信我们,总该相信军队吧。”
钱多多诧异:“军队?”
“是的。”
法鲁克真诚地颔首,“我们的政府认为,本次纪录片拍摄,是中马双方人民交流的一个重要机会,必须高度重视。所以事先联系了维和大队,派遣精锐,保护纪录片团队的人身财产安全。”
*
随后,法鲁克和尤娜还告诉钱多多,赫拉特地区的维和大队在扎曼市本就有驻地。
为了确保摄制全程万无一失,受邀拍摄的中国团队人员,在摄制期间,可在自愿情况下,直接入住维和部队营区。
不得不说,马里达尔政府考虑得很周到。
服下了这颗定心丸,钱多多一行四人的精神便放松下来,开始认真欣赏起窗外的城市街景。
初来乍到,这个沙漠之国的一切都很新鲜。
一路打卡拍照。
从机场出来后,钱多多团队先跟随尤娜和法鲁克去了一趟电视台,跟电视台的总导演和总制片人见面。
中东地区的特色美食,融合了千年文化传统与多元的地理环境,形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饮食体系。
经典主食与酱料、各种肉类烧烤、甜点饮品、特色沙拉冷菜……均是本次纪录片推荐的重点。
马里达尔想通过美食这张名片,借用网络力量,以及中国强大的国际影响力,将自己的国家推向全球。
在当地的特色餐厅吃过晚餐,尤娜将钱多多等人送往维和大队驻扎曼的营区。
夕阳西下,入夜了。
气温骤然降低,卷着沙砾的寒风从沙漠深处吹来,猎猎作响。
驱车数分钟,一个由蛇形铁丝网圈出的建筑群,进入众人视野。
联合国国旗在夜风中飘扬,探照灯左右扫射,幽冷的白色光线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巡视。
除铁丝网外,营区外围还有沙袋、装甲车等防御工事,看上去极其森严。
车行至大门口,被两个哨兵模样的维和军人拦下。
“……”钱多多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小心翼翼往外面张望。
只见那两个维和兵都是外籍面孔,看着像是欧美地区的人,牛高马大,身形魁梧,正用英语和尤娜交谈。
尤娜出示了一份文件。
哨兵低下头,仔细地翻阅。
没一会儿,尤娜重新回到车上,对钱多多等人道:“我的车没办法开进营区,只能先停在外面,钱小姐,我们走进去。”
“好的。”钱多多点头。
要在马里达尔待两个月,团队四人的行李很多,好在除钱多多和李小茜外,另外两个同事都是男生,力气大,搬东西是把好手。
众人在两个哨兵的帮助下,齐心协力,很快便将几个大行李箱、大旅行袋取出。
刚才搬箱子的时候发力太猛,钱多多一不留神,腰闪了下。
她怕同伴们担心,不好意思声张,只能抬起手,悄悄摁在后腰上揉。
正揉着,军靴踩踏地面的响动从背后传来。
步伐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紧随其后,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响起来,标准而流利的英式发音,问尤娜:“请问哪位是负责人。”
“……”
只一瞬,钱多多整个人像被惊雷击中,僵在了原地。
“这位就是。”
尤娜让对方的气场一震,下意识便乖乖回答,“中国团队的负责人,钱多多小姐。”
猝不及防就被点了名,钱多多脑子里万千思绪翻涌,嗡嗡的,只能用极缓慢的速度转过身,掀高眼帘。
沙漠的夜风倏然停了。
咫尺之遥,年轻的中校身形挺拔,身着荒漠迷彩服,右臂为联合国标志,左胸位置依稀可见绣上去的“中国维和”字样,和中英双语式个人姓名牌。宛如无边黄沙之上的一株胡杨,沉默威严地矗立在天与地之间。
他军帽下的面容沉静而冷峻,乌沉沉的视线自她头顶上方投落,不沾染丝毫情绪。
神祇一般。
看着眼前这张脸,目光对上这双眸,钱多多神情恍惚,整个人几乎傻了。
随后便听对方开口,语气平静疏离,字正腔圆的中文。
“维和大队陆齐铭,中国籍。本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工作,由我全权负责。”
第64章
钱多多不是没想过, 有朝一日会和陆齐铭重逢。
但她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会在马里达尔, 这片红海与黄沙上的异国他乡。
都说时间一久, 人的记忆会模糊。
可奇怪的是,距离她和陆齐铭分手已过去整整一年,她脑海中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 还是异常的清晰且强烈。
就仿佛,他们前一天刚在漫天大雪中拥吻过。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都还残留着他热烈的爱意和体温……
钱多多怔然出神, 一时竟忘记回应。
这边, 见这中国姑娘半天不吱声, 只是睁大了眼眸、愣愣看着面前的英俊中校发起呆, 尤娜又是困惑,又有点着急。
她忍不住伸手扯了下钱多多的衣服,压低声提醒:“钱小姐, 这位长官在跟你说话。”
听见尤娜的声音,钱多多眸光细微一闪,这才迟钝地回过神。
“……你好。”她暗自深呼吸,调动微僵的脸部肌肉,硬挤出笑容, “我是钱多多。”
陆齐铭未作声。
两道视线在空气里无声相触。
她显得格外慌乱而无措,浓密的睫轻颤着, 总想躲避。而他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她,眼底冷静而理智,像一片没有风浪的深海,不见涟漪。
尤娜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没有察觉到这两人之间微妙的端倪。
她转头看向钱多多, 开心地小声道:“这位长官也是中国籍,真巧!你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没有语言障碍、生活习惯应该也差不多,相处起来应该会很融洽。”
意外和这个男人重逢,钱多多整副头脑和心,都乱得像团麻线。
听完尤娜的话,她不知说什么,只能弯弯唇,表示友好地笑了下。
之后,营区办公楼又出来两个维和官兵,身量修长,穿维和部队军装制服,都是亚洲人面孔。
在遍地都是阿拉伯人的中东地区,亚裔长相显得格外亲切,钱多多下意识观察了一番。
后来发现,这两人虽然是亚裔,但彼此交流是用英语,而且部分发音能听出依稀的东南亚的口音,并非中国人。
他们是接到上级命令,过来帮钱多多一行人搬行李的。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便将一个个沉重的行囊搬运回营房宿舍区。
正如尤娜和法鲁克所言,马里达尔享有“红海香料邦”的美誉,自古以来就是赫拉特地区最核心也最繁华的贸易枢纽,可谓战火硝烟中的一片净土。
因此,扎曼营地也是维和大队的最高指挥中心,住宿条件还算不错。
男子宿舍都是双人间,团队的剪辑师和摄像师正好住一起。
而女子维和官兵,是维和部队里的凤毛麟角,数量少得可怜。女生宿舍空房间一大堆,足够钱多多和李小茜一人一间。
在尤娜的陪同下,两个中国姑娘来到各自的宿舍。
钱多多转动脑袋打量四周。
全世界的军队宿舍都大差不差。
和石水军区的宿舍类似,这间屋子也是单身宿舍格局,有单人床、衣柜、书桌,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挂式空调,独立卫生间,以及一个老式的电热水器。
她在屋子里走动几步,注意到面前的单人床是木制的,便弯腰坐下,试着压了压。
还好,挺结实。
正认真规整着行李,背后响起一道笑盈盈的女声,关切道:“怎么样钱小姐,对住宿环境还满意吗?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别的生活用品。如果有需要,尽管开口,我帮你们准备!”
是尤娜。
这位善良的本地女孩热心而周到,前脚替隔壁的李小茜放好行李,后脚便过来帮助钱多多。
“谢谢你。”钱多多看向尤娜,朝她绽开一抹真诚的笑,“尤娜小姐,这里什么都有,我暂时不需要别的。”
尤娜走近钱多多,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歉意,说:“按理说,你们从遥远的东方远道而来,我们应该为你们提供最好的环境……但是亲爱的,我们赫拉特地区跟你们中国完全不一样。”
“你们的国家广袤、和平,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地方。”言及此处,尤娜似乎有些感叹,苦笑着摇摇头,“相较而言,我们马里达尔的周边环境着实糟糕。你们是贵重的客人,把你们安排进军队住宿,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钱多多连忙道:“这里真的很好,干净卫生,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两个姑娘简单聊了几句。
考虑到要来中东待两个月,钱多多怕自己吃不惯当地食物,特意带了很多零食。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包小鱼干,递给尤娜,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鱼干,送给你吃。”
“喔我的天呐。”尤娜双手接过,惊喜地睁大眼,“看上去就非常赞!你好厉害!”
钱多多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我平时喜欢做点吃的,胡乱倒腾。你不嫌弃就好。”
尤娜也不客气,拆开包装袋便吃起来。
手指大小的小黄鱼被炸得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爆汁。
尤娜吃得满足又激动,眯起眼睛,情绪价值给满:“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自己制作的食物大受好评,钱多多也忍不住开心。
和尤娜一起吃了会儿小鱼干。
很突兀地,一双沉静无澜的黑眸跃入钱多多脑海——对方直勾勾盯着她,让人看不穿一丝情绪,也猜不到他半分所想。
毫无防备,她心一慌神一乱,指尖抖了下,捏在手里的小鱼干“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怎么了钱?”尤娜担忧地看着钱多多,问。
钱多多弯腰将地上的小鱼干拾起,垂眸静默几秒,试探道:“尤娜,这些维和军人,是什么时候到你们这里的?”
“各个国家组建的维和军队,都是轮换的。上一批离开,下一批又来。具体时间我倒真不清楚,就记得,好像很久了。”
尤娜沉吟须臾,回答:“嗯……大概一年多了吧?”
闻言,钱多多手指忽地轻蜷。
一年多?
也就是说,在他们分手后不久,陆齐铭便只身一人来到赫拉特地区执行维和任务。
他居然已经静默地、孤独地,在这片黄沙漫漫的战乱之地,待了三百多个日夜……
思及此处,钱多多的心口忽然一紧,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给硬生生揪住。
回想刚才那匆促的一眼。
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肩宽腿长,俊美冷厉,荒漠迷彩军装和马里达尔夹杂沙刃的夜风遥相呼应。周身气场不怒自威,犹如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淡淡蛰伏的兽王。
一年时光,不长也不短,在他身上安静地流淌而过,他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钱多多记起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似乎比以前,瘦了点。
还有那副看她的眼神。冷静、沉郁、淡漠,理性得让她陌生,就像在看一个没有丁点纠葛的陌生人……
胸口翻涌起一丝难言的酸楚。
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只觉深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丝裂痕,时隔一年,又开始隐痛。
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钱多多又用力甩了甩脑袋,猛地抬眸,清醒过来。
分手是她提的,结果是她选的。
好奇怪。
她在伤感什么?酸楚什么?
一个合格的前任,本来就应该保持距离,不给对方增添任何苦恼。
陆齐铭现在的处理方式才是成熟的,正确的。
她应该向他学习,彼此见了面,心如止水、大方自然地打招呼说话。
就在这时,“砰砰”一阵敲门声响起。
住隔壁屋的李小茜过来了。
担任助理职务的小姑娘动作飞快,已经洗完一个战斗澡、换上了更为舒适宽松的家居服。
见尤娜和钱多多在吃国内带来的零食,李小茜眼睛放光,直接把钱多多手里的小鱼干拿过去,咔擦开吃。
李小茜问:“对了尤娜小姐,纪录片什么时候开始拍?”
“总导演说了,你们大老远过来很辛苦,先休整。”尤娜笑答,“今天礼拜六,下周三我们正式开机。”
钱多多点头:“好的。”
钱多多之前看过马里达尔电视台方写的纪录片策划书。
这部以中东美食为主题的纪录片,摄制周期有将近两个月。
那之后的这段时间,自己就把那位尊敬的前男友维和队长,当做一个普通的工作伙伴,来相处好了。
钱多多琢磨着,暗自下定决心。
安顿好钱多多四人,尤娜见没什么事了,先行离去。
告别尤娜,钱多多和李小茜继续待一块儿加餐。
中东美食味道是不错,但晚饭时,两个姑娘刚下飞机都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叫。
不到一个小时,她们便消灭完一袋小鱼干、四颗雪花酥,和两个虎皮凤爪。
钱多多嘴里咸咸的。
她想喝水,转眸一瞧,桌上正好摆着两瓶印有马里达尔本地商标的纯净水。
便顺手拿起来,拧开盖子。
谁知刚喝进一口,耳畔竟冷不丁响起李小茜的声音,很自然又狐疑地问她:“钱老师,今天那个中国籍的维和军官,不是你朋友吗?你们看起来怎么怪怪的,都不聊天。”
“……”钱多多毫无防备,被嘴里的清水给呛住。
咳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看向李小茜:“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
“上次见过啊。”
李小茜满脸认真,提醒她,“录外景那次。你朋友为了保护你,被机车佬挂伤,你不是还给他买了药。”
钱多多摸摸鼻子,支吾:“你记性倒是好。”
“那么帅的帅哥,不容易忘的。”李小茜少女心发作,托腮发了下花痴,紧接着又道,“当时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
钱多多心虚,低头沉默地喝水。
李小茜按捺不住内心燃烧的八卦之火,再度发问:“所以你俩现在这么冷淡,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特殊原因。”
钱多多笑了下,轻声回道,“只是太久没见面,有点生疏了而已。”
*
马里达尔和中国位于不同时区,经纬度差异明显,有将近五个半钟头的时差。
住在扎曼维和大队营区的第一晚,钱多多的生物钟还没调过来,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没有一点睡意。
就这么翻来覆去烙了会儿煎饼,被子里的一小团无奈了。
索性被子一掀,抓起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给万里之遥的好友发消息。
现在是马里达尔时间的半夜十二点。
中国时间应该是傍晚六点多,并不会打扰到对方睡眠。
抱着手机,冥思苦想斟词酌句,钱多多终于摆动细白的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下一行文字。
钱多多:【我到马里达尔了。】
遥远的中国南城。
赵静希新店刚开业,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点闲,正在酒吧里吃一份外卖石锅饭。
收到钱多多发来的消息,她很快回复:【哇,中东欸,是不是特别有异域风情?】
钱多多:【嗯,蛮神奇的。】
钱多多:【大沙漠里的一个国家,白天三十度,晚上十度,风沙漫天,现实里的香料之国和平之邦,神话里海妖盘踞的大本营。】
赵静希:【听起来很酷】
赵静希:【见到纪录片制作方了吗?安排你们住的几星级酒店?】
钱多多:【我们住在军队】
赵静希:【军队?】
赵静希:【住在军队里?什么意思?】
钱多多:【这边的政府比较重视,担心我们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所以请维和部队派了人来保护我们……所以我们就住进了维和部队营区】
赵静希:【噗,好扯啊姐妹】
赵静希:【这要是再冒出一个你的前男友,这剧情不就跟你之前住进石水军区一样了哈哈哈哈】
钱多多:【……】
好友很幽默,但钱多多笑不出来。
自己跟前男友同志的这份“不解之缘”,她实在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钱多多:【我也是才知道,这一年,陆齐铭在赫拉特地区维和】
赵静希:【啊?】
屏幕这段,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稳住微抖的手指,继续打字。
她:【他就负责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
赵静希:【……?】
钱多多:【是这样。】
足足过了半分钟,赵静希才回复过来:【你们见过面了?】
钱多多趴在被窝里,鼻腔再次涌起酸涩感,红着眼眶打字:【嗯。】
赵静希:【天呐,都一年多了,我费了那么大劲才让你走出来忘掉他……怎么又会见面!】
赵静希:【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啊啊!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复合了!】
钱多多:【当然没有】
钱多多心情复杂,抬手抓了下耳朵:【我们没怎么说话,他态度很淡。】
赵静希:【这= =】
赵静希:【呃。实话实话,当初是你甩的人家】
赵静希:【你留下几条分手短信,拍拍屁股就飞欧洲了。再见面,你希望人家干什么?还像以前一样一口一个小宝贝地哄你,直接跪你面前吻上来吗?】
钱多多回:【我没有这么想……】
她当然知道,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很合理。
只是,这就是人性。
他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揣在心尖上,宠着护着,疼爱有加,柔情百转。
现在忽然这么疏离,她懂再多道理、再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心里依然忍不住感到失落。
那可是陆齐铭,除了父母以外,全世界最爱她的人。
他好像真的放下了、忘记了。
不再喜欢她了……
赵静希:【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缘分啊,几万公里都能重新遇见】
赵静希:【我简直都被神奇的命运震惊了】
赵静希:【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要跟他和好吗?】
钱多多大为汗颜,回复:【……当然不会】
钱多多:【他太忙,我不想总是活在漫长的等待里】
钱多多自认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军人们的那些责任那些使命,太虚幻也太缥缈了,摸不到、抓不住。
她只是个俗人。
只想有一个普通平凡的男朋友,谈一段快乐的恋爱,未来组建一个温馨的家。
钱多多:【只是确实还喜欢,所以再次见面,心里难免有波澜。】
赵静希:【唉,其实我也理解你。感情没有问题,因为现实原因要分开,这种情况最让人难以释怀。】
赵静希:【不过多多,又见面了,我好怕你又头脑发热。】
赵静希:【好难啊。】
赵静希:【要么你从内心深处接纳他的忙碌,接纳他肩上的责任,要么……他能不能改行?】
钱多多:【人家可宣过誓,一辈子效忠党和人民。很伟大又坚定的信仰,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懂的】
赵静希:【那完了,此题无解。】
话题进行到这里,往后再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两人都知道,于是默契地不再继续。
倒是“前男友”这个议题,让钱多多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随口闲聊似的,问赵静希:【对了。好久没听你说过梁原,你们最近怎么样?你酒吧开业这么多事,怎么没见他来帮忙。】
赵静希:【分了啊】
钱多多诧异:【什么时候分的?好突然】
赵静希:【分开两三个月了。】
钱多多:【震惊。我还以为这个小男友是你的真爱。】
赵静希:【噗】
赵静希:【我没跟你说吗?这小子之前被警察抓了】
钱多多瞬间目瞪口呆:【被抓了?他犯了什么事?】
赵静希:【分手之后被抓的,我也是听共同朋友转述,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只是隐约听说,好像是什么间谍罪?让国安警察带走的】
钱多多:【……】
赵静希:【哈哈哈哈离离原上谱。笑死,好莱坞剧情照进现实。以后我简历上都要特别标注一下,谈过敌方特务】
脑海中记忆倒退,钱多多轻皱眉,瞬间想起那次梁原生日,他主动索要陆齐铭联系方式,被陆齐铭拒绝一事。
当时,她虽然明面上表示理解陆齐铭,但内心并不明白他是何用意。
万万没想到,现实生活能如此魔幻。
闺蜜在酒吧里捡回来的可怜小奶狗,居然是间谍?
如果当初不是陆齐铭极高的警惕性和精确的判断力,一旦他真的和梁原扯上什么关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钱多多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后怕。
她抿了抿唇,心有余悸地回赵静希:【吓人。以前一直以为我们身处和平年代,什么国防、战争,都离我们很远。】
赵静希:【对呀】
这位向来游戏人间、仿佛除去生死不是事的好友,随后又回给钱多多如下一段话:【所以啊,这个世界真的有很多面。只是我们生活的圈子太小了,容易一叶障目,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们能见到更多,从而思考到更多,收获更多。】
这段好友间的闲谈,最终以赵静希的一句“有客人来了,我先去忙”而结束。
聊完一大通,钱多多依然没瞌睡,只好抱着手机继续上网。
登入社交平台,大数据自动推送来马里达尔旅游攻略。
钱多多随手点开一篇。
这篇博文提到,马里达尔近期将迎来一个相当盛大的传统节日,叫“沙海星陨节”。
关于星陨节有一个神话传说。
据马里达尔古籍《沙之卷》记载,女神努尔萨玛曾与沙暴魔神交战,星辰碎片散落人间,形成了绿洲与矿脉,这也是马里达尔这个国度在神话中的起源。
每年这个时期,马里达尔境内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自然与文明的平衡,祈求雨季丰沛,国泰民安……
钱多多对这种异国文化很感兴趣,正逐字逐句看得入迷,忽闻“砰砰”两声。
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钱多多视线掠过发光的手机屏,抬高,穿过一室黑暗,看向紧闭的房门。
在这片沙漠绿洲上,她一无远亲二无近友。
而且这里还是维和大队的营区。
这么晚的时间,谁会来敲她的门?
难道是尤娜?刚才落下了什么东西,折返回来取?
心中猜测着,钱多多起身下床,随手拿起一旁的外套披肩头,摸黑走到了房门边。
“你好。”
钱多多用英语轻声询问,“请问谁在外面?”
无人应答。
她蹙眉,又问了第二遍:“是谁?”
这回,外头静默半晌,终于响起一个字音,嗓音低沉微哑,说的中文:“我。”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闪,瞬间辨认出这道音色的主人。
心跳如雷,呼吸失序。十指也控制不住地抖。
足足僵滞好几秒,她才竭力深呼吸,颤着声、尽量若无其事地答话:“请问您有什么事?”
“例行检查。”门外给了个回答。
“……”钱多多看了眼手机。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例行检查?
她无言以对。
人在门外,不开门说不过去,没办法,钱多多只能握住门把手往下一压,开了门。
下一秒,眼前人影晃动,钱多多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扯拽过去,抵在了门板上。
砰!
一声闷响,房门再度被关紧。
夜里不足十度的冷空气、裹挟着沙砾的寒风还有男人浊重混乱的呼吸。一股脑地、兜头盖脸罩下来。
黑暗中,钱多多错愕地睁大眼,完全懵了。
只能呆呆地僵在男人怀里。
感觉到扣住她腰身的双臂,修长而有力,带着她熟悉的体温,用力到要将她勒进那副滚烫的胸膛。
良久,良久。
仿佛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她听见头顶上方终于传来男人的嗓音,低哑不成语调,犹如寒玉骨瓷在寸寸碎裂开,自嘲地含着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真的有缘,走到哪儿都能遇上。”
“哪来的缘分?”
“当初的偶遇是假的,军刀是我故意丢的。还有这一次。我打报告提申请,连夜赶几千公里到扎曼。”
起沙暴了。
城市之外,沙海被狂风掀起巨浪。
夜色本就容易让人卸下防备,放松警惕。
她是他命中的劫数,一遇上,所有冷静与理智便崩塌瓦解。
只在这一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陆齐铭选择了短暂放任,放任自己肆意拥紧怀里的姑娘。
时间安静流逝。
男人高挺的鼻梁埋进女孩的颈窝,贪婪汲取那些比酒更醉人的甜香。
“钱多多,我还有什么能给你。”他哑声轻喃。
“是不是一定要剜出我的心,拿走这条命,我才有资格爱你。”
第65章
来到马里达尔的第一晚, 钱多多在失眠中度过。
沙漠国家的气候,跟宜人舒适的南城没有可比性, 昨晚那场大风, 使扬沙天气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
钱多多团队一行都是第一次来到沙漠国度,没见识过这种恶劣天气。
整个晚上,大家躺在维和大队的宿舍内, 听着阵阵呼啸沙风,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次日早上七点多, 钱多多便被窗外的日光给晒醒。
被沙风嚷了一整晚, 她脑子昏沉沉的, 四肢也虚软提不上力。不想起来, 索性拉高被子将整颗脑袋蒙住, 继续摊床上。
然而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根本睡不着。
没办法,钱多多只能挠挠头、在被窝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起床洗漱。
半夜那会儿,扎曼市区的温度还只有10来度,但这会儿太阳爬上天空,明晃晃的日头一照,整片沙漠便迅速升温, 变回夏季。
看着手机天气界面上醒目的数字“30”,钱多多安静两秒, 默默收起厚外套,转而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轻薄的短袖夏装,换上。
沙漠地区,风沙大,湿度低, 紫外线也十分强劲。
补水和防晒是重中之重。
钱多多一直很精致,家里的护肤品、护肤仪器一大堆。这回出远门,她力求轻装出行,精简再精简,各类瓶瓶罐罐也还是塞满整个洗漱包。
正对着镜子仔细涂防晒霜,砰砰两声,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钱多多动作一顿,问:“哪位?”
“是我,钱老师。”一道甜美的女孩嗓音从外面传入,说的中文,“你起床了吗?”
听出是李小茜的声音,钱多多站起身,打开房门。
显然,昨晚的沙暴狂风也令助理姑娘饱受摧残。她眼下青黑,肩膀塌塌,精神萎靡得就像一颗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儿透了。
“亲爱的,你是生病了吗?”
眼见李小茜这副状貌,钱多多眉心瞬间拧起一个结,担忧不已,“看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没有生病。我就是失眠,困得很。”李小茜自顾自走进房间,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昨晚的风也太大了,呼啦啦的,我还以为黑山老妖在攻打扎曼市。”
钱多多噗嗤一声,耐心又温柔地安慰:“沙漠地区是这样的。主要是我们刚来,生物钟还没顾上调整,过几天应该就会好很多。”
“但愿吧。”李小茜说着,稍顿半秒,又忍不住小声吐槽,“都怪制片方,给的实在太多了,不然咱们才不来遭罪。”
钱多多继续开导:“也不算遭罪,就当是一段新的人生体验。”
李小茜听后,眼底流露出一丝向往:“真羡慕你啊钱老师,心态永远都这么好。在你这里,天大的事都是小事,小事根本都不是事。”
钱多多脸转回镜子,边化妆,边笑着摇了摇头,“我要真有你说的这么豁达,就好了。”
李小茜坐在旁边,没事干,索性认真观摩钱多多化妆。
她皮肤白、五官立体,底子好得无可挑剔,素颜状态就已经足够美。略施淡妆,整张脸多出几分清透的色彩做点缀,便愈发娇娆妍丽,明媚动人。
欣赏美女是全人类的共同爱好。
李小茜看了钱多多片刻,忽地一眨眼,想起件什么事。
“对了钱老师。”李小茜微蹙眉,迷茫又好奇地说,“昨天半夜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吗?”
“……”钱多多心口猛跳一下,手不稳,眉笔直接划拉出去。
眉头上端瞬间多出一道深棕色的线条,又粗,又滑稽。
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心慌意乱,指尖也不可控制地轻抖。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垂下眸,拿棉签蘸了卸妆水,在化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没人来过。”她竭力装出淡然随意的口吻,答道。
“是吗?”这个答案让李小茜越发狐疑。
她低头,眉心深锁地回忆着,自言自语:“昨晚我隐约听见,你这屋子有人说话的声音……难道我身体真有什么毛病,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李小茜在旁边碎碎念,钱多多低眸听她说着,脑海中的记忆却开始自动倒带,流回数个钟头之前。
凌晨两点左右,夜风呼啸。
扬起的沙幕遮天蔽日,几乎将扎曼上方的月亮完全遮挡,整座城市,黑暗犹如末日。
陆齐铭来了。
就像当年她参加拥军活动,暂住在石水军区宿舍楼那会儿一样,他又一次背着周围所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只是昨晚,他带着一身浓烈又孤勇的颓废。
钱多多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态出现。
只知道,他无视了所有的规定、礼节,也懒得管他们曾经发生过的矛盾、延续至今的分别隔阂。
就那么毫无任何预兆地,不计后果,横冲直撞,带着一腔混沌与迷乱,闯回到她面前……
忽而想起什么,钱多多无意识般,轻轻碰触自己的颈项。
昨晚陆齐铭冲进来,在黑暗中死死抱住了她。
像只被丢弃在漫漫荒漠中、孤单走了很久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主人,于是失控地扑了上来。
双臂执拗地环住她腰身,高大强悍如野豹的身躯,以一种近乎佝偻蜷缩的状态,将脸埋进她颈窝。
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再做。
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些话。
声音沙哑而破碎,像呢喃又像梦呓。
他说,最初茶餐厅的偶遇是假的,他说,那把纪念品军刀,是他故意丢的。
他还说,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是他争取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脑子很懵,懵到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几分钟后,她如梦初醒。
回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住汹涌如潮的泪意,抬起双臂,强迫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
而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竟更用力地环住她,语气低得卑微,卑微得近似乞求。
他哑声说:“就当送我一场梦。宝宝,不要推开我。”
……
指尖滑过脖颈处的那片皮肤,而后,蜷缩了下。
钱多多清晰记得,这片皮肤上留下的,温热湿润的触感。
至于那些触感到底是什么,她不敢深思。
回忆如潮浪般用来,将人淹没,钱多多发了会儿呆,后来还是一阵敲门的声音刺破虚无,才将她思绪唤回。
“……”听见响动,钱多多下意识转过头,看向门口。
“我去开门。”李小茜笑着说了句,起身开门。
几秒后,一道穿维和军服的身影映入两人眼帘。
对方是个二十八岁左右的女军官,身着荒漠迷彩服,高鼻梁白皮肤,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结,塞在头上的贝雷军帽中。极易辨认的北欧人面孔。
看着这张陌生脸蛋,李小茜倏然愣了下,用英语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你们好,我叫伊莎贝拉,就住在你们楼上。”女军官笑容温和,对两人道,“我的上级特意交代,让我过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起床了,就带你们去餐厅吃早饭。”
得知伊莎贝拉是来带她们吃早餐,钱多多和李小茜顿觉欣喜又感激。
钱多多睁大眼睛,道:“我们还可以在营区吃饭吗?”
“当然。”伊莎贝拉挑眉,这个微表情使她看上去愈发地飒爽,“你们可是从中国来的贵宾,扎曼政府早就跟我们谈过,请求我们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活泼的李小茜一拍手,接话道:“我明白了,也包括食品安全,所以你们还给我们管饭。”
“可以这么理解。”伊莎贝拉道。
“谢谢你们,真是让我们感到受宠若惊。”
善良友好的人们不分肤色、也不分国界,钱多多心中颇为动容,稍顿了下,又好奇地问,“不过……能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吗?”
伊莎贝拉回答:“是Ming。”
“Ming?”这个英文名,好特别。
“没错。他是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的队长,同时也是这次安保任务特勤组的组长。”
伊莎贝拉笑道:“他的中文名叫陆齐铭,你们昨天应该已经见过。”
话音落地,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下。
在场的另外两个姑娘并未发现钱多多的异常。
一晚上失眠加饥肠辘辘,李小茜此刻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面上洋溢着礼貌的微笑,问伊莎贝拉:“长官女士,请问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称呼令伊莎贝拉哭笑不得。
“我和你们年龄差别不大,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吧。”伊莎贝拉说,“正好我也要去吃饭,走,你们跟我一起。”
*
比起色香味俱全、包含数种菜系的中餐,马里达尔这个营区的食堂,显得单调许多。
一方一俗。同样,赫拉特地区在休息日方面也和中国很不一样,国内是周六周末放假,但在马里达尔,每周的休息日是周五和周六。
今天是周末,新一周工作开启的第一天。
正是用餐早高峰,餐厅里人不少,有男有女,都是身着各国维和军服的年轻官兵。
和石水军区的食堂一样,这里也是自助餐制,取餐区摆着几个大盘子,装着烤饼、各色酱料,一些煮鸡蛋,和以小麦碎、欧芹、薄荷,以及番茄为主的塔布勒沙拉。
伊莎贝拉递给钱多多和李小茜两个盘子。
两个姑娘围着台面转了一圈,选了些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找座位坐下。
刚吃两口,团队的两位男同事来了。
看见后期老师和摄像老师的身影,钱多多嘴角一弯,坐在座位上朝两人挥手,轻声招呼:“周老师于老师,这边。”
李小茜定睛打量两人一眼,抿嘴笑,低声:“大家都好惨。你看周硕,黑眼圈都要掉地上了。”
钱多多拿烤饼蘸了点鹰嘴豆泥,回道:“这次你们太辛苦了。出差回去,我跟韩总申请一下,咱们去马尔代夫度个假。”
“哇,谢谢钱老师!”李小茜夸张地惊呼一声,脑袋贴到钱多多肩上,“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的领导。”
正边聊天边吃饭,周硕和于成端着餐盘走过来。
钱多多抬起头,脸上绽开阳光又明媚的笑,余光不经意扫过,却看见周硕忽然微侧身,跟身后的人说话。
阳光帅气的脸庞往边上一晃,远处另一张更为立体、又冷峻极具攻击性的脸,便随之闯入她视线。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她看过去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
两道目光冷不丁地,就这样撞在一起。
钱多多:“……”
她嘴角的笑弧瞬间凝固住。
昨晚陆齐铭忽然跑到她房间来,抱住她说了好些话,之后便又离去。
隔了几个钟头,再见面,他竟然已经恢复成平日一贯的样子,从容理智,冷静得毫无波澜。
黑色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直勾勾的。
“……”
前任相见,分外尴尬。
依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钱多多很快移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吃她碗里的饼。
摄像师和后期在男子宿舍楼的房间,跟陆齐铭正好在同一层楼。
三人是一起来的。
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中国人,在异国偶然遇上,自然倍感亲切。
周硕对陆齐铭有一种由衷的敬佩,和男人之间纯粹的欣赏,当即热情地招呼:“陆队长,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陆齐铭单手端餐盘,在餐桌前站定。
他眉眼平静,眸微垂,注视着正在吃烤饼的姑娘。
一年多的时间没见,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
浓密的卷发不再乌浓如墨,而是染成了一种亚麻质感的深棕,让人联想到被晒褪色的松果,还有秋日阳光烘烤过的麦田。
不浓烈,不张扬,也不过分含蓄。
这种冷调和暖调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像她如今整个人。
那是岁月摩挲后沉淀下的温淡、沉静。
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黄昏,柔美朦胧,暖意清浅,却又透出一丝灰褐色的疏离。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握住餐盘的修长五指,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收紧。
有时觉得自己蠢透到家。
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个深夜都躺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听着各种武器轰鸣,和人们哀绝无望的啼哭。
这样的环境中,对她的思念,几乎成为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偶尔做梦。梦里,会看见几万公里外的南城。
看见那个让他魂牵梦断,痛彻神魂的女孩子。
明知道,每多想她一次,心底那把尖刀就会扎得更深一寸。
明知道,他血淋淋的心脏已经被她撕裂碾碎过数次,痛到失去知觉。
还是忍不住去窥探她的世界,忍不住去关注她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欧洲美食栏目在全球范围内走红,看着她成为新一代“互联网文化输出工作者”,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优秀与美好。
尤其如今重逢,目光再次落于那副容颜,他更是一秒都不舍得移开。
钱多多当初提分手时,那样笃定,那样决绝,显然是彻底铁了心,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陆齐铭知道,理论上来说,释怀才是他该走的正道。
可是,怎么释怀?
他曾经信誓旦旦回复她,说:山高水远,绝不纠缠。
这八个大字,陆齐铭回忆起来都想笑。
骗鬼的话,她真的相信?
他早就疯了。
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人前,他雷厉风行沉稳果决,指挥的各项行动没出过一点纰漏。
人后,他却满脑子都在想她。
他爱她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爱到想拿把刀,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切成一片片,再掰开她的嘴,一口一口喂进去……
感觉到头顶上方投落的目光,钱多多背脊汗湿,头皮都是麻的。
但眼下这种情形,除了装作相安无事,她没有别的选择。
鹰嘴豆泥取的不多,很快吃完。
可烤饼还剩大半张,她只能又吃点了点沙拉,就着饼子继续往里塞。
不料没蘸酱的烤饼太干巴。
钱多多一个不注意,整张白皙的脸涨通红——被饼子给噎到了。
“……”
钱多多眼泪都憋出来,说不出话,两只手在情急之下胡乱比划,望着李小茜,用眼神示意:她想咳嗽了,纸巾!
李小茜完全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
以为她要喝水,赶紧抓起桌上装橙汁的纸杯,递过去。
“……”钱多多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只属于男性的左手伸到她眼前。
腕骨处蜿蜒着一条狰狞骇人的疤痕,指骨修长而清隽有力,捏着几张纯白色的纸巾。
钱多多微惊,也顾不上别的了,飞快接过纸巾捂住嘴。
终于可以放开咳出来。
“咳咳,咳咳……”
咳完,舒服了。
她眼眶和鼻头都红彤彤,沉吟两秒,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声若蚊蚋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陆齐铭没有言声。
又盯着她看了片刻后,他才收回视线,淡声回周硕的话:“不了。我还有其他事,你们慢慢吃。”
说完,陆齐铭转身离去。
看着年轻中校走远的背影,李小茜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惊异地看向钱多多:“你们果然是朋友。他居然能读懂你的哑语,厉害。”
钱多多心绪万千,拿叉子拨了拨沙拉,没出声。须臾,目光又仿佛有自主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起男人的身影。
陆齐铭的体格很漂亮,后颈修长,肩线宽阔,即使是背影,辨识度也相当高。
很快,她再次看见他。
只是这一次,钱多多惊讶地发现,男人身边竟多出几个小朋友。
那些孩子的年纪不一,大的十来岁,小的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穿着干净整洁的衣物。但,他们似乎有些营养不良,裸露在袖口外的胳膊瘦得不成样子,像干枯的细树枝,狂风一来便会被吹得断裂。
其中两个小朋友还带着伤,骨瘦如柴的手臂上缠着几圈白色的绷带。
男人和孩子们坐在餐厅最里侧的座位上,开始吃饭。
有个孩子挖出果酱,往同伴的医用绷带上抹。
被涂果酱的孩子像完全没感觉到,继续吃手里的面包,毫无反应。
好奇心作祟,钱多多盯着那张餐桌看。
只见热食白腾腾的蒸汽中,孩子们睫毛扑扇。蓦地,其中一个小女生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动脑袋,看过来。
对上那道目光的刹那,钱多多一怔。
小女生拥有一张圆圆的小脸、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和纯天然的棕色卷发,粉雕玉琢,格外可爱。
但,她的眼神没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童趣与天真,而是惘然的,灰暗的。
像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阴天。
见小女孩也在看自己,钱多多条件反射弯弯唇,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女孩的神色却流露出一丝警惕和不安,飞快把脑袋转回去。
“……”钱多多眉心微蹙。
数秒后,她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军官伊莎贝拉,轻声问:“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伊莎贝拉闻言,顺着钱多多看的方向,扫去一眼。
“难民。”
伊莎贝拉吃着皮塔饼,表情淡漠地说,“从卡利亚特逃过来的。”
钱多多听后,骇然失色:“他们还那么小……难民?”
“是的。他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三岁。这就是战争。”伊莎贝拉将烤肉裹进面包,“战争不会对任何群体仁慈。”
钱多多的眉心拧得更紧。
“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有的在逃亡中失散,有的已经在战乱中死去。”
伊莎贝拉淡淡地说,“他们都患有战后应激创伤综合症,不信任任何人。Ming曾经在战场上救下他们,所以,他们只愿意跟他亲近。”
听到这里,在场几人的心情都重重一沉,像凭空压下几千斤的巨石。
李小茜忍不住问:“我之前听电视台的人说,马里达尔开启了人道主义通道,扎曼应该有难民收容营吧?”
“有。”伊莎贝拉说,“但是那边医疗条件有限,孩子们也更希望留在Ming身边。”
金属叉柄硌在钱多多的手掌心,钝钝地疼。
其实,她一直知道这个地球很大,和平之外,有许多国家和地区处于战乱中。
她也曾在网上刷到过,那些战乱地区满目疮痍、惨不忍睹的视频。
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所谓的“战争”与“和平”,于她而言,都只是抽象而虚幻的几个词、几种概念。
她生长于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中,并不知道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当那些难民儿童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钱多多只觉喉咙深涩得厉害,像咽进了半粒苦桔。
这些小朋友,还在最喜欢吃糖的年纪。
居然就经历了这些悲惨至极的事……
钱多多合了合眸,百感交集,内心深处被狠狠地揪扯了下。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餐厅门口传进来,笑着唤道:“钱小姐!”
钱多多回过神,抬眸,见餐厅门口站着两个佩戴工作证的年轻人,男帅女美,模样身材都很出挑。
钱多多收拾好心情,绽开笑容,起身跟二人打招呼:“尤娜小姐,法鲁克先生,你们好早。”
“我也觉得很早。”尤娜耸肩,眼光揶揄地瞄向法鲁克,“可是我亲爱的同事还嫌晚呢,好像巴不得自己有翅膀,能飞过来。”
法鲁克用力清了清嗓子:“钱小姐,您……别听她乱说。”
尤娜扬眉,目光在法鲁克和美丽的中国姑娘之间流转一圈,抿嘴笑了下。随后想起什么,左右环顾几秒钟,困惑:“欸,纳迪尔导演呢?刚才还看他跟在我们后面。”
“谁知道。”法鲁克耸了耸肩。
注意到钱多多微低着眸若有所思,他好奇:“钱小姐,怎么,心情不好吗?”
钱多多笑着摇头:“没有。”
只是隐约窥见了一点点。
那些陆齐铭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他究竟在做什么事。
*
数分钟后,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办公楼。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阳光从窗外投入,光影映照出他的侧颜轮廓,鼻梁陡直,灰黑色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鬓角隐现白霜。
风沙并未粗粝他的皮肤,反而雕琢出一种学者式的温润,衣冠楚楚,随和儒雅。
“Ming,你给我推荐的这位博主小姐,我对她非常满意。”
纳迪尔·哈桑看着办公桌后方的年轻中校,笑着道,“她身上有一种沉静温和的气质,平易近人,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同时,她有想法、功课做得也到位,见面之初就给我的纪录片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勾了勾嘴角:“她当然很好。”
“这部纪录片前后筹备快两年,能找到这么合适的人选,多亏你,我亲爱的老朋友。”纳迪尔感叹,“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这些事,我不想她知道。”
“哦……”
纳迪尔纳闷儿地摸了摸胡子,须臾,恍然大悟,笑眯眯道:“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
从餐厅出来后,钱多多下意识在训练场外围的空地上环顾四周,寻找那些稚嫩小小的身影。
难民儿童们不知被安顿在哪里,她环视周围,没见到人。
正出着神地想事情,忽而肩膀一沉,被人从后面自然地勾揽住。
钱多多愣了下,转头,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映入视野。是尤娜。
“今天没有录制安排,要不要去市区转一转?”尤娜语气格外雀跃,“你们来的时间点刚好。马上就是星陨节,很热闹的。”
“可以呀。”钱多多弯起唇,说着稍顿一瞬,又迟疑,“只是,陪我们游玩……不会耽误你们的工作吗?”
“当然不会。”法鲁克接话,“你们可是最尊贵的客人,你们能在扎曼度过一段美好时光,我们才算完成任务。”
钱多多点头:“那就好。”
全球各国的年轻人都差不多,青春洋溢,玩心也大,聚在一起,很快便打成一片,气氛和谐又融洽。
商量好去市区后,钱多多便返回宿舍楼取包包等物品,尤娜和李小茜等人则先行上车等候。
在强紫外线地区进行户外活动,墨镜口罩防晒服,每样都是必备品。
片刻,全副武装的姑娘背着挎包,离开女子宿舍楼。
刚走到宿舍外的空地上,一阵汽车喇叭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滴。
钱多多转过头。
只见后方几米远外,一辆军用越野车停在路边。车身通体以荒漠迷彩纹做装饰,刚毅凌厉,四面车窗玻璃都是特殊防弹材质,人从外面看过去,黑咕隆咚一片。
她一头雾水。
摸不准这辆车为什么对自己按喇叭,钱多多只能试探着,走到驾驶室一侧的旁边,小心又好奇地张望。
就在这时,驾驶室车窗落下,男人俊美硬朗的侧颜呈现在阳光下,轮廓线锋利又清晰,被光线勾勒出一道薄金色的边。
她瞬间错愕。
钱多多目瞪口呆的同时,车里的男人目光沉静,正淡淡打量着她。
从陆齐铭的视角看,太阳高悬,年轻姑娘又是防晒服又是大墨镜,巴掌大的小脸被防晒面罩挡得格外严实,浑身上下,裹得像只端午节的小粽子,透出种难以言说的可爱和喜感。
两秒后,陆齐铭薄唇微启,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我……”不知是心慌还是心虚,她跟他说话时明显底气不足,小声磕巴着问,“我为什么要上你的车?”
“昨天我说得很清楚。”
“什么?”
“你们团队的安保工作,由我全权负责,请钱小姐理解并配合。”陆齐铭语气冷静,“只要你踏出营区,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钱多多汗颜了。
怎么办。
他给出的理由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她完全没有丁点反驳质疑的空间。
转念又想:这是他的任务,纪录片团队的任何一个人发生意外,上级都会追究他的责任。
她根本赖不掉的。
在这里忸怩磨蹭,没意义。
纠结来纠结去,无法,钱多多只能硬着头皮挪动步子,坐进军用越野的副驾驶席。
默默低下头,给自己系安全带。
刚扣好,耳畔又响起一道嗓音,轻声说道:“对不起。”
“……”钱多多手上动作微滞。
她睫毛扇动两下,转头抬眸,看向驾驶室里的男人。
陆齐铭注视着挡风玻璃外,冷峻面容不见任何表情,又道:“昨晚我喝多了。冒犯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闻声,钱多多不禁面露疑惑,呆呆地回他:“可是,当时我完全没闻到你身上有酒味啊。”
“不重要。”
她更加茫然:“?”
“你就当我是喝多,”陆齐铭平静地说,“或者半夜发疯。都行。”
钱多多:“……”
第66章
钱多多不知道说什么了, 沉默。
营区内部,就连行车速度都有严格要求。
军用越野匀缓行驶。
从女子宿舍楼到营区大门, 平时看着很短的一段路, 此时不知为什么,像是变长了几千倍。
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室,摘下墨镜和面罩, 目光透出车窗,假装欣赏车道两旁的绿植与建筑。背脊笔直, 如坐针毡, 没勇气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
这种场景实在是太熟悉。
曾几何时, 他们也经常像现在这样同乘一辆车。
陆齐铭这个野男人很喜欢在车上跟她亲近。
拥抱, 接吻, 甚至更亲密的事。
偶尔,她会不好意思地拒绝掉,但多数时候都是紧张到手指发颤, 红着脸害羞又热情地迎合……
钱多多脑子里乱糟糟,神游天外。
想着想着,就回忆起很多热辣又出格的画面。
嘴巴干干的,心跳加速,身体也莫名有点发热。
这些超乎思维意识的、完全出于生理本能的诸多反应, 让钱多多感到一丝羞耻和懊丧。
一年了。
她以为她清风拂山岗。
虽不可能完全释然,但至少, 对他的喜欢已经变淡一大……一大半有点吹牛。
那,至少变淡个三分之一吧?
可是当陆齐铭重新出现,站在她面前,钱多多才发现,她不仅盲目乐观, 还高估了自己。
她没有忘,她什么都还记得。
不仅是思想还牢牢记得他,就连身体,都还记得被他狠狠疼爱时要死要活的感觉……
钱多多脸发烫,头埋得低低的。
只觉无语。
随后甩了甩脑袋,一面强行中断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回忆,一面在心里唾弃自己:跟陆齐铭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这男人的沉稳内敛自律严谨,她一点没学会。
他不为人知的浪荡,反而被她一滴不落捡了个全。
净学坏的了。
正胡七八糟地琢磨着,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又再次开口,说道:“钱爷爷和钱奶奶,近来身体怎么样?”
听见这个问句,钱多多回神,尽量神色自若地回答他:“身体都不错。前段时间我爸开着车,还带他们去泰安玩了一趟。”
“看样子,叔叔阿姨也一切安好。”
“嗯,挺好的。”
说到这里,钱多多眼风下意识往陆齐铭偷瞄两眼,安静数秒,声音轻几分:“你呢?”
陆齐铭闻言,沉黑的眸微凝一瞬。
钱多多暗自深呼吸,不敢看他,只能转过头,故作淡定地看窗外:“我听马里达尔当地的同事说,你们这一批次的维和人员,已经过来了一年多。陆队……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话音落地,车厢内陷入了一阵安静。
男人半晌都未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钱多多在这片死寂中,呼吸都快感到困难的前一秒,她才终于听见陆齐铭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语气很淡,轻描淡写:“钱小姐觉得呢。”
钱多多表情略僵。
“你想听什么答案。”
陆齐铭开着车,字里行间没有丝毫的情绪外泄,整个人平和,沉静,淡漠。仿佛一口永远不会有波澜的井,“希望我回答你‘好’,还是‘不好’。”
钱多多被问住了,呆愣数秒才重新找回发声功能。
她稳住快要发颤的声线,由衷对他说:“我……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你,很好很好。”
陆齐铭:“那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
“我不好。”
他说这话时,侧头看向她,黑色的眼睛沉郁幽深,像氤氲着深冬时节的暮霭,“跟你分开后的每一天,我都不好。夜不能寝,食不知味,非常糟。”
岂止是不好,岂止是非常糟。
如果当初她不是去了欧洲,而他要赶赴赫拉特、执行任务抽不开身,他或许会在冲动之下头脑发热,做出很多不可挽回的事。
在赫拉特的一年多,他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她。
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深夜,于他而言都是刀山地狱般的煎熬。
并非因为战乱地区的硝烟。
特战旅的男人,枪林弹雨冲锋陷阵,都是家常便饭,大不了就是个死,他心如止水,没有一丝的惧意和迟疑。
让陆齐铭感到煎熬的根源,是他和钱多多已经正式分手的事实。
他们分开了。
意味着,她又恢复成单身状态,可以正大光明、顺理成章去开启新的恋情,去接触其他人。
她那样明媚的耀眼的女孩子,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
陆齐铭很清楚,当初自己能得到她的青睐,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他有点运气身上,二是他足够放得开,也足够不要脸。
否则,他这么一个不懂潮流不懂网络,完全不知道怎么讨女孩欢心的土老帽,她能看得上他?
理论上来说,一对情侣分手了,双方应该彼此祝福。
他知道自己应该打心底里祝福她,祝她前程似锦,祝她健康平安,祝她早日找到另一个比他更爱她的男人。
道理陆齐铭都懂。
前两项他由衷希冀,至于最后一条,祝不了一点。
什么比他更爱她的男人。
在哪儿?有吗?
绝无可能。
陆齐铭无比确信,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爱她的男人,超脱血缘和利益之外,爱她超越生命。所以把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不……
哪里是不放心。
这个说法显得太冠冕堂皇,也太具有迷惑性,完全是在美化他内心的龌龊和阴暗。
他是嫉妒,是愤怒,是要发疯。
只要一想到,他的姑娘有可能会被其他男人染指,可能会有其他男人能见到她的风情和媚态,陆齐铭便浑身血液逆流,整颗心脏都快爆裂开。
她太招人。
不单是秾艳妖娆的外表。
任何人,无论男女,只要跟钱多多接触过,都会被她身上的气质和魅力吸引。这一点,没有人比陆齐铭更清楚。
那是一种比冬日阳光更和煦的暖,和比三月春风更轻和的柔。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陆齐铭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理可以自私阴暗到这个地步。
他完全无法接受她和其他任何男人在一起。
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所以,他渴求她能回心转意。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愿意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
一旁。
听完身旁男人口中的话,钱多多抿了抿唇,内心深处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生出一种尖锐的隐痛。
都说心疼男人是悲剧的开始。
可心是一团软肉做的。
人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保持距离不再靠近,可内心的想法要怎么控制?她要怎么狠下心、怎么无动于衷呢?
她本来就还喜欢陆齐铭。
“为什么会这样……”钱多多声音透出丝沙哑,支吾着道,“是因为工作太繁重吗?”
吃早餐的时候,伊莎贝拉和她聊过。
那位来自丹麦的维和女军官告诉钱多多一行,虽然马里达尔不受战火叨扰,是一片繁华富庶的净土,但整个格赫拉特地区,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地方都处于乱局中。
小国之间为了争夺资源、割据地盘,军阀武装力量频繁制造冲突,导致人道主义局势持续恶化,平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国际社会的各方力量开始介入,给予各类紧急支援。
伊莎贝拉也透露,就在他们团队一行落地扎曼的72个钟头前,陆齐铭还在阿卡什加索。
那座小城曾经住着二十余万阿夫拉人,而如今,在连续数月的炮火轰炸下,阿卡什加索已经变成了一座彻底的死城。
满地废墟,哀鸿遍野。
是赫拉特地区最残酷的“绞肉机”战场之一。
来扎曼接手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前,陆齐铭连续八天没有系统地休息过,指挥统筹,四处搜救,成功救出了数百名幸存的平民,并将他们成功转移至安全区。
哪副血肉之躯经得住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他是真的很累。或许已疲惫不堪。
陆齐铭回答她:“不是。”
钱多多一愣,感到困惑:“那是为什么?”
陆齐铭目光注视着她,平静如常地说:“因为我很想你。”
钱多多:“……”
两颊耳根腾地燃起火,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面红耳赤。她嘴唇开合翕动好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
本来想义正言辞提醒一下这位队长同志:她和他已经分手。
前任之间,讲这种话有点不合适。
想想还是算了。
可就在钱多多暗自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将心情调整回平和状态的下一秒,边儿上的男人又出声了
“想你,所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陆齐铭说着,语气格外的轻淡,“每天做梦都会梦见你。”
钱多多这次是真的听不下去了。
她两腮温度更烫,整张脸红得像石榴,睁大眼睛说:“陆齐铭同志,我们已经不是情侣了。”
陆齐铭看着她:“你问我,我才回答你。”
钱多多结巴了下,嗫嚅地说:“就算是我先问的你……但我们现在,只算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或者朋友,不是情侣。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
陆齐铭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变:“不是情侣,就不能讲实话?”
“……”
钱多多两只耳朵尖都快烧起来了,窘迫地压低声:“你这是讲实话吗,你像在勾搭我一样。”
陆齐铭:“我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你硬要给我扣个帽子,我没什么可辩解。”
钱多多转头看向车窗外,红着脸,闷声不语。
直到这时候,龟速前进的军用越野才终于驶出营区大门。
透过窗户,她看见了昨天乘坐过的黑色商务车,就停在距离警戒线大约十米远的路边。
看见开过来的越野车,李小茜赶紧降下车窗,坐在商务车里挥手,笑着高声招呼:“钱老师,陆队长!你们怎么这么慢,我们都等你们好久啦!”
“刚才在宿舍取东西,所以耽误了点时间。”钱多多笑回。
说完,她顺手将副驾驶席一侧的车窗升起来,紧接着便扣住门把手轻轻一推,打开了车门。
陆齐铭手扶着方向盘,视线往左侧落,直勾勾盯着身旁的漂亮女孩。
只见小姑娘手持墨镜和面罩,动作飞快,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地就给重新戴回脸上。
眨眼工夫,小巧红艳的脸蛋便被挡严实。
连黑莹莹的眼珠都藏到墨镜之后。
“我、我和同事们还要聊工作上的事,坐一辆车更方便。”钱多多故作镇定地推了推墨镜,温和道,“陆队您就跟我们后面吧。”
陆齐铭看着她,眉峰极细微地挑了下,没吭声。
随后,钱多多便推门下了车,直朝黑色商务车走去。
不能老是跟这男人单独相处。
他对她的吸引力不容忽视,无论心理还是生理。
钱多多是真的很害怕。
她怕自己一个头脑发热,就又稀里糊涂地跟他搞到一块儿去。
惹不起,躲总躲得起吧?
心中琢磨着,钱多多不由地加快脚步。走到商务车旁边,握住门把手往后一拉。
车门开启,数双眼睛直溜溜看过来。
钱多多弯腰低头,正要踩着踏板上车,余光随意环视一周,竟发现,这辆商务车上除了尤娜、法鲁克,以及她的三位团队同事外,还有一个身形高大、西装挺刮的中年人。
对方坐在中间靠里侧的座位上,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正面含笑容、和善又亲切地看着她。
钱多多一愣,飞快在记忆中翻找。
两秒后,她脑子里灵光闪现——想起来了。
这位儒雅温和的中年先生,昨天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叫纳迪尔·哈桑,是本次美食纪录片的总导演,同时也是马里达尔国家电视台的高层之一。
“纳迪尔先生?”钱多多睁大眼,惊喜地英语招呼,“您也跟我们一起去玩吗。”
“你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孩子,我一个四十几岁的糟老头跟着,多扫你们的兴。”纳迪尔哈桑笑着摆手,“等下尤娜先送我回电视台,你们去玩。”
钱多多了然地点头。
就在这时,坐在副驾驶席的法鲁克微蹙眉心,压低声对钱多多道:“钱小姐,车上的座位……您如果还要搭乘我们这辆车,可能会稍显拥挤。”
虽然这是一辆七座商务,但六人以下,乘坐状态才能较为舒适。
而且……
本来后面就还有一辆很空的车。
钱多多无奈,肩膀细微一塌,转身折返。
军用越野车这边。
驾驶室里,陆齐铭坐姿随意,后脑勺漫不经心枕着座椅靠背。眼帘微垂着,视线从始至终跟着一道纤细身影移动。
看见粽子小姑娘从他这儿逃走之后,跑向黑色商务车。
过了不到三分钟,又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挪回来。
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开启。
又听轻微一声“砰”,被关紧。
陆齐铭眼神瞬也不移,笔直看着重新回车上的女孩。
钱多多摘下墨镜,正低头系安全带,忽而察觉到什么,动作微顿,脑袋嗖一下抬起来,望向身旁。
四目相对。
目光触碰的刹那,男人不动声色移开眼,直视向前方。一丝浅淡笑色从黑眸深处晕开。
钱多多察觉到,眉心轻皱:“你在笑我吗?”
陆齐铭摇头:“没有。”
“……我本来以为能坐下的。”钱多多小声嘀咕着,又对他说,“没想到,纳迪尔导演也来了。我硬坐进去,会很挤,所以我才又回你这边。”
听见这话,陆齐铭侧眸看她一眼:“跟我说这做什么。”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下意识便老实回答:“我怕你误会,怀疑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陆齐铭视线收回去,边淡声答话,边发动引擎:“以后遇到类似的事,不要解释。”
她不解:“为什么?”
陆齐铭:“你不解释,我能多高兴会儿。”
“……”钱多多呛咳一声,白皙的两腮瞬间通红。
只能悄悄庆幸,遮住整张脸的面罩还没摘,那些翻涌的赧意和悸动,他看不见。
*
扎曼市的市中心有一个地标建筑物,叫哈维曼塔。
哈维曼塔有整整489米高,是整片赫拉特地区最高的建筑物,玻璃幕墙映照出大片的金色沙海,充满现代建筑的几何美感与光影美感。
尤娜和法鲁克是两位尽心又热心的东道主,他们准备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带钱多多团队游览整个扎曼市,带这几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充分感受马里达尔的古老与富庶。
今天的“市区一日游”,第一站便是哈维曼塔观景台。
登上观景台,城市全景尽收眼底。
日光灿烂,沙风在耳畔呼啸。
“瞧!”
忽地,尤娜抬手指向远方,灿烂微笑在阳光下格外生动。
钱多多几人循声望去。
只见很遥远的城市边缘线处,沙丘与绿化带形成强烈的色彩差,边界感分明,蔚为壮观。
“马里达尔是盛开在漫漫荒漠中的一朵玫瑰。”眺望扎曼市全景,尤娜眼中浮现出强烈的自豪感,“自然与城市,在我们这里和谐共处。”
正在拍景色的钱多多弯起唇,由衷称赞:“很美。”
“钱老师!快来快来!”
李小茜找到一个绝佳的拍照机位,招呼着大家伙一起合影,“你脸最小,你站最前面挡一挡我们。”
“哦好。”钱多多点头,赶紧站过去。
几个年轻人站好队形摆好pose,露出大笑脸。然后就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底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茫然。
“哎呀。”周硕拍了拍大腿,“我们都站这儿了,谁给我们拍?”
“是啊,谁给我们拍。”
“不然自拍吧?”
“我们这么多人,自拍根本拍不到后面的景。”
钱多多正苦恼着,一旁的尤娜忽然拽了拽她袖口,下巴朝某个方向一台,眼神暗示。
钱多多怔了怔,扭头望去。
只见观景台的角落处,站着一道高大身影。
简单的体能短袖搭配深色长裤,在他身上显得干练而利落。他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盖子拧开了,三不五时喝一口,面容很平静,眼神却极其的冷沉而锋利,扫视人群,警惕一切可疑的动向。
钱多多轻咬唇瓣,迟疑两秒钟后,定定神,提步走过去。
“陆队。”她试探着唤道。
陆齐铭看向她:“嗯?”
“我们准备在这儿拍个合影。”钱多多轻声嗫嚅地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白纸一样纯净的女孩子,所有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我帮你。”
陆齐铭重新拧好瓶盖,淡声问,“拿谁的手机?”
钱多多心下一喜,朝他弯起眼睛笑,紧接着便双手捏着手机递给他,“就用我的。”
陆齐铭伸手接过。
“来,你站这边。”
身为一个博主,拍照是钱多多的强项。她指挥陆齐铭站近几步,而后靠过去,就着他的手调试手机相机的各项参数,认真叮嘱,“人物放到三分线上,嗯,曝光太强了,可以适当拉暗点。我看看?对现在就好很多。然后注意后面有栏杆,你拍的时候借一下位,挡住……”
甜软的嗓音轻而柔,像裹了蜂蜜的丝絮,从耳膜席卷大脑。
眨眼之间,糖水便浸透陆齐铭每根神经。
他眼帘微垂,定定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看着她浓密扑扇的睫,精致微挑的眼线,小巧耳垂下悬挂的蓝耳环,还有那张一开一合的、不停发出动听曲调的、粉润珠润的嘴唇。
一丝清透的甘果香钻进鼻腔。
这种甜丝丝的香味,陆齐铭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身上皮肤自然散发的。
平时隔着衣物,淡得几不可闻,但是衣服一脱,那股香味便会从她每寸肌理逸出。
她越热,越动情,味道就越浓。
每次,他听着她软媚甜腻的哭吟,闻着她身上诱人的甜香,总是亢奋到无以复加。
整副身体和灵魂,都为她臣服。
某些细节浮现在脑海中。陆齐铭顿感喉咙发紧,腹部和尾椎骨同时窜升起燥意。
“陆队?陆齐铭?”
这时,小姑娘好像发现他走神,眉心轻皱,接连唤他好几声,问:“我刚才跟你说的,你记住了吗?”
她说了些什么?
一个字没听进去。
陆齐铭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平静地回她:“嗯。”
“那麻烦你了。谢谢!”钱多多朝他笑,随后便小跑开,站到了同事们身旁。
陆齐铭举起手机。
咔擦咔擦,摁下快门键。
*
距离哈维曼塔两公里处,是扎曼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有水族馆,艺术展区,高端的购物中心,和一条古老神秘的香料巷。
大街上车水马龙,售价高昂的豪车也不少。
一辆迈巴赫停在商场前的喷泉池旁,后座车门打开,穿白袍的富豪抽着雪茄下了车。
就在富豪身后数米远处,一个推货架的中年人打着赤膊佝偻着脊背,缓缓走过去。
钱多多目光不自觉跟着那道身影移动。直到中年人推着货架转过一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劳工。”法鲁克叹了口气,道,“他们大部分是逃亡到这里的难民,薪资很低,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钱多多微蹙眉。
马里达尔并未发生战乱,尚且随处可见战争的缩影与阴霾。
那么真正的战场,到底是片怎样的景象?
在扎曼市最大的商场里闲逛了一圈,尤娜提议众人去香料巷。她告诉来自中国的朋友们,因为星陨节的到来,香料巷里近日涌入了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占星师,很有意思。
这个提议得到了钱多多等人的赞许。
数分钟后,几人走进一条狭窄幽长的街道。
刚到香料巷大门口,便看见一个打扮奇异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巨型大火盆。
妇人身着清凉古老的部落式服饰,裸露在外的皮肤涂满黑色和紫色彩绘,花纹繁复,像是用阿拉伯语书写的某种咒文。
她在火盆旁边动作着,手脚同时晃动,像跳舞,但舞姿又实在算不上优美,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许多民众簇拥在妇人周围,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
火光在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跳跃,所有人的神色都极为虔诚。
这阵仗神秘又怪诞,看得钱多多和李小茜有点发怵。
她们寸步不离,紧跟在尤娜身后,手指牢牢攥着尤娜的衣摆。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忽然走上前。
钱多多被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吓了一跳,惊慌间,却见老人眼睛一亮,脸上洋溢起惊喜笑容,竟直接跟走在最后的陆齐铭闲聊起来。
陆齐铭神色平和,用阿拉伯语同老人交谈。
钱多多惊呆了。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她小声问尤娜。
“当然。”尤娜语气轻松而随意,“这个老人得到过这位长官的帮助,正在表示感谢呢。”
钱多多听后,若有所思,望着不远处男人英秀的侧影,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老人离去,继续在人群中祈福。
陆齐铭收回目光,不经意间,一个回眸,刚好捕捉到空气中那道小鹿般的视线。
他眼神凝固住,直勾勾地回视她。
“……”偷看人被抓个现行,钱多多回神后,霎时大囧。
她干咳两声,抬手捋了捋耳发,转头看天看地看大火盆,掩饰尴尬。
李小茜的注意力还在围着火盆跳舞的中年女人身上。
她好奇地问尤娜:“那是什么人?她在干什么?”
“是祭司,在跳祝火舞。”尤娜笑眯眯地说,“这是星陨节的一个重要仪式,祈福驱邪。她会在这里连续跳二十九个白天加晚上。”
“原来是这样。”
一行人围观了会儿女祭司,正准备继续香料巷的更深处走,人群里却忽然爆出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小偷偷面包!”
“哪来的小毛贼,居然在祭祀仪式上偷东西!”
“抓住他!”
“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钱多多听不懂周围的阿拉伯语,踮起脚张望一番,只见一个现烤面包铺门前围满了人。
人群中心,中年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骂。
小男孩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左眼蒙着纱布,身形瘦弱,灰头土脸。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分辨不出颜色的短裤,整体着装又脏又破,到处都糊着某种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看上去,就像在垃圾堆里泡了整整一周。
此时,面对满脸怒火的面包铺老板,小男孩头埋得很低,全是脏泥的小手将手里的面包捏出几道黑印子,却仍倔强地不肯松开。
“这么小就出来偷东西!”老板使劲晃了晃手里的小男孩,“你父母呢?!”
小男孩实在太瘦了。
全身就一层皮包骨头,让老板的大掌一晃,仿佛骨架都会散开。
钱多多有点不忍心,转头问尤娜:“发生什么事了?”
“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尤娜用英语进行实况翻译,“看这老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估计要遭殃。”
“说话啊,说话。你父母呢混小子?”老板继续质问,“这么小的年纪就当贼,该不会没爹妈吧!”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小男孩。
他瘦弱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下,仍旧没有抬头,但是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小得像几天没进食过的蚊子:“我可以去捡瓶子。我会付你钱。请你把面包给我,我妹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真的非常需要……”
“我让你找父母过来!像你这种装乞丐的小毛贼,我见多了!”老板气结,扬手就要打下去。
手掌挥到半空,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拦截。
中年老板愣了下,转头。
一张立体英秀的东方面孔出现在眼前,眼神很沉,没有任何表情。
“……”老板被这个亚洲人充满侵略性的冷峻气场给震慑住,一时间竟忘记做出反应。
须臾。
陆齐铭松开对中年男人的钳制,取出几枚银色硬币,放在烤摊的空置铁盘上,用阿拉伯语道:“钱付了。人,我要带走。”
老板捡起硬币,嘀咕着说了句什么,放开了小男孩。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看了,议论着逐渐散去。
小男孩头埋得更低,身体抖个不停。
他想逃走,但又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腿也那样长,估计没等他跑出三步,就会被对方揪着领子抓回来,打断双腿!
小男孩脸色惨白,攥紧脏脏的面包,越想越感到恐惧惊惶。
就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帮他买面包的高个子男人,半蹲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男人看着他,表情平静而温和,说的阿拉伯语。
小男孩沉默了良久,挤出几个颤抖的发音:“阿卡什加索。”
*
后来钱多多才从陆齐铭口中知道,小男孩名叫塔米,来自阿夫拉的阿卡什加索市。
塔米虽然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九岁三个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导致他的个头和体格发育较同龄人缓慢。
塔米还有个妹妹,莱拉,今年只有三岁。
自从阿夫拉发生战乱后,两个孩子便与父母亲人失散。他们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跟着逃亡的难民队伍行进,于半个月前,进入马里达尔境内。
塔米告诉陆齐铭,自己和妹妹曾被马里达尔的官方难民营收留。
但妹妹年纪实在太小,总是没日没夜地啼哭,想要妈妈。
吵闹的小莱拉引起了难民营其他孩子的不满。
常年笼罩在战争阴影下,难民营的许多少年,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隐疾。
他们厌恶总是嚷着要妈妈的莱拉,开始拉帮结派,排挤欺负这对兄妹。
塔米也曾向难民营的工作人员求助。
但难民营人数众多,工作量大得惊人,“集体妈妈”出面调节过几次,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年幼的塔米只能带上更加年幼的妹妹,离开难民营,踏上寻找父母的征程。
返回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后,两个孩子被暂时安顿下来。
当晚,钱多多陪着塔米和莱拉直到半夜。
经历过战争阴影的孩子都有睡眠障碍。尤其莱拉,一丁点风声都会让她应激,哇哇大哭。
钱多多眼眶湿润,寸步不离守在床畔,柔声用中文给小姑娘唱《虫儿飞》。
后来,回到宿舍楼,她听着沙漠深处猎猎的寒风,又一次彻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大袋亲手做的雪花酥,纠结迟疑、迟疑纠结好半晌,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界面。
点开那个,已经沉寂几百个日夜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你起床了吗?】
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对面秒回。
陆齐铭:【嗯】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敲字:【你昨天带回来的两个小朋友,我想去看看他们】
陆齐铭:【嗯】
钱多多:【我们语言不通。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一起过去,在旁边……当一下翻译?】
陆齐铭那头静默几秒,回她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答复,钱多多心里感激,嘴角弯起来,回复:【谢谢】
陆齐铭:【怎么谢?】
“……”钱多多被噎了下,抿抿唇,打字:【送你一袋小鱼干,最多,再加五颗牛肉粒。】
*
男子宿舍区营房。
陆齐铭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看着对话框了刷出的新回复,不禁莞尔。
一年前,姑娘态度拒绝,坚持要跟他分手。
最初的痛苦褪去后,陆齐铭冷静下来,就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和钱多多的这段关系。
他十八岁入伍,从高考结束进入军校之后,就一直待在部队。
生活环境很单调,思想观念封闭,接触的人群也只有单位上的同事、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
他想,自己确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钱多多不止一次跟他撒娇,说他太忙,也不止一次地随口抱怨,说不知道他隔山差五就奔走在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到底在忙些什么。
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是苍白而空洞的。他说再多,解释再多,实际意义不大。
所以陆齐铭需要一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机会。真正地带她走一次,走进他所处的世界。
也许一段好的感情,并非简单的互相凝望,双方眼底只能望见彼此。
而是,他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斑斓绚丽的繁华,她也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繁华盛世之外的世界。
他的责任和使命,过于抽象虚幻,他就真切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看见。
杯子里的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
陆齐铭抬眸,望向远处沙尘涌动的天空。
他要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
挖心掏肺,步步为营。
包括维和结束回国后,向上级提交已经写好的情况说明,适度调整工作强度。
此举并非取舍,更非逃避责任。而是在国与家、集体与个人,使命信念与生活情感之间,努力寻求一个三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万千小家集成国之大家,这两者,原本就相依而生,密不可分。
陆齐铭心意已决,要把自己能给的全给完,能做的做到极致。
之后,是生是死,他心甘情愿等她宣判。
第67章
除塔米和莱拉以外, 扎曼营区还有七八个难民儿童。
为了方便军队医生每天对他们进行身体检查、心理疏导,孩子们被安顿在一个单独的白色小平房, 和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们住在一起。
头天夜里刚住进营区, 周围完全军事化的环境、和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让塔米和莱拉的精神高度紧张。
两兄妹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蜷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直至天快亮时,才彼此依偎着, 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晨, 一个穿护士服的黑人护士敲响了两个孩子的房门。
跟维和军人们一样, 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也来自世界各国。大家日常都是用英语交流, 只有极少数人懂阿拉伯语。
黑人护士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叫安吉莉, 法国籍,有二分之一的也扎德血统,是去年年底才来的赫拉特。
“塔米, 莱拉?”胖胖的安吉莉嗓音轻柔,隔着门板对里面说,“天亮了宝贝们,是时候吃早餐了。”
话音落地,过了大约半分钟,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营区有现成的热水。
昨晚被陆齐铭和钱多多等人带回营区后, 塔米痛快地给自己和妹妹洗了个热水澡,随后又换上了维和大队给姐弟俩准备的干净衣物。
此时的小男孩,肤色黝黑,卷发蓬松,覆盖左眼的纱布也更换过,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也较昨日更精神了些。
只是,长期颠沛流离的难民生活,让塔米的内心始终处于恐惧和戒备状态。
看着眼前笑意温柔的护士,塔米并没有感到安全或放松。
他将门板打开一道缝,灰蓝色的右眼透过门缝看着安吉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只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怎么了宝贝?”察觉到男孩的警觉,安吉莉扩大笑容的弧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友善,“是还没有睡够,想继续赖床吗?”
片刻。
大概是发现这个护士确实没有恶意,塔米嘴唇蠕动了两下,挤出几个字音:“早饭……早饭在哪里领。”
“不需要领取,这里有餐厅。”安吉莉温声道,“带上你的妹妹,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们去餐厅吃。”
塔米似乎惊讶:“你要我和我妹妹……去餐厅?”
“对呀。”安吉莉点头。
塔米沉默。
自从打仗以后,他和莱拉就再也没有进过餐厅,再也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饱饭。即使在条件较好的官方难民营,他们每天也只能领到几块面包干、一枚鸡蛋,和一瓶水。
就这些只够勉强饱腹的食物,还经常被难民营的大孩子抢夺走。
片刻的安静后,塔米转头,看了眼房间里还在安睡的妹妹。
莱拉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干净的床铺上,单薄、瘦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一张纸片。浓密的长睫毛湿漉漉的,眼角泪痕斑驳。
“可是……”塔米迟疑地说,“莱拉害怕人多的环境,害怕嘈杂的声音。餐厅里,是不是有很多人?”
“啊,确实。”安吉莉犯起难。
但很快,善良的安吉莉便再次绽开笑颜,向塔米提出解决方案:“那这样吧。我去餐厅,帮你和你妹妹拿点食物。今天这里的早餐有鹰嘴豆泥、口袋饼,还有茄子泥跟沙拉,你们想吃什么呢?”
对于一个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的孩童来说,这些丰富而美味的食物,光是听名字就让塔米的唾液腺分泌。
他轻轻吞了口口水,支吾着说:“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只要能吃饱,什么饼子茄子泥沙拉,都随便吧。
“好的,那你稍等我片刻。”说完,安吉莉转身离开。
黑人护士前脚刚离开,塔米便一秒钟不再耽搁,飞快将打开的房间门给关上。
屋子里,挡光帘拉得密不透光。
回归到黑暗而封闭的环境,塔米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他松了口气,挪蹭着回到床铺旁边,俯身弯腰,替妹妹盖好被蹬开的被子。
就在这时,门外再度传来敲门声。
塔米皱起眉。
其实刚才他对护士说了谎。并不是只有妹妹害怕人群、害怕声音,他也同样对人潮与声音感到恐惧。
恐惧到,甚至是厌恶。
塔米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交谈,这种普通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行为,于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只有天神知道,即便是不说话,只是和那些陌生人目光接触,他都会由内而外的惊惶,害怕得忍不住发抖。
塔米不想开门,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在维和部队的营区。
昨天那个高大伟岸、冷沉得像座庞大沙丘的中国籍军官,在集市上救下了他和妹妹,从这个行为来看,他可以暂且判定对方是好人。
是那个军官把他和妹妹带进这个营区,让他们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塔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拒绝那个军官,也没有资格拒绝军官身边的其他大人。
询问,交谈,甚至是强迫他走出门去晒太阳什么的……都不能拒绝。
想到这里,塔米内心的不安和烦躁更加强烈了。
别跟他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也千万别来跟他说教,讲什么“你们的家园虽然被摧毁了,但是你们要坚强,要相信自己依然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塔米烦透了这些被包装得金灿灿的大道理。
未来在哪里?
他的国家已经快灭亡了,阿夫拉人被杀得还剩多少?跟一个国破家亡的人跟说“未来”,还不如多给他几块烤得酥脆流油的面包……
须臾,塔米抬手拍了拍有点僵硬的脸皮,重新走回门边,将房门打开。
屋外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
高的是个男人。他拥有一副强壮且精悍的体格,双臂双腿都很修长,不再是昨天见面时的短袖长裤打扮。而是换上了成套的军服。
老实说,塔米现在看穿军装的人就惊恐。
哪怕这套军服印着联合国标志,象征着和平与守护。
更何况这个男人长得还那么高大,五官立体深邃,眼神沉郁有力。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时,真是让人止不住胆寒。
“……”塔米不敢多看这个军官,很快便又调转视线,看向那道矮一些的人影。
对比起穿军装的冷脸男人,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映入塔米眼中,观感舒适万倍。
她头发是松果的颜色,蓬松柔软,像轻飘飘的云朵,穿件米白色的短袖T恤衫,看起来休闲而随意。
东方面孔有纯天然的基因优势,比西方人婉约,比中东人精致,加上她眼型圆而大,眼神始终清澈柔静,这种没有任何伪造模拟、完全发自内心的温柔和暖意,竟让塔米有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了妈妈。
有多久没见到过妈妈了呢?三个月?四个月?
战争毁掉了他还没长大的小小世界,让一切停摆,让时间混沌。
很莫名其妙、又仿佛自然而然的,塔米想吃妈妈做的库纳法了。
塔米用唯一的灰蓝色右眼,看着钱多多,一时间发起呆。
“早上好呀小朋友。”
对上孩子迷惘的眼神,钱多多鼻子发酸,心里不是滋味。但她依然扬起嘴角,朝塔米绽开一抹柔煦的笑颜:“昨晚睡得怎么样?”
塔米茫然,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钱多多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拽了拽身边男人的袖子,低声提醒:“你不是会阿拉伯语吗。帮我翻译给他。”
陆齐铭便微动身,屈起一只膝盖半蹲下来,看着塔米,将钱多多的话用阿拉伯语复述了一遍。
塔米瘦弱的身子缩在门板后面,好几秒,闷闷挤出一句当地话。
钱多多听完,也蹲下来,一双晶亮明媚的眸子定定望向陆齐铭,认真专注,等翻译官发言。
女孩眼神直勾勾的,无遮无拦投过来,竟像带着热度。
不知是今天白天气温太高、太阳晒得人身体发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那短暂的刹那光景里,陆齐铭喉咙竟有些发干。
他耳骨泛起一丝不甚明显的红,静默半秒后,说道:“他说他没睡着,妹妹哭了一晚上。”
得到这个回答,钱多多心口揪了下,眉心也随之轻蹙。
昨晚她给两个小朋友唱儿歌,唱到了两点多,当时,莱拉的情绪已经平稳很多,一副疲惫到快要睡着的样子。
怎么又会哭了一晚上?
钱多多:“昨天我陪着莱拉给她唱歌,她看上去状态还比较平稳,后面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受到了刺激吗?”
陆齐铭用阿拉伯语说了一遍。
塔米右眼的眼睫垂低几分,小声回答:“莱拉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最喜欢听妈妈唱歌。你昨天唱歌,安抚了她,所以她平稳。后面你一走,她被外面的风声一吓,就又哭起来。”
听完陆齐铭的复述,钱多多眉心瞬间拧得更紧。
她直起身,轻手轻脚,往门缝里张望一眼。
只见房间里光线昏暗,小女孩侧躺在单人床上,孱弱身体缩成一团小小的虾米形状,怀里紧紧抱着个枕头。就连在睡梦中都无意识皱着眉、泪迹斑斑。
钱多多无声注视了莱拉一会儿,而后侧目,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让你妹妹再睡会儿吧。”
塔米点头。
钱多多又看向小男孩,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关心地问:“你吃早餐了吗?”
这回,陆齐铭面容平静,直接回答她道:“刚才来的路上,安吉莉给我打过电话。安吉莉说,这孩子的妹妹害怕人群和声音,没办法去食堂。她会将食物带过来。”
昨晚送塔米和莱拉过来的时候,钱多多和安吉莉见过面。
听完陆齐铭的话,她旋即便想起那是一位法国籍的护士姑娘,胳膊圆乎乎的,肤色黝黑牙齿雪白,十分的友善热情。
钱多多又柔声问塔米:“肚子饿了吗?”
塔米条件反射地摇头。过了一两秒,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说不饿是假的。
昨天来营区后,这个中国军官给了他和妹妹很多食物,但是他当时又紧张又害怕,食欲不振,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几块烤肉和几口饼。
此刻一夜过去,精神状态稍微放松,饥饿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明显。
见小朋友别扭又可爱地承认了,钱多多弯了弯眼睛,低头在食品袋里一阵摸索,取出来几个雪花酥。
她把这些糕点递过去。
塔米知道这个年轻女孩是好人。但潜意识里的防备心,不会在短短两面中就消失。
他低着头,没有伸手接。
但是又带着孩童骨子里的好奇,掀睫偷看,仔细盯着年轻女孩手上的那些东西瞧。
奶白色的块状物,分装在印有小碎花图案的透明袋子里。
每个小袋子都密封着,闻不到什么气味。
但是……
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这是什么?他从来没见过。
“这是雪花酥,是我们中国的一种传统糕点。”钱多多看出孩子眼底的疑惑,笑容清浅,“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和你妹妹吃。”
塔米灰蓝色的右眼眨了一下,等待片刻,没听见下一步的声音,下意识转过脑袋仰起脖子,看向女孩旁边的高个子男人。
虽然……这个中国军官确实长得威严冷峻,让自己不敢直视。
但,他不是来当翻译的吗?
他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对上小男孩胆怯又隐隐期待的眼神,陆齐铭细微挑了下眉,用阿拉伯语道:“这是她亲手做的一种传统糕点。叫雪花饼干。”
像雪花一样的饼干?
自己在沙漠里长大,还从来没见过雪呢。塔米不由生出一丝好奇。
他盯着那些雪花酥看,却还是没有伸手接。
钱多多见状,索性直接“刺啦”一声,替他把包装袋撕开。
好闻的奶香味飘散出来,每一丝都甜滋滋的,蛊惑一个九岁孩子的味蕾。
不多时,塔米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终于试探地、极缓慢地伸出手,从钱多多手里接过了这枚雪花酥。
轻咬一口。
霎时间,小少年灰蒙蒙的右眼亮起一丝光——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味的食物?
实在太好吃了!
对面,钱多多半弯着腰,笑眯眯端详小男孩的表情,问他:“好吃吗?”
塔米轻轻点头。
此时,小男孩的肢体虽依然有些拘谨、面部表情也还是稍显不自然,但明显放松了些。
吃着手里的中国糕点,塔米忽然感觉到一阵破天荒的愉悦。
这个中国女孩做的雪花饼干,是甜的,这种甜蜜奶酥的口感,居然真的和妈妈做的库纳法有几分类似。
所以他可以暂时假装……
妈妈就在身边吧。
*
这天早上,塔米一口气吃掉三个雪花酥。
在他还想吃第四个的时候,一阵奶声奶气的哭声从房间里传出。
莱拉醒了过来。
这个年仅三岁的宝宝对所谓的战争、死亡,还没有多少概念。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小幼童一样,清晨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
听见妹妹的哭声,塔米瞬间顾不上吃东西。
他急匆匆冲回房间,把床上的妹妹抱进了怀里,一手抱紧妹妹,一手在妹妹的后背上轻拍,嘴里还轻轻哼着家乡的童谣。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兄妹,钱多多眼眶有些泛红。
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塔米努力模仿着妈妈和爸爸的样子,照顾年幼的妹妹。
可是,这个孩子本身也才九岁啊。
就在这时,安吉莉端着两个装满食物的餐盘返回。
看见陆齐铭和钱多多,黑人姑娘愣了下,跟两人打招呼。
和安吉莉寒暄两句后,钱多多目光扫过桌上的餐盘,旋即便动身走到床边,柔声对塔米道:“你先吃早饭吧。”
塔米摇摇头:“我妹妹还在哭。”
“我会唱很多儿歌。”钱多多说,“让我试试。”
塔米了解完她的意图,迟疑两秒,缓缓抬起眼帘。
年轻女孩的身影沐浴在窗外的阳光里,长发柔顺,眸光温和,整个人有一种春风暖日般的光辉。
半晌,纠结再三后,他把怀里的啼哭不止的妹妹抱过去。
莱拉妹妹哭得像只小花猫,眼泪鼻涕都糊成一团。
看见钱多多,她先是很抗拒地挣扎了下,但听见一阵轻柔舒缓的歌声从钱多多嘴巴里发出,又逐渐安静下来。
奇怪的发音,听不懂的词句,但曲调和歌声柔得不可思议。
小莱拉眨巴了下哭红的大眼睛,眼神逐渐从惊慌转变为好奇,咬着手指,望着钱多多。
钱多多唱的是儿歌是《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下的娃娃想妈妈。”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沙漠的风轻缓吹拂,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
只有年轻女孩的歌声,被风吹卷着飞上天空,飞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陆齐铭背靠墙,注视着不远处怀抱孩子、低声喃喃吟唱的姑娘,神色平静,眼底目光极深。
半晌。
一首歌唱完,小莱拉总算安静下来,张开小嘴,乖乖吃哥哥喂过来的沙拉和烤饼。
钱多多坐在桌子旁边,看这对小小的兄妹吃东西,两手托腮,目不转睛。
她人长得漂亮,五官尤为明艳,很快便将小少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塔米吃烤饼的动作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你……你为什么一直看我们?”
话说完,年轻女孩子面露迷茫。
塔米沉默。
下一秒,小男孩和姑娘便同时回过头,巴巴看向背后军装笔挺的男人。
陆齐铭的站姿透着点儿漫不经心。
对上两道视线,他说:“他问你,干嘛一直看着他和妹妹。”
“哦,我就是怕他们没吃饱。”
钱多多嘴角勾了勾,对陆齐铭道,“你再帮我问问他们,吃好了吗?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东西。”
陆齐铭依言提问。
塔米埋低脑袋沉吟好几秒,挤出句话。
钱多多:“塔米说什么?”
“他想吃库纳法。”
陆齐铭神态很淡,黑眸中却沉着一池晦黯,静默半秒钟,才续道,“他说,以前妈妈经常做给他吃。”
*
塔米和莱拉刚入住营区,医疗队准备对两个孩子进行一次系统且全面的身体检查。
早餐时间结束后,钱多多本来还想陪孩子们聊聊天,尤娜和法鲁克却找了过来。
两人告诉她,纪录片即将开机,他们今天要开个会议,敲定内容方面的部分细节。
钱多多只好先行离去,跟随尤娜跟法鲁克前往电视台演播大厦。
之后连续一个多星期,钱多多白天忙着纪录片的开机工作,晚上回到扎曼营区,就是去哄小莱拉睡觉。
小丫头很喜欢钱多多的歌声。
有时听着儿歌沉入梦乡前,还会对钱多多笑一下。
孩子珍贵罕见的笑容,总是让钱多多格外受触动。
钱多多来到马里达尔的第十二天,出外勤数日的心理医生终于归队。
当天,钱多多晚上拍完纪录片的街道外景,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给她的前男友发微信。
钱多多:【陆队,请问你现在忙吗?】
仅过了半分钟不到,对面的回复便弹出来:【不忙】
钱多多眨了眨眼睛,直接开门见山,问重点:【这段时间你们陆续在给塔米和莱拉做各项身体检查,情况怎么样?他们身体还好吗?】
陆齐铭:【报告都出来了】
陆齐铭:【你很关心,可以亲自过目】
钱多多连忙回复:【那些报告现在在哪里?医疗队那边吗?我应该找谁,是不是要联系安吉莉护士?】
陆齐铭:【报告在我手上】
手机这端,钱多多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她细微抿了抿唇,犹豫须臾,打字:【陆队长现在在哪里,方便的话,我来取】
陆齐铭:【不用】
陆齐铭:【我马上到】
*
收到男人的最后两条消息,钱多多没再回复,起身上了个洗手间。
刚洗完手,砰砰一阵敲门声便响起。
钱多多愣了下,心中惊疑不定,走到门边试探地问:“谁?”
“是我。”一道低沉嗓音从门外传入。
玉瓷似的音色质感,止水般的口吻,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钱多多瞬间错愕——他说马上到,她以为至少也要过个十几二十分钟……怎么这么快?
这男人是会飞吗?
心里胡七八糟地思索着,钱多多伸出手,打开了房门。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正值昏晓交接,夜幕低垂下来,沙风隐隐呼号,整座扎曼营区都浸泡在一片深蓝色的暮霭中。
陆齐铭出现在门外。
大约是走廊灯太暗,天色也昏沉的缘故,他身上的荒漠迷彩服显得很暗,几乎让人看不清上面冷硬的纹路。
“……你。”
钱多多清了清嗓子,在对上那双清冷黑眸的前一秒,移开了视线,尽量用最平和的语调,说,“来得这么快,是刚才就在女子宿舍附近吗?”
陆齐铭:“不是。”
陆齐铭又道:“跑过来的。”
钱多多眼睫颤动了下,随即由衷对他说:“白天录外景,你们跟着纪录片团队满城跑,已经很辛苦了……不算多着急的事,你不用这样赶时间。”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说:“因为不想让你再等。”
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很寻常,但仔细剖析,又似乎带着某种潜在含义。
钱多多心口紧了紧,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只能将目光往下扫,去看他捏在手里的一摞白色纸张。
“这些就是这段时间的所有检查报告?”她问。
陆齐铭颔首,将报告单递给她。
钱多多伸手接过,低眸正要浏览,想起什么,又顿了下。接着便抬眸看他一眼,支吾着说:“报告我看完就还你,你进来等吧。”
她可没忘记,李小茜就住在隔壁。
那妮子八卦得很。要是等下一开门,发现这位杵在她门前,事后肯定会缠着她问东问西。
钱多多不想费工夫去跟人解释,索性一横心,直接把大佛请进房间。
“哒”,房门被关上。
钱多多手握着门把,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绪。
回头一瞧,陆齐铭肩宽腰窄一大只,进屋以后也不知道自己找地方坐,就那么直杠杠地站在书桌旁边,看着她。
他这身量和气场,压人也压空间。
一年的战场硝烟为他增添了几分杀伐气,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侵略感也强得人心惊。
白天录外景,周围一大堆钱多多的同事,加上特勤组除陆齐铭以外,还有伊莎贝拉等人,她专注工作,没觉得有多不自在。
可是,像这会儿这样近距离面对面,钱多多竟觉耳根泛热,掌心汗湿,心里也生出几分慌乱。
只能故作镇定地捋了下头发,对陆齐铭说:“你随便坐。”
男人闻声,听话地弯腰坐下。
见这人虽然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但眉眼清沉、神色冷静,看上去还算乖的样子,钱多多内心的紧张情绪稍缓下来点。
随后,便强迫自己不再关注他,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检查报告上。
报告是纯英文,看起来没有中文直观,而且还有很多医学方面的专业术语。
钱多多的英语水平,只能跟外国人日常交流。
医学方面,一窍不通。
“这……”钱多多抬起脑袋,有些无措地望向陆齐铭,“这写的什么?陆队,我看不懂。”
从钱多多开门到现在,陆齐铭的视线一直游移在她身上。
因此,他也是第一瞬便注意到,那张白皙小脸上飞起的红霞。
窘迫让姑娘两腮涨得通红。两片红晕吻住她脸上的皮肤,像被火烧过的云朵,妩媚而娇憨。
陆齐铭看着她,满腔怜爱和柔情无处宣泄。
只能在心里叹气。
看不懂英文检查报告,所以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红着脸、巴巴地朝他望过来,眼眸写满无措,习惯性地向他求助。
这样毫无不设防的撒娇和依赖,简直掐在他的命门上,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片刻,陆齐铭伸手把检查报告接过来,耐心轻声地对她说:“两个孩子有点贫血和营养不良,除此之外,没有器质性的大问题。”
钱多多认真听着,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词,眉心轻皱:“你专门提了器质性问题。意思是说,塔米和莱拉有心理病?”
陆齐铭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而后,略颔首,“主要是塔米。”
众所周知,心理疏导一直是难民救援任务中的重要环节。
就在今天白天,医疗队的专业心理师,对两个孩子进行了一场姗姗来迟的面诊。
陆齐铭告诉钱多多,最初与心理医生接触的时候,塔米表现得十分排斥,可以说是极度不愿配合。
还是心理医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小少年的情绪稳定下来,进入诊疗环节。
面诊评估结束后,心理师反馈给陆齐铭一个很残酷的真相:这个九岁男孩的的内心世界,已经是一片灰色废墟。
塔米不喜欢阳光。他说,炫目刺眼的日光,像大兵投过来的闪光弹。
塔米也不喜欢白天。原因是在惨白混着沙砾的白昼时段,大兵们总能毫不费劲地找到躲在废墟里的幸存者,然后,予以精准的机枪扫射。
塔米的外祖父、塔米一位叫吉卡的邻居叔叔,还有好几个跟塔米年龄相近的小伙伴……都是以那样的方式,在塔米眼前死去。
同时,塔米也非常害怕人群、厌恶人群。
因为大量人体聚集在一起的画面,总是让塔米想起,以前他家附近的那个“人坑“。
人坑是后来才被大家取的名字。事实上,那个地方曾经只是一个小工地,经常有挖掘机和吊车施工作业,当当作响。听说是马里达尔的富商想搞投资,准备修成一个小商场。
开战以后,大家充满希望的日子到了头,工地也停工了。
阿卡什加索每天都有大量人死去。
随便一颗炮弹砸下来,就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断臂残肢。
渐渐的,没有人再去处理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
大兵们索性开着挖掘机,铲子一起一落,将那些尸体都堆到了废弃工地。
军人、平民,老人、小孩,男性、女性。
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打地基留下的大坑,几乎要被各种人填满。
所以它有了“人坑”这个新名字……
沙海的风声中,男人垂着眸,一句一句,平静而低缓。
小少年塔米那片只剩废墟的内心世界,便随之一幕一幕、一帧一帧,展现在钱多多的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所剩无几的白昼彻底被暗夜吞噬,只留下枯萎绝望、死寂萧条的黑。
陆齐铭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宿舍内便彻底静下来。
年轻姑娘看着窗外的夜色,始终没有作声。
背对的角度,陆齐铭看不见女孩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好半晌。
“库纳法。”女孩忽然低声开口,嗓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
陆齐铭微怔:“你说什么?”
“那天塔米说的库纳法。”钱多多说话的同时,脸转向他,若有所思,“是什么东西?”
陆齐铭回答:“是阿卡什加索当地的一种甜品。”
“你知道做法吗?”她问。
陆齐铭:“只知道要用哪些原料。具体做法,不清楚。”
钱多多眼帘低垂下去,沉吟几秒后,道:“这个好解决,现在网络发达,一查就知道。”
陆齐铭看着她,隐约猜到什么:“你想给那个孩子,做他家乡的甜食?”
“嗯。”
钱多多应完,抬眼迎视他,眸光竟亮得像一片缀满星光的湖面,“这是我的长处。只要知道做法,我相信自己可以完美复刻。”
听见这话,陆齐铭嘴角很轻地勾起一道弧,语气温和地道:“对你来说,这当然不是难题。”
“今晚我先在网上搜一下,然后去购买原材料。”钱多多计划着,已然在心中做出一个决定,“未来一段时间,我要借用你们的餐厅厨房。”
陆齐铭感到一丝困惑:“除了库纳法,你还想做什么?”
“不知道。”
姑娘摇摇头,笑着回望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我还想做更多,也还能做更多。”
糖果和甜食,是全世界每一个小朋友都喜欢的。
经历过战争重创的孩子们,已经那么那么苦。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需要多一点甜。
无论是味蕾、身体上,还是精神、灵魂上。
也是在这短暂的几秒时间里,钱多多鬼使神差般,想起了赵静希给她发过的那段文字。
【这个世界有很多面。生活的圈子太小,容易一叶障目,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们能见到更多,从而思考到更多,收获更多。】
如今,她窥见了这个世界冰山一角的另一面。
忽然就发现,自己时尚亮丽、看似丰富多彩,被周围人艳羡的生活,确实光鲜,却也稍显得单薄。
她可以做更多。
顷刻之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内心深处涌动出来,漫向她的四肢,她的骸骨,她的每根神经。
她是有自信的。
相信,凭自己的才华、能力,以及在国际互联网上的影响力,可以做成很多很多事。
可以建起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可以汇集一条奔流不息的江……
无数念头像从地底深处涌出的喷泉,激荡在钱多多的大脑中。每一汩每一流,冒着泡,此起彼伏,撞得她甚至有点晕乎。
钱多多感到一阵隐隐的兴奋与雀跃。
神游见外之间,耳畔响起一道嗓音,促使她从自我意识中抽离,回归到现实。
“多多。”那个声音轻唤。
“……”闻声刹那,钱多多几乎愣住。
甚至以为是错觉。
重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温声细语,亲昵而又缱绻。
手掌心沁出层薄汗,钱多多心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十指轻蜷。
她暗自深呼吸,努力用最自然的口吻回道:“嗯?”
陆齐铭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眸,问她:“什么事,让你想得这么入神?”
“……没有。”她笑了下,有种被撞破心思的腼腆,双颊隐约泛红,“只是忽然有了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都是一些雏形,不具体也不成熟,还需要深思熟虑。”钱多多清了清嗓子,支吾着糊弄过去,又说,“总之,明天先把食堂后厨借给我。“
“好。”
“我等下如果要出去买各种原料。”她顿了下,小声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
她记得他说过,这段时间,只要她离开扎曼营区,就必须和他形影不离。
陆齐铭回答:“是。”
“那你就一起吧。”钱多多抿唇,嘀咕着回了句,“顺便帮我拎东西。”
陆齐铭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好。”
二十分钟后,一辆军用越野车平缓驶入营区大门。
维和大队营区附近一公里处就有一个生活超市。
但钱多多想让除塔米以外的其他孩子,也吃到自己做的库纳法。怕小超市的备货量不足,提出去更大的商场。
陆齐铭便驱车,带着她前往哈维曼塔下的购物中心。
抵达目的地,钱多多一秒钟没闲逛,直奔食品区。
小麦面粉、糖浆、奶酪、各式坚果……不多时,她就将需要的各色物品全部放进购物车。
结完账走出商场,远处沙漠上空的天际黑压压一片。
又要起沙暴了。
车上,钱多多坐在副驾驶席,遥望着夜幕下依稀起伏的沙丘轮廓,只觉沙暴下的沙漠平地起沙浪,铺天盖地滚滚呼啸,像是末日电影里的镜头。
“陆齐铭。”
她脑袋趴在车窗上,冷不丁,轻声开口,“你见过很多真正的战场。像塔米和莱拉这样的小朋友,是不是多得数不清?”
陆齐铭沉默好一阵子,才回她:“嗯。”
事实上,在陆齐铭见过的、救助过的难民儿童中,塔米和莱拉已经算是幸运的那部分。
“战争真的太残酷。”她沉沉叹息,“战争都源于人祸,都是人心的贪婪和恶念所致。如果世界上没有战士,是不是就不会有战争?”
“不是。”
“……”钱多多眸光微动,转过头,看向夜色下,年轻中校坚毅英俊的侧颜。
“绝大多数战士的存在,并不是天生为了打仗、战斗。是为了守卫和平。”
陆齐铭的声音平静而沉缓,“每一片和平的土地,都曾经历战乱和牺牲,战力和国力,才是和平的基石。”
钱多多单手托腮瞧着他,微挑眉:“所以你才像陀螺吗。”
话音落地,陆齐铭薄唇很细微地抿了下。
随后,他开口,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耐心与温柔,低声,近似哄慰地道:“有些事是比较难办,但不是完全不能办。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复杂。明白吗宝宝?”
“……先暂停一下。”
他说话总是绕来绕去,她一个字都没听懂,重点偏移了,两颊便唰的红透:“同事之间,你在这里乱喊什么?”
陆齐铭静了静,态度依旧良好:“抱歉。”
“一时口快,没忍住。”
第68章
听完男人的话, 钱多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只能收回视线, 面红耳赤地看向车窗外。
对不起、抱歉。
这人永远都是这样, 道歉道得比谁都快,每次的态度也端正良好,典型的“我知道错了, 但我不改”。
脸皮厚到没法说。
望着沙漠方向翻涌的风沙,钱多多脸是红的, 心是乱的, 半晌都没再出声。
陆齐铭察觉, 语气不由便更柔也更低, 说:“还在生气?”
她听完, 眼帘垂低几分,继续看着自己的指甲发呆。几秒后,闷闷地挤出一句话:“我没有生气。”
陆齐铭平视着前方的街道, 继续开自己的车。
须臾静默后,他忽而又开口,淡声对身旁的女孩说:“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聊几句。”
话音落下,没由来的, 钱多多心脏骤然一阵紧缩。
来马里达尔已经将近两个礼拜,这段时间, 因为要负责纪录片团队的安保工作,每个白天,陆齐铭都和他们待在一起。
纳迪尔导演个人是个中国迷,对钱多多这个中国来的美食博主,也相当的友好且重视。
整个纪录片, 全是从钱多多这个外来人的视角来展现。
没有剧本,没有演员,只做最真实的记录。
十几天的时间,钱多多几乎走遍扎曼市的大街小巷,也接触到了很多本地人。
这个大沙漠上的绿洲小国,让她感受到了瑰丽神秘的异域文化,同时,也引起了她的一些思考。
马里达尔是战火纷飞中的一片净土。
也许就如同很多当地人引以为傲的那样,这里是被诸神眷顾的土地,所以它成了一个幸运儿,在贫困中置身事外地富饶,在战乱中置身事外地和平。
钱多多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包括自己身边的许多人,都像极了赫拉特地区的马里达尔。
因为并未遭受过创伤,没有经历过动乱,所以始终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外界。
战争与和平,是一项太过宏大且复杂的课题。
很难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真正理解。
但如今,蒙住眼睛的纱帘被撕开了很多裂口,铺天盖地的信息涌入钱多多的大脑,应接不暇,几乎将她淹没。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镜头,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展现出战后地区的实况。
也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敢真正直视难民儿童的眼睛。
十几天的时间,并不长,但钱多多亲耳听到了很多,也亲眼见到了很多,随之便陷入深思。
人类是最理智也最感性的灵长类动物。
有时,一个灵感的诞生,一个愿景的迸发,只在弹指瞬间。
就在今晚,就在数十分钟前,钱多多从陆齐铭口中,间接了解到了小少年塔米的故事。
于是这数十日积攒的诸多念头,偶然又必然地汇成了江海。
中国有和谐富强的社会环境、无可撼动的国际地位,这样的太平盛世,滋养出了娱乐经济新模式。
娱乐圈的明星艺人、和像她一样的网红博主,都是娱乐经济的最大受益者。
而现在,她收获了这么多的财富与名利,又是不是,应该为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做些什么?
一个体量庞大的互联网工作者,有足够的影响力。
她想帮助更多的难民儿童,她想帮助更多遭受了战乱的人。
同时,她也想让无数无数、像她一样活在澄净天空下的人,看到繁华安定之外的世界。
这项算不上伟大、但让自己澎湃而激动的心愿,也令钱多多重新审视起了身旁的这个男人。
夜色已经很深。
路灯的光从车窗外投落进来,陆齐铭俊美的脸庞半边在明处、半边在暗处,仿佛在无声昭示着什么。
他的生命好像也始终如此。
光明和黑暗同在。
他和所有来赫拉特的维和军人一样,在漫天战火之中,力所能及地庇护遭受灾难的人民。也和无数在国内工作生活的军人一样,在安定的国土之上,坚守岗位、尽忠职守,维护更多人平凡幸福的生活,守卫更多孩子快乐无虑的童年。
以前那些抽象的无形战线,那些无法理解的信仰和使命,在这一刻统统具象化。
她并不是作为一个曾经交往过的对象,理解了这位前任。
陆齐铭只是万千迷彩轮廓的一个缩影。
在这一刻,钱多多是作为一个享受到安定生活的普通人,对以陆齐铭为代表的整个群体,感到敬重。
片刻。
钱多多暗自吸了一口气,回答他道:“我知道你想聊什么。”
“是吗。”陆齐铭说话的口吻无波无澜,像幼发拉底河蜿蜒的支流,“那你说,我想聊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
她眼帘开合一瞬,静了静,声音愈发轻,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现在有了很多想法,但是这些想法还很混乱。我需要认真梳理,考虑清楚很多事。所以,现在还不是谈的时候。”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在陆齐铭意料之外。
发起会谈遭拒绝,他眉眼依旧清冽而平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食指指尖很轻地敲了下方向盘,继而便续道:“好。什么时候能谈了,你说一声。我等你通知。”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嗫嚅地回了三个字:“……可以吧。”
说完,她停顿几秒钟,忽又后知后觉般,想起男人不久前那段弯弯绕绕不知道在表达什么的话。
“你刚才说的什么事情难办,但不是完全不能办。”钱多多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是指什么?”
姑娘话说完,陆齐铭细微抿了抿唇,随即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方向盘一打,靠边停车。
夜晚的扎曼市街道,人烟寥寥。
不知为什么,见他将车停下,钱多多掌心的汗珠霎时分泌得更多,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一旁,陆齐铭转眸看向她,目光深沉,道:“前两年我接手了一个重大项目,导致出差频繁,陪你太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全是我不好。”
闻言,钱多多眼底突地一闪。
未等她反应过来,又听男人续道:“这些事,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
远处狂风凛冽,沙暴开始往城市的边缘地带逼近。
夜浓如墨。飞卷的黄沙遮天蔽日,整片天空都笼罩一层阴影中,甚至看不见一片云彩。
车厢内陷入一阵静默。
钱多多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当初她选择分开,确实是因为他太忙碌,长时间的聚少离多,让她活在漫长到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思念和等待里。
加上那段时间家里的各种烦心事,自己高烧生病……诸多外界因素叠加下,她彷徨、无助、消极,认为继续和他走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决定当断则断。
但是,她心里是真的怪他吗?
其实并没有。
以前她尚且不会责怪他,在已经深切了解到他所经历、所承担的现在,她更不会。
一切都是职责所在,他没有错。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钱多多嘴角很淡地弯起一道弧,回陆齐铭道,“虽然我以前,总是开玩笑说你欠我很多,但是我并没有真的怪过你。毕竟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话又说回来。
看看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看看他过的生活。
谁不想每天在大都市里待着,谁不想每天坐在办公室里,谁不想每天吹空调喝咖啡吃大餐?
难道有人是天生的受虐狂,喜欢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与世隔绝当个苦行僧?
陆齐铭自己根本没得选。
再看看他每次和她独处时的饥渴劲,狼凶虎猛的。
这个男人恐怕巴不得,一天掰成十天用,24小时1440分钟,分分秒秒都和她黏在一起。
钱多多有点感伤、又有点唏嘘地思索着。
就在这时,驾驶室里的男人再度开口,说道:“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上一阶段交往的时期,我陪伴你太少,这是客观事实。我有很大问题。这一点必须承认,也必须认错。”
钱多多抬手捏了下眉心。
这男人犟起来完全就是一根筋,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给他拉不回来。
何况争论他到底有没有错、需不需要道歉,意义不大。
她于是回话:“好吧,你非要说自己做错了事,那就算你错吧。”
陆齐铭直勾勾盯着她,语气依然平静而郑重:“所以,我从上一阶段的失败中汲取了经验,也总结了教训,力争改进。”
闻言,钱多多不由被呛了下。
这些措辞适合用在正常的“恋爱分手”事件上吗?怎么像是在讨论行军打仗,战略布局。
她坐在副驾驶席里,十指不由自主收紧,抓住了身前的安全带。
不多时,钱多多听见自己的声音再度响起,试探性地轻声问:“你打算怎么改进?”
男人静默须臾,答道:“我已经写好了一份情况说明,等回国之后,就往上递。”
“什么情况说明?”钱多多怔愣住。
僵滞两秒后,她脑子嗡一下反应过来,瞬间皱起眉,急得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男人的衣袖,“你、你该不会,以后都不出任务了吧?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姑娘小巧的脸蛋上神色担忧,不止一连抛出几个问题,情急之下,居然还习惯性跟他拉拉扯扯起来。
陆齐铭眼帘垂低几分,视线扫过她揪紧自己衣服的细白手指。而后,眉峰很轻地一挑。
钱多多见男人不搭腔,狐疑之间,也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
眨眼光景,她耳尖撩起几片薄红,窘迫慌乱地松开手、收回来。
“不好意思。”钱多多支吾着说了句。
陆齐铭将女孩两颊的绯色收入眼底,嘴角细微牵了牵,而后便道:“不可能完全不执行任务,但是可以降低频率,缩减每次的任务期。”
钱多多神色微凝。
的确,一个军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出任务呢。
任何职业任何任何工种,都会隔三差五地出差,她这次也一来中东就要待两个月。
可是……降低频率,缩减任务期?真的可以吗?
钱多多持怀疑态度:“你说的这个,能行吗?”
陆齐铭看着她,嗓音更轻:“我们是一支现代化、人性化的队伍,钢铁洪流,严肃活泼,军风开明。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钱多多瞳孔里的光微闪。
“在军队,一切耗时长的艰巨任务,都会优先派给单身干部。”陆齐铭说,“因为已婚干部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是丈夫也是父亲,是一个家庭的支撑。这个群体有效忠组织的义务,也有对家庭尽责的义务。这些都是上级着重考虑的点。”
“可是……”钱多多困顿,“我小姨父跟你是同行。他退役之前,和我小姨每年只有几十天的时间在一起。”
“小姨父单位驻地在哪儿。”
“西藏。”
“小姨定居在哪个城市。”
“南城啊。”
“两地分居,只有年假和探亲假能和妻子家人见面。”陆齐铭淡淡地说,“我跟你,本来就在一个地方。”
“……”好像还真是。
听到这里,钱多多琢磨了半天,顿觉醍醐灌顶。
她脱口而出:“那你这么忙,除了因为你个人能力出众、上级老是给你派任务以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是个单身汉?”
陆齐铭闻言,眉眼间的神色逐渐微妙几分。
调兵遣将,其中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不全是她理解的这样。
陆齐铭在军校期间就一直表现突出,再难再苦的任务,落到他手上,他都能交出一份成绩醒目的答卷。
日积月累之下,他越来越受器重,接手的任务也就越来越多。
然而事实上,能进特战旅的干部士兵,个个百里挑一,头脑身手,全是一流中的一流。
队里年轻的将士都渴望建立功勋。
然而,陆齐铭这个队长光芒太强,就像一座永远不可翻越的大山,挡在大家的前方。
钱多多不知道的是,那份即将上呈的情况说明,是陆齐铭的一个机会,也是无数新人虎将的机会。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将重点完全放在了“未婚”和“已婚”的区别。
这……
不失为件好事。
于是陆齐铭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得到这个答案,钱多多眼珠子一下睁圆,觉得自己恍然大悟。
啊,难怪了!
当时在石水军区那一个月,她和炊事班的战士们经常聊天,大家都说,整个特战队里,就陆齐铭最忙。
她当时还觉得很困惑来着——就拿宋青峰举例子,他也是核心骨干,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年龄还比陆齐铭小。
相较之下,宋青峰平时出差的频率就低很多,就算执行任务,也经常是一两周就能回南城。
原来,导致他们出差频率差距的核心原因,是宋青峰已婚,而陆齐铭没结婚?
想到这里,钱多多不禁扶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农场剔羊毛都知道今天剔这只,明天剔那只,不会逮着一只羊使劲薅。
陆齐铭这个大龄剩男真的好惨,好可怜。
任务那么多,没时间找老婆,没时间找老婆,任务就更多。
他、他简直都快被薅秃了!
“那,你只要把情况说明递上去,你以后出任务的频率真的就能降低吗?”
钱多多很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晶晶,“确定?”
陆齐铭思考两秒钟,回答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稳妥起见,最好是再加一份结婚申请报告。”
钱多多:“……”
两腮蓦地袭来热意,直蔓延到耳朵根,钱多多心慌意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复这句话。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跟男人平静沉郁的黑眸对视好一会儿,才咬咬唇,嘟囔着憋出一句话:“这些事,之前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陆齐铭看着她,嗓音轻淡:“怎么说。”
钱多多被他问得有点懵,想当然地回他:“比、比如就直接告诉我,只要结了婚,你就可以减少出任务的频率,不会再动不动一走几个月找不到人,可以多很多时间留在南城、待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这有什么复杂的。”
陆齐铭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道:“上个阶段,我们还没开始谈婚论嫁,你就打定主意要分开。先斩后奏去欧洲,只留下几条微信。”
“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真的很忙很忙啊,谁知道你们这行还有这种规矩。”
钱多多说着,顿了下,又小声咕哝地补充,“而且,你应该相亲的时候就告诉我,你们只要结了婚,就能少出任务。”
“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跟你说这些,你会怎么想?”
陆齐铭拿这宝贝没一点办法,语气微沉,“你只会认为,我是带着目的跟你接触,是为了摆脱‘单身干部’这个身份,是为了逃避身为军人的责任,是为了随便找个人结婚。”
话音入耳,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倏地呆住。
好像确实是他说的这样。
如果刚认识不久,他就告诉她这些,她肯定会当他是个骗婚的,有多远躲多远。
“再说回上次你提分手。”
陆齐铭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态度坚决。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跟你说结婚,你会同意吗?”
钱多多微僵,而后,诚实地摇摇头。
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即使他说了,她也极有可能当成他的缓兵之计。
而且,当时的她思想不够成熟,处理工作、生活中的各类事务,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并没有准备好要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跟他在一起也只是抱着谈谈恋爱、享受甜蜜的心态。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此处,车厢内又是一阵安静。
陆齐铭目光游移,仔细描摹过她娇妍灵动的五官,再开口时,神色和语气都柔下来,又道:“而且,当时我已经接到要来赫拉特的任务。”
闻言,钱多多睫毛轻颤了下,没有出声。
陆齐铭注视着她,嗓音出口,竟透出几分低哑:“四百天的时间太长。让你一个人孤单地等待一年多,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听到这里,钱多多内心忽然酸涩得厉害,掀起浓密的睫,望向他:“幸好你没有那个时候就告诉我,你要维和一年。否则……否则,以我那个时候崩掉的心态,我说不定会气到,把你所有联系方式拉进黑名单。”
“拉黑没关系。”
陆齐铭淡淡地说,“我会找到你,不管多少次。”
钱多多偏了下脑袋。
这男人日常永远都是这副模样。遇事只思考解决方案,不急不躁,情绪稳定,坚毅犹如青山。
她被激起了一点逆反心,忍不住小声怼道:“如果不是纳迪尔导演看到了我的视频,如果不是他刚好欣赏我,邀请我拍摄他的纪录片,我根本没有机会来马里达尔,也根本就不会再跟你见面。”
陆齐铭微抬眉,倾身往她贴近几分,语气散漫里缱出一丝耐人寻味:“钱小姐就没有想过,国际上有名气的中国美食博主,不止你一个,纳迪尔·哈桑为什么偏偏选中你?”
周围路灯的光本就昏暗。
男人身形高大,靠过来,眨眼之间,所有落在钱多多身上的光源都被遮挡完。
熟悉好闻的雪松气息凌厉而浓烈,也同时袭来,将她的感官悉数侵占。
她心一慌,面红耳赤,条件反射般缩着脖子往旁边躲。
强行同他拉开一段距离。
“为、为什么?”钱多多嗫嚅地问了句。
陆齐铭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须臾,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因为你业务出色,美丽可爱。”
钱多多:“……”
这么近的距离,钱多多耳朵和锁骨都是烫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在轻颤。
但她表面上依然努力镇定,用最自然也最有礼貌的口吻说:“要聊天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先坐好,不要离我这么近。”
陆齐铭:“不能。”
“……”
这个男人脸皮厚起来,子弹都打不穿。
钱多多没办法了,又不敢直接上手推他,只能僵着身子维持现状。
她沉吟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眼帘垂低下去,声音淡而轻:“如果我这次没有来马里达尔,你这些话,岂不是永远没机会说了。”
陆齐铭:“你会来的。”
钱多多怔了怔,重新掀起眼帘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现在,也会在未来。”陆齐铭说,“因为你足够优秀且强大,会站得越来越高,也会看得越来越远。世界的很多面,你都会看见。”
钱多多倏然微怔。
陆齐铭直视着她,继续说:“而且,即使你这次没来,等我回国,也会第一时间去找你。”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山高水远。绝不纠缠。”钱多多抿了抿唇,道,“你来找我,用什么理由?”
陆齐铭:“反悔不需要理由。”
“……”
钱多多一双眼睛愕然地睁圆,整个人都惊呆——难以想象。这位人前光风霁月的解放军同志,脸皮怎么能厚成这样?
随后,男人又从容温和地继续说:“如果非要一个理由,也有。”
钱多多一头雾水:“是什么?”
“我的工资卡。”陆齐铭道。
听见“工资卡”三个字,钱多多先是一愣,茫然三秒,反应过来什么,顿觉凭空一只大棒敲下来,敲得她眼冒金星大脑发懵。
陆齐铭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那张卡,不是一直在你那里吗。”
钱多多:“……”
她想起来了。
一年多以前,早在陆齐铭和她交往之初,他就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她。当时她不好意思拿着他的工资和积蓄,再三拒绝,最后还是被硬塞了过来。
这个年代,国内支付都是用手机扫码,很少人会把银行卡钱包什么的带身上。
因此,她拿到陆齐铭的银行卡后,先是给他买了些理财产品,接着便将卡随手放在了书桌抽屉里。
再然后就直接给忘到九霄云外。
现在,那张卡估计都长草了。
导致现在两人已经分手一年,她居然还攥着这个男人全部的钱……
好多地方都隐隐不对劲。
加上这人之前说的什么制造偶遇、故意丢军刀……
钱多多白皙的脸上写满迷茫。
看着这个眉眼如画、气质清沉、俨然一个端方正人君子似的男人,她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直白。
少倾。
“陆齐铭同志。”钱多多动唇,试探着喊了一声。
男人依旧面如平湖,温和地轻应她:“嗯。”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诚实稳重,是个想法很单纯的人……”她斟词酌句,在脑海中搜寻着合适词汇,随之,迟疑地续道,“可是,是我一直对你有误解吗?还是说是我的错觉。怎么你好像心思挺多的?”
“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
陆齐铭乌沉沉的眸锁住她,低声说道:“钱多多,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爱你,很爱很爱。”
“……”
霎时间,一阵热意从钱多多的心口涌出,烫得她两颊更红,指节无意识揪紧衣摆。
陆齐铭:“我想跟你和好。”
心脏蓦地加快好几拍,钱多多全身滚烫,睫羽颤动,连呼吸都快停止。
她眼睛回望着他,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我今晚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立刻答复我,只是在你做出某些决定之前,向你表明我的态度。”
陆齐铭注视着她,轻抚她一缕耳发,修长有力的手指若有似无,刮过她娇红细嫩的耳垂,循循善诱,“我希望你知道,你曾经的顾虑,并不是不可解决的难题。”
数百个日夜的战地经历,使男人指腹上的薄茧变得更深,触感也更加的硬而粗糙。
摩挲过女孩耳垂上的软肉,像是裹着粗沙砾的纸,瞬间激起她一阵不可自控的战栗。
车外狂风凛凛,黄沙漫天。
密闭的车内空间里却异常安静,静到,只能听见两道呼吸。
耳朵上男人的手指,在钱多多耳廓和耳垂上来回轻扫,时不时还要捻两下。
那些细密的薄茧摩擦着如水的皮肤,很痒。
渗进骨缝的那种痒。
心跳如雷,呼吸也乱了。
红晕一路从钱多多的脸颊,弥漫到眼尾,耳根,锁骨心口。她全身都滚烫一片。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和陆齐铭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给的都是最好的。
一汩汩热烈如火的蜜浆,不要命地浇灌,她完全是在他的疼爱娇宠下开出的花。
这种感觉,这些甜蜜到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钱多多很熟悉。
那只大手沿着她的耳垂,从侧面轻抚上来,下一瞬,男人捏住她的下巴,托起她小小的脸庞。
陆齐铭垂着眼皮,自上而下,端详掌心里这张娇艳欲滴的小脸。
姑娘和他对视,齿尖轻咬住下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水雾洇开,眼神懵懂楚楚中夹杂一丝羞涩无措,格外的惹人心怜。
有时觉得,她美到失真。
像个一不留神就会消失的幻象。
让人恐惧遗落,恐惧失去,恨不得,把她生吞进肚子里。
血液在陆齐铭的血管里逆流奔腾,在这目光相触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饥渴和冲动席卷他每寸骨血、每根神经。
濒临失控的渴望在放肆叫嚣,驱使他去撞击,去侵占,去征伐。
然而这一次,陆齐铭没有放任自己。
失而复得的喜悦不能只主导他。延迟满足才能获得最佳体验,掌控欲望是最后也最关键的一步。
“我很想你。”
他目光落低几分,停在她粉润润的嘴唇上,嗓音轻柔而慵懒,“哪里都很想,想你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他拇指轻压上她的唇,以最温柔的力道,左右碾磨。
钱多多在他指掌之间,无法逃离,眸子里的水汽愈发浓。
她的呼吸在颤抖。手指,纤细的肩线,整副身体的每一处,都止不住地抖。
迷蒙不清的视野里,看见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往她贴近,近到他唇齿间清爽洁净的气息,都快跟她的交缠在一起。
“你也想我。”他黑眸注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温言轻语,像是来自魔魅的蛊惑,“对吗。”
钱多多意识已经快迷乱了。
想他吗?
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带她体验了最甜蜜也最热烈的爱情。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在被炽烈狂热的爱火焚烧。
曾经以为的不可调节的矛盾,原来并不是不可调节。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你看见一片漆黑死静的潭水,以为里面有毒蛇怪兽,于是你惊慌、恐惧、提心吊胆,甚至是绝望。
但最后真的拿了网去捞,却发现里面的怪兽只是个布偶。
果然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
不过……
钱多多瞳孔沉定地聚焦。
这场阴差阳错的分别,也并非毫无益处。
她走进了他的世界,也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透过这个男人的眼睛,她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见到了繁华之外的众生,也见到了真正的自己。
至于到底想不想他……
回忆这一年多的心酸和思念,钱多多不知怎么,忽然就有点难受,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眨了眨眼睫。
看着咫尺距离处,男人看似冷静克制、实则暗潮汹涌的眸,她迟疑几秒钟,终于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一下抱住他颈项。
然而他定定凝视她,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你还没有回答。”
她全身都燥燥的。脸色更红,没吱声,只是壮着胆子往他靠更近,试探着轻轻地,用嘴唇贴了贴他的。
“可是,我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赖在他怀里嘟囔,软声撒娇,“陆齐铭,我只想你亲亲我。”
第69章
钱多多的掌心后背全是汗, 浓密的睫颤动不停,只觉心跳都快从喉咙眼蹦出。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见他沉沉注视自己, 仍无进一步反应,便动了动唇准备再说点什么。
然而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下巴先被固定住。
钱多多眸光微动。
下一秒, 男人的唇狠狠吞噬她,堪称疾风雷霆。
车窗外是被吹到半空的沙砾, 滚滚黄沙将整座沙漠之城包裹, 整个世界朦胧不清, 像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厚纱。
月亮不见踪迹, 星河被沙云遮蔽。
每寸空间, 每颗粒子,都折射出一丝神秘而诡魅的光。
这个吻暌违太久。
将近四百个日夜的等待和蛰伏,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如此柔软, 如此甘美,如此诱人。
陆齐铭胸口涌动起强烈的悸动和躁动,扣紧怀里女孩的腰身,力道之大、过于猛烈的挤压,几乎将她深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
他像历经了数年大旱的一片土地, 在濒死的皲裂和绝望中,迎来了拯救灵魂的甘霖。
彻底不再伪装, 不再克制。
撕碎所有的耐心,露出锋利的爪牙,贪婪地索取,蛮横地侵略。
蜻蜓点水的亲吻,不足以慰藉干渴的身与灵。
陆齐铭仿佛原始森林里年轻雄健的狮王, 刚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于是抖动油亮茂盛的鬃毛,咆哮着、嘶吼着,兴奋而狂躁,开始享用他最珍贵最挚爱的猎物。
他把钱多多揽过来,锁死在自己的大腿上。
舌尖撬开女孩粉软饱满的唇缝,抵住雪色的齿。
他的宝贝好乖。
没有一丝推拒抵抗,懵懂羞怯而又热情地分开两排牙齿,甚至小心翼翼,主动将他的舌含入。
粉绵柔软的小舌像一条调皮的鱼,游过来,像是拨撩又像是好玩,轻轻勾了他一下。
陆齐铭呼吸骤乱,喉咙里溢出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喘。
压抑了三百多个日夜的火被激起来了。他全身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都变得紧绷,躁动失控,情潮肆虐,只想狂烈澎湃地驰骋。
迷乱的几秒间,他卷住那那条粉软甜蜜的小舌,不由分说拽进嘴里,狠狠地吸吮。
太过激狂而热烈的吻,让钱多多的脑子感到晕眩。
她的呼吸,津液,甚至是舌头,都被男人吃得一干二净。
快要喘不上气,缺氧让她的两腮愈发绯红,快要滴出血来一般,整个人几乎融化进男人滚烫的胸膛。
晶亮的眼眸失去焦点,漫开层层水雾,湿漉漉的,恍惚而迷离。
神思抽离大脑的光景之中,钱多多觉得自己像春季林间的一汪泉,又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垂柳絮,柔润而飘摇。
她脸红心跳地抱紧陆齐铭,以全副热情与爱意去迎合,去回应。
唇舌相亲,灵欲融合。
纠缠得密不可分。
他问她想不想他,似乎非要听一个答案。
钱多多不给出正面回答,是因为她潜意识觉得,这个男人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人类的身体很诚实。
爱不爱,爱有几分,爱到多深,生理层面的反应最为直观。
虽然羞于启齿,但钱多多很清楚,她对陆齐铭的触碰,气息,甚至只是他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说这一年中,他每天都在思念她,想她想到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其实也没好多少。
表面上风轻云淡,对家人朋友们说着“还好没事,都过去了”,生活工作也全都回归正轨,事业变得越来越好。
只有钱多多自己知道,她几乎夜夜梦见他。
独处时半夜醒来,甚至会感到迷惘,会想:人和人之间的羁绊、那些抽象化的情思爱欲,何以如此难解。
迷惘之后,就是苦闷和沮丧。
钱多多是真的很想知道,她和陆齐铭认识的日子不算长,在一起也不过几个月,为什么自己会对他这么的念念不忘。
为此,钱多多还去问答论坛上匿名提问。
网友们给出的答案里,提到最多的就是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句话出自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写的《牡丹亭》,讲述了一个跨越生死、充满浪漫奇幻色彩的爱情故事,核心主题是“情至深处,超越生死”。
爱情一直是人类最复杂、最神秘的情感之一。跨越文化、哲学、生物、心理等诸多领域,时至今日,古往今来的各种哲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苦心钻研,做遍各种研究和实验,也仍旧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定义。
钱多多查了半天问了半天,得不到答案。
但是看见诸多名家大师都无法给这种情感做出诠释,对之束手无策,她也就懒得纠结了。
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去追究深层的原因和理由。
爱一个人,或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她闭上双眼,更用力地抱紧陆齐铭,也更热烈地回吻他。
以前他们在一起,也经常接吻,但都停留在身体的悸动与欢愉。
但这一回,透过唇舌亲密的交缠,钱多多的灵魂在震颤。
她知道,她触摸到了这个男人内心的最深处。
那些震颤,是两个灵魂的共振。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钱多多已经彻底迷糊,几乎要因为长时间的大脑缺氧而昏昏欲睡时,陆齐铭的唇终于从她嘴巴上离开。
她脱力了,疲乏而又晕乎,身体软绵绵趴在他腿上,绯红滚烫的脸蛋也深埋进他胸口。
男人亲了亲她蓬松柔软的发,往下轻柔流连。眉梢,鼻尖,耳垂,最后在她湿润嫣红的眼尾处啄吻。
缓了将近一分钟,钱多多才勉强有了点力气。
她抬起脑袋,雾滢滢的眸望向他,语气透出种说不出的委屈,可怜巴巴的:“以后我再也不要分手了。分手真的让人好难过,元气大伤,我感觉自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怪我。”陆齐铭亲了亲她的脸颊,语气低柔,“我十恶不赦,我罪该万死。”
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有点新生的胡茬,她皮肤又嫩,让他磨来磨去的,刮得脸蛋痒,身上痒,心里也像有小虫子在爬。
钱多多呼吸更烫了。
她微侧头,往旁边躲了一下,停顿几秒钟,才又轻声嗫嚅地说:“其实,我现在仔细想想,当时跟你提分手,我确实也有不妥。我应该跟你把话说清楚的,也应该多听听你的想法。”
陆齐铭眸色沉黯,注视着她,道:“之前我们会分开,责任全部在我。”
“不是的。”
钱多多表情平静,正色,“一年前你这么跟我说,或许我会认可你、我会感动,我还会觉得你特别好,遇到事情只会从自身找原因,简直完美对象。但是现在,我只觉得你盲目溺爱,你根本不是真心希望我成长。”
姑娘一股脑说了好些话,陆齐铭听后,神色微凝。
“其实当时我跟你提分手,有几个原因,一是我生病了,半夜发烧,被爸爸妈妈送去医院。再加上那段时间老房子拆迁,家里突然凭空多出一大笔钱,导致我一个亲戚找上门闹事……”
钱多多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续道,“当时我觉得自己很无助,我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话音落地,陆齐铭眉心骤然拧起一个结。
“半夜发烧?”他问,“检查结果是什么?”
“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感冒,早就好完了。”钱多多随口回了句。
“谁去爷爷家闹事。”
“我大伯妈。”
“我堂兄欠了高利贷,我大伯妈想分拆迁款的钱,闹得很难看。后面我大伯父跟她离了。”
钱多多语气很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用在意。”
说完,她扭了一下身子,在他怀里调整成更为舒适的坐姿,脑袋往他颈窝里一贴,温声再次开口。
“这些事,我因为不想打扰到你工作,选择了隐瞒。可是我现在回头去看,又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家庭矛盾,你可以给我建议,我生病了挂针,你也可以陪我说话聊天解闷。我什么都不说,然后自己郁闷悲伤纠结难过,一声不响做完所有决定,这本身就是种很不成熟的行为。”
陆齐铭听后,手臂无意识收拢,将怀里的女孩抱得更紧。
半晌。
他嗓音微哑,心疼得不行:“不是你不成熟,归根结底,是我不够好。”
如果他再好一点,再完美一点,她就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告诉他。
“不是你不好。而是有很多原因。”钱多多嘴角轻扬,“不过,我们之前都是第一次谈恋爱,做得不完美也正常。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需要总结教训,加以改进。”
“嗯。”他啄了下她的唇。
她脸更红几分,眨眨眼,抱着他继续说:“我认为一切的核心原因,其实是我们沟通太少,缺乏心灵上的交流。”
是真的很少很少。
在钱多多的印象里,上一阶段的恋爱,她和陆齐铭静下心来聊天的次数,寥寥无几。
安静下来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接吻,就是在做那种事。
这种恋爱模式,让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契合,心和灵魂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今时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嗯。”
陆齐铭深吻她的眉心,轻声道,“以后我们每天都聊天,说很多话。”
“还要每天都抱抱。”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从他颈窝里仰起眸,羞怯又大胆地偷瞄他,“每天都亲亲。”
陆齐铭莞尔,鼻梁蹭了蹭她小巧红润的鼻头,低声细语地回她:“这是必须。”
车窗外的风逐渐停了,沙尘消散,扎曼市的街道、建筑,以及路边找不大主人的破旧三轮货车,都变得清晰起来。
压在心底一年多的话,全都说了出来,钱多多的心情瞬间变得轻盈而愉悦。
阴云消散。
钱多多望着车窗外,隐约生出种预感。
预感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可以看到期待已久的沙漠星河。
车厢内,两道身影亲昵依偎在一起。
须臾,钱多多冷不丁又再次开口,唤他:“宝宝。”
陆齐铭轻应一声。
她眉眼灵动,语气显出几分促狭的神秘:“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那些想法是关于什么?”
陆齐铭手指轻抚过她的发,眉峰轻抬:“你愿意告诉我?”
钱多多两手勾住他脖颈:“你先猜一下。”
说这话时,她身体有意无意往男人贴更紧,眼尾妖红,媚态横生,细白的指尖也轻描过对方修长的后颈线。
陆齐铭瞬时紧绷。
沙漠地区的白天气温炎热,女孩在车上脱下了厚外套,里面只剩一件奶黄色的连衣裙。布料轻薄透气,像纱又像纸,包裹着一副妖娆曼妙的曲线。
贴得那样紧,两团沉甸甸的水嫩直往他的胸前压。
陆齐铭呼吸微沉,察觉她的小心思,大掌收拢,掐住她纤软的腰,不许她动。
他盯着她,眼神黯得危险,嗓音沙哑,透着强烈的威慑性:“钱多多。维和任务期,禁色禁欲。”
她这样点火,是在扰乱军心。
“我知道呀,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忍着。”女孩的笑容更加明媚,带着几分天真的娇憨,“所以我才觉得好玩。”
陆齐铭:“……”
“你猜一猜。”她眼眸亮得像缀满天上星辰,“我们交流聊天。”
这个节骨眼上,温香软玉在怀,陆齐铭被她一扭一蹭,勾得邪火滕腾窜,全身肌肉崩得快要炸开,根本没办法静下心跟她聊天,跟她进行所谓的“交流”。
满脑子都是等任务结束,等回国,立马休年假。
跟她去看山,看雪,看海,弥补一年多肝肠寸断的分离。
然后,跟她睡觉。
做到她浑身红晕目光迷离,一边粉绵绵地哭,一边娇声浪语地求饶。
陆齐铭盯着钱多多,须臾,微合眸,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吐出来:“你想给那些难民儿童提供帮助。”
姑娘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猜对了一半。”
陆齐铭:“还有一半是什么。”
“具体没想好。”钱多多琢磨着,说,“总之,有了一个新的方向。”
陆齐铭闻声,点了点头,随即问她:“你还有没有其他想交流的话题。”
“……暂时没有了。”她认真想了想,而后好奇,“你问这做什么?”
陆齐铭垂睫看眼手表,很平静地说:“现在是九点十五钟,如果要在十点之前回营区的话,还有四十五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
钱多多呆住了,红着脸蛋懵懵然:“抓紧时间……做什么?”
任务期,不是要禁色禁欲吗?
“不能睡觉,亲嘴可以。”
“……”
第70章
制作甜品, 对钱多多来说信手拈来。
她做的库纳法,甜而不腻, 口感绵滑, 一经问世就受到了孩子们的喜爱。
不止是塔米和莱拉,还包括住在营区的其他难民儿童。
钱多多很开心。
她白天跟团队一起摄制纪录片,晚上回到营区后, 便撸起袖子走进后厨,给小朋友们制作各类中东地区的特色甜品。
不到两周, 便有许多孩子放下了戒心, 开始发自内心, 喜欢上了这个来自东方国家的漂亮大姐姐。
钱多多为难民儿童制作甜食的事, 很快传到了纪录片导演的耳朵里。
纳迪尔·哈桑对此颇为惊讶。
诧异过后, 这位睿智的传媒高层思考良久,便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找到钱多多,表示想将她在扎曼营区, 为难民儿童制作甜食的画面镜头,也拍进这部纪录片。
纳迪尔·哈桑认为,钱多多制作的甜食不仅喂养了难民儿童小小的身体,也在很大程度上,喂养了这些孤独而残破的灵魂。
他想, 等纪录片问世,这些镜头能让更多人了解到赫拉特地区的现状。
这个提议正好跟钱多多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欣喜不已, 对纳迪尔道:“我太同意了。其实,我之前就想向您建议,在纪录片里加入一些孩子们的镜头,又担心您觉得不合适……您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真的非常开心。”
纳迪尔显得若有所思。
他充满智慧的目光在年轻的东方姑娘身上端详一遭, 随后,笑着道:“钱小姐,看来这次的马里达尔之旅,给了你一些触动。”
“是的。”钱多多感慨万千,真诚道,“我很受触动……虽然我的力量微弱,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什么,但是,我想试试。”
纳迪尔闻言,沉吟良久,随之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名片,递给钱多多。
钱多多双手接过。
名片上映着一个英文名:索菲娜·史密斯,以及邮箱地址、电话号码等联系方式。
钱多多抬起眼帘,感到疑惑:“请问您这是?”
“史密斯女士,她是NGO国际难民理事会的会长。”纳迪尔回答道,“钱小姐,你的想法,可以跟这位女士聊一聊。”
*
星月低垂,扎曼营区办公楼笼罩在暮色中,矮而稀疏的树木,在地面投落下斑驳阴影。
这时,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脚步声传来,而后停下。
伊莎贝拉抬了抬眸。
办公楼的廊檐下站着一道军装笔挺的背影。男人两只手都插在迷彩军裤的裤兜里,望着不远处,黑色的眼眸中,眼神温和而专注,好像从此世间再无他物。
伊莎贝拉心下诧异,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餐厅外的空地上,美丽的东方女孩儿正带着几个难民儿童做游戏。她扮演大灰狼,孩子们扮演小羊羔,一大几小数道身影在暮色中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每个儿童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看着这一幕,伊莎贝拉不由很轻地挑了下眉,诚恳地感叹:“真是个神奇的女孩子。”
陆齐铭视线清定不移,没有接话。
“钱多多小姐来营区不过一个多月,却收获了许多难民儿童的喜爱和信任。在我过往的维和经历中,从未见过。”
伊莎贝拉遥望着那道沐浴着暮光的身影,弯了弯唇,续道,“难民儿童是最难对外界敞开心扉的群体,我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齐铭淡声道:“在心理学上,有一种人格划分,叫‘治愈型人格’。在这类人身上有一些特质,亲和力强大、敏感度高、热爱自然、内在丰盈,同时还具备深度共情能力与情绪感知力。”
伊莎贝拉听后,略思索,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嘀咕:“怪不得之前,我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钱多多小姐,总觉得她温柔阳光。原来,她真的有一种治愈能力。”
“治疗队的约翰之前找我聊过,说看到孩子们的这些变化,他作为专业心理医生也感到惊奇,欣慰。”
陆齐铭说这些话时,眸光悠远中隐藏着一丝含蓄而发自内心的自豪,“约翰还说,在心理学和灵性学上,这类人被称为‘天然疗愈师’。”
“温柔又有治愈力的女孩子。”伊莎贝拉发出满是喜爱的赞美,“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疯狂追求她,争取把她娶回家。”
话音落地,陆齐铭微挑眉,看了伊莎贝拉一眼。
伊莎贝拉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当即清清嗓子,恢复成往日的平淡神情。
陆齐铭注意力重新回到远处的“大灰狼姑娘”身上,问身旁的同事:“找我什么事。”
伊莎贝拉这才想起正事,公事公办道:“哦,是这样。明天晚上就是星陨节庆典,纳迪尔导演那边说,这场庆典是纪录片的重点之一,钱多多团队四人均会到场。”
“知道了。”
*
在马里达尔的这段时间,钱多多又要拍纪录片,又要给孩子们做好吃的、陪他们做游戏、哄小莱拉睡觉,可以说是每天都过得格外充实。
这天晚上,陪孩子们玩完老狼游戏后,钱多多回宿舍洗了个澡。
之后便给远在国内的妈妈,打去了一通视频电话。
时差的缘故,此时的南城还是大白天,阳光正好。
“妈,今天跟爸做了些什么呀?”钱多多柔声笑问。
镜头里,张雪兰正戴着老花镜织毛线,闻言随口回:“你爸那辆车开很多年了,各种出故障,今天陪他去4S店转了几圈。准备跟你商量一下,重新买一辆。”
“看的哪几款?”
“你也知道,你爸就喜欢大奔。”张雪兰顿了下,抬起眼帘看镜头里的闺女,“我想着反正我们存款也花不完。该给你留的都留了,剩下的,随你爸造去,省得他成天说我亏待他。”
钱多多睁大眼:“我收入这么高,哪需要你们给我留什么。赶紧使劲给你们自己花,辛苦大半辈子,正是该享受的时候。”
张雪兰笑容欣慰,又道:“最近在那边怎么样?”
钱多多静默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语气试探:“妈妈,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张雪兰:“什么事?”
钱多多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正色说道:“我想加入NGO国际难民理事会。”
张雪兰一听,人都愣了,满头雾水地皱起眉:“什么什么会?”
“难民理事会。”钱多多耐心跟妈妈解释,“就是一个国际组织,专门帮助受到过战争伤害的人。”
张雪兰皱眉反应了好一阵,明白过来:“哦。”
钱多多继续道:“这段时间,我在这边接触到了很多小朋友,他们都是难民儿童。给了我很深的感触……我想要做点什么。”
张雪兰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看新闻里那些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多可怜。是很需要帮助。你要加入这个会,那是好事呀。”
“可是……”钱多多面露难色,犹豫,“那样我可能会比较忙,万一以后,我不能经常陪在你们身边,我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雪兰狐疑,“我跟你爸才五十多,没病没痛,硬朗得很,什么事都能互相照应。”
钱多多还是苦恼:“那万一你们同时生病呢?”
“呸呸呸。”
张雪兰说,“这种事情概率多低。你别觉得妈说话糙,生活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都可以用钱解决。生病就去找医生,身边缺人就去请个专业护工,你看吴阿姨,把你爷爷奶奶照顾得多好。我跟你爸缺钱吗?”
钱多多认真想了想,摇头。
张雪兰又问:“你缺钱吗?”
钱多多接着摇头。
看着手机视频里的小脸,张雪兰静默半晌,又轻叹出一口气,道:“闺女,这么多年了,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前两年,我催着你相亲,让你早结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莫名其妙?”
钱多多表情微滞,顿了下,低声回答:“我没这么想。”
“你就是这么想。”
张雪兰低声,“今天妈跟你说明白,当初我老催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你爷爷得过癌症,说不准哪天就会复发,老爷子最心疼最喜欢的就是你,他最大的心愿是看见你成家,我不想给你爷爷留遗憾。”
“第二个原因,是我怕你一直单着,等以后我跟你爸变成两掊土,剩你一个孤家寡人的老姑娘,你日子不好过。”
钱多多眸光突的一闪,没有出声。
张雪兰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笑了下,续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想法。现在看你爷爷一切稳定,你也越来越有出息,在国际上都有名气了,我也就没什么话说。”
“我跟你爸最爱的就是你。”
张雪兰语气坚定,“你想永远守在我们身边,当我们的开心果,我们支持。你想飞去更广阔的天空,去追寻自己的理想,我们更支持。”
听完妈妈的话,钱多多眼眶隐约泛红,带着哭腔撒娇:“您再说,我就要哭了。”
“傻丫头。”张雪兰抹了把脸,眼底也闪烁起一点泪光,续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多多,你真的长大了。现在的你想去帮助更多的人,也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妈妈不会阻拦你,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钱多多内心一阵动容,半晌,由衷道:“妈,谢谢你。”
*
星陨节的沙海庆典是在晚上。
结束一天的摄制工作后,钱多多和团队的同事先是回了趟营区宿舍,简单休整了一番。
晚上七点左右,一行人出发前往庆典现场。
钱多多照旧和陆齐铭乘坐一辆车。
马里达尔的星陨节来源于这个国家的神话古籍《沙之卷》,古老、浪漫,充满了奇幻色彩。
钱多多对这个异域节庆感兴趣,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
路上,她低着头浏览手机上的各类图片、文字信息,忍不住开口,赞叹道:“星陨节,连名字都好美。”
陆齐铭闻声,淡淡地回道:“这是中文译名。用阿拉伯语直译,其实是‘沙与星辰的时节’。”
钱多多抬起眼帘看向他,瞳孔莹亮:“你对这个节日有了解?”
陆齐铭回答:“知道一点。”
她好奇:“上次在香料巷,我见过祭司跳祝火舞。那今晚的庆典呢,会有哪些仪式项目?”
“沙画占星,勇士角斗,骆驼赛跑……星陨节在马里达尔,等同于中国的春节,很盛大,群众们玩的项目也丰富。”
陆齐铭说到这里,稍顿,嘴角很轻地牵起一道弧,“还会从民众中选出一位‘神女’,为大家赐福。”
“神女?”钱多多惊异地眨了眨眼睛,“是在现场随便选吗。”
“听说以前是随机,祭司泼洒圣水,洒中哪个女孩子,她就是当晚的神女。”陆齐铭开着车,语气轻淡而随意,“不过这几年都是内定。”
钱多多想了想,缓慢点头,小声吐槽似的接了句:“没想到,马里达尔这边也兴关系户。”
话音落地,开车的男人倏然莞尔。
她察觉到他的微表情,眼睫疑惑地扇动两下:“你笑什么?”
“只是有点期待。”陆齐铭说。
“期待什么?”
“今晚的神女。”他眼底的神色漫不经心,缱出几分慵懒意味,“肯定相当漂亮。”
“我也期待。我想看沙海星空,还想看骆驼赛跑。”钱多多两手握紧手机,满眼憧憬,“今晚一定会很难忘。”
陆齐铭很轻地笑了下,没有再说话。
*
钱多多一行总体来说很幸运。虽然来马里达尔的这一个月,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遇到扬沙天气,但星陨节庆典这日,风力只有1-2级。
沙丘之上,清冷月色蔓延千里,星光将整片夜空点亮。
因是国内最盛大的节庆,每一年的星陨节庆典,都会有官方媒体对现场进行报道。
钱多多和陆齐铭抵达现场时,整片庆典区热闹非凡。
祭司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占星师们正在沙子上作画,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中年人牵着驼队缓缓走来,驼铃声一阵接一阵,在这片无边黄沙中显得清脆而空灵。
四处都是身着传统服饰的人群。他们有的在虔诚祈福,有的在拿着手机相机拍照直播,有的在参与娱乐项目。
占星师们明码标价,号称可以通过沙画星象来预测未来。
景象奇异,光怪陆离。
钱多多这头正东张西望地看热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高声喊:“钱老师!钱老师!”
钱多多回转身。
人潮的另一端出现几张熟悉脸孔,是李小茜、尤娜,连同录制团队的其他工作人员。
钱多多绽开笑容,挥挥手。
大家伙拨开拥堵的人流,于祈福台前集合。
“钱小姐,你们的车开得很快,我们差点没跟上。”尤娜笑着寒暄了句,接着目光扫过钱多多全身,诧异地睁大眼睛,“哦天,钱小姐,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没有工作人员来联系你吗?”
钱多多纳闷儿地皱眉:“换什么衣服?”
“到现在都没人告诉你吗。”尤娜笑出声,“你是这场庆典的‘神女’啊。”
钱多多目瞪口呆:“……啊?”
“我马上联系造型师和化妆师,她们已经等很久了。”尤娜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边上,掏出手机打电话。
趁着这阵工夫,钱多多转眸看向身旁的高个男人,用眼神质问。
陆齐铭回视过来,眉峰懒洋洋地一抬,眸中笑意清浅。
钱多多:“?!”
他果然早就知道,是故意瞒她的!
钱多多又扭头看向李小茜几人,问:“你们也知道吗?”
“对呀,大家都知道。”李小茜满脸笑色,“是纳迪尔导演内推的你。大家都悄悄的,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钱多多又窘又慌地说着,这时,已经打完电话的尤娜却打断了她。
尤娜挽住她的胳膊,笑说:“走吧钱,带你去换衣服。”
*
庆典区域在沙漠和城市的交界处,周围没有建筑物,一切隐私活动都在数个搭起的巨型帐篷内进行。
钱多多被尤娜带进一个缀满小星灯的帐篷。
等候在此的化妆老师站起身,主动跟两人打招呼。
简单交流,确定完中国姑娘的妆容喜好后,她们动手褪去了钱多多身上的卫衣牛仔裤,用乳香熏过她的发梢,替她换上了一条银丝长裙。
这个过程里,化妆师告诉钱多多,每年星陨节的神女服饰都有变化。
钱多多身上这条裙子,出自马里达尔最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之手。
罩袍以七层亚麻布料叠织,缀满宝石和银色丝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轻晃的风铃。
做完全部造型,钱多多整理了一下头发,边从尤娜处了解着待会儿的赐福流程,边缓慢地走出帐篷。
听见脚步声,在门口静候多时的男人转过头。
夜色已经彻底暗下,沙风如丝,银河倒扣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之上,像神明失手打翻的水银。
身着银色长裙的姑娘,映入陆齐铭比浓夜更沉的瞳仁。
他微怔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静止。
星河流转,一眼万年。
察觉到男人的视线,女孩条件反射看过来。
四目交接,对上那道直白灼热的眼神,钱多多两颊倏地微红,怕被周围人看出异样,又抿抿唇,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陆齐铭被深深吸引,再也移不开眼。
她从身旁经过,发丝轻拂,风铃叮叮,又宛如电影里才有的慢镜头。
他目光下意识追随,一阵清淡的奶香味从她身上飘出来,一丝一缕,蛊惑他的呼吸与感官。
整个晚上,陆齐铭就那样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安静看着那个让他深爱入骨的姑娘。
看着她走上祈福台,看着她被异国民众们簇拥,看着她伸手蘸取透明清澈的圣水,指尖温柔轻缓,点在每一个孩童和大人的额头。
沙海星辰洒落,在她周身织起一层浅淡的光晕,她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圣洁而又神性。
犹如笼罩在光华万丈中。
在某个瞬间,陆齐铭甚至生出一种荒诞而又奇妙的猜想:或许,她真的是一位神女。
带着天宫的使命而来,来到这片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土地,注定会改变些什么。
而他,是她永恒而虔诚的信徒。
*
祈福仪式结束后,好些民众都围了过来,想要跟钱多多合影。
东方面孔在中东地区本就罕见,更何况,这个靓丽的中国姑娘是那样美丽温柔而圣洁,就像真正从神话里走入现实的神女。
钱多多欣然配合。
今晚这种场合,人流量巨大,除马里达尔本地人外还有不少游客,对安保工作是项考验。
因此陆齐铭寸步不离,始终守在钱多多身边。
这场隆重盛大的庆典一直持续到了夜里的十点多。
沙漠的夜空里,星光愈发亮。
“今晚的庆典因为有你而格外成功,钱小姐。”
说话的帅哥身形高大,眼窝深邃,看上去像是欧洲与中东地区的混血儿。他含笑看着钱多多,眼底满是爱慕,殷切道,“希望今后我们还能见面。”
“一定有机会的。”钱多多笑回。
混血帅哥转身离去。
跟对方添加完联系方式,钱多多肩膀微塌,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软的胳膊,又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坐到远离人群的小椅子上休息。
就在这时,一瓶纯净水递到她眼前。
钱多多眨了眨眼,转头一瞧,陆齐铭正直勾勾地瞧着她,眸色不明。
“谢谢。”她礼貌道谢,接过水。
本准备费些力气拧瓶盖,可腕骨一旋,竟轻易而举便松脱。显然有人提前帮她拧开。
这个男人的细心和温柔,从来没变过。
钱多多心里漫开一丝温暖的甜,弯唇很轻地笑了下,低头喝水。
随后,一件纯黑色的男士外套披在她肩头。
钱多多愣住,转眸看陆齐铭,眼睛担忧地睁圆:“你把衣服给我了,你穿什么?”
陆齐铭弯下腰,径自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淡淡的:“我不冷。”
钱多多焦灼:“现在只有十几度,你想感冒吗?”
他漫不经心地回:“如果感冒,不出意外的话你会照顾我。也不错。”
钱多多:“……”
钱多多急得脸蛋都红了,嗓音压低:“陆齐铭。”
男人侧目看过来,很轻地弯了弯唇:“开玩笑的。我不冷,你裙子很薄,我只是怕你受凉。”
沙漠地区夜间的温度确实低,但化妆老师很贴心,提前给钱多多准备了足够的发热贴。
她前胸后背用了好几张,加上人始终处于新奇而愉悦的状态,并没有感觉到寒冷。
……算了。
看他又高又壮一身腱子肉,跟头大狮子似的,估计也没那么容易生病,他不穿就不穿吧。
心知自己犟不过这人,多说无益,钱多多也不跟他争了。
她拿出手机,对着漫天星光取景拍照。
就在这时,耳旁冷不丁又响起男人的嗓音,状似颇不经意地问了句:“刚才那男的是谁?”
钱多多反应了半秒钟,回神:“哦,是一个Ins上的博主。他的视频都是反战方面的内容,想跟我进一步合作,所以我们互留了邮箱地址。”
陆齐铭听后,沉默地喝了一口纯净水,没出声。
钱多多定睛盯着他看,睫毛扇动两下,倾身靠近他:“怎么了?你又不高兴了吗?”
陆齐铭:“不是不高兴。”
钱多多:“?”
陆齐铭侧目,视线落在她娇娆秾艳的面容上:“是后怕。”
钱多多眼底流露出惊诧。
“钱多多,有时我觉得,你璀璨明媚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注视着她,黑眸平静却又执拗,每个字都很沉,“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星河洒下清幽微蓝的光,映照着男人英秀硬朗的面容,钱多多看着他,短暂的数秒惊愕后,恍然。
她意识到,陆齐铭是真的一直在后怕。
心有余悸的后怕。怕到即使他们已经重归于好,他依然处在随时恐惧失去的状态里,担心她又会离开。
这个男人,分明如朝阳一般耀眼,如青山雪峰一般坚韧,强大到无所不能。
在面对她时,却总是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这一发现令钱多多的心口猝然收缩。
她深深看着陆齐铭,半晌,忽而柔声道:“陆齐铭,我有没有跟你过,我真的超级喜欢你呀?”
男人蓦地一怔。
“我对你的仰慕、敬重,还有爱意,一点不比你对我的少。”钱多多说,“我认定了你,就会赖你一辈子。往后余生,我会坚定握紧你的手,跟你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姑娘神色真诚,嗓音很软也很轻,像层层绵软如丝的纱。将陆齐铭的心脏轻轻包裹住,缠绕住。
他目光描摹过她五官的每一寸,伸出手,轻抚过她鬓角的发,“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钱多多眼角倏然湿润,手指握住他的,“我也是。”
陆齐铭低头,在漫天星光中啄吻她的唇。
她害羞得红了脸,推他一下,左右环顾,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这才稍微放下心,大着胆子挽住他的胳膊,脑袋枕上他的肩。
男人的肩膀宽阔而有力,让钱多多安心。
她仰望着漫天星河,须臾,又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好像终于知道了。”
女孩声音太低,陆齐铭没有听清,眸微垂:“什么?”
“一段好的爱情,不是互相凝视,而是我们能透过对方的双眼,见世界,见万物。见众生,也见自己。”
钱多多仰起脸,笑盈盈地回望他,“是我们两个的眼睛,看向同一片远方。”
陆齐铭被她的笑容感染,轻轻挑了下眉,问:“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入会手续已经在办理过程中,我很快就能正式成为NGO国际难民理事会的一员。我的全网账号,未来也会逐步完成转型,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尝试。”
钱多多眼瞳晶亮,“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男人凝视着她,轻淡一弯唇,一如当年初见。
“当然。”他嗓音温和,语气却格外坚定,“我可爱优秀的钱多多小姐,有一天会改变世界。”
钱多多哑然失笑,脑袋埋进他胸怀,望向天上的熠熠繁星,轻声道:“我的心愿很小的。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这样,她最爱的人,肩上的担子也能更轻一点,再轻一点。
“陆齐铭同志,未来很长,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好不好?”钱多多问。
陆齐铭望向她,深邃的黑眸中蓄满万千柔情:“能与你并肩同行,我荣幸之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