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码头。


    “不好意思，你是？”


    面对突然出现的闯入者，戴文维持着体面的态度。


    即使对方上来就对他“出言不逊”。


    “说了你也不认识。”贝琳奈回答他，“你只要知道我来的意图是这个就是了——”


    她毫无征兆的举起手——手中俨然是一把军用的手枪，对准了对面的人。


    被枪指着的戴文叹了口气。


    “看来没办法了……”


    幸好他为防万一被追踪，多做了准备。


    真是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松啊。


    戴文从与他并肩、不知所措的小官员身边挪开一步，露出不知何时悄然指着对方背后的手。


    而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贝琳奈脸色沉下来。她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拿枪指着自己同伴、这样明知故问的废话。除了“人质”本人还在懵逼，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样的威胁对贝琳奈是有效的。


    “你不是这个岛的人吧，确实，即使说了我也应该不知道。”


    重新拿回了主动权，戴文推了推眼镜，继续起之前的话：“但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是格菈迪奥菈的同伙吧。”


    既然是格菈迪的同党，那么可以大胆判断，这个女孩也有着同样的弱点。


    “我明白你们这种人的价值观，无非就是正义善良那些的，所以才带了这位。”


    他用枪点了点身旁这位小官员：


    “这位年轻人叫做鲁伯特，是被我哄过来的。虽然跟着我，但他还没有犯下过任何你们认为我有的“罪”，连做官这件事都是无奈的。他上有重病的祖母，下有成绩优异想要继续上学的弟妹，家里除了他再无别的大人。咬牙挤进了王庭也只不过还在到处谄媚攀附的阶段而已。”


    听见这段描述、小官员颤抖起来，脸上滑下冷汗。


    今时今日他才知道，他的上官竟然对他如此了解，可如今，这样的了解只让他打从心底的感到毛骨悚然……


    “对你们来说，他应该不属于“该死”的范畴才对。”


    戴文笃定道。


    确实如此。


    贝琳奈默不作声，愈发冷冽的表情肯定了他的说法。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觉得我是。”


    “不知道格菈迪奥菈和你说了什么，但你我原本无冤无仇。”他摆出一副无奈而通情达理的样子：


    “我只不过是一个上司倒台了要跑路的小人物而已，呐，看在鲁伯特的份上快把枪拿开，这位阁下。”


    “你可不是小人物。”


    贝琳奈态度不变，也并没有放下枪。


    “这不是你第一个你这样离开的国家了吧，且倘若我今天放你离开，这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会选择到这里来，是因为她预视中看到的，其实大部分都是关于这个人的未来：


    她看到他在混乱中安然离开这个国家，前往另一个岛屿，然后又是一片火光冲天，他又再次坐上这艘潜艇，然后是下一个、又下一个……


    最终某一天，力量也将找到他，一颗恶魔果实乘着海流，漂进他的手中……


    贝琳奈默默攥紧了手。


    她不能让他离开。


    “你好像对我有些我所不知道的了解。”


    戴文看着她，歪了歪头。


    “那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比我更身居高位，更加“光明正大”的活着，虽然你可能不这么觉得，但我做过的事都是被这个世界所允许的哦。”


    他不过是给那些愿意挥霍权力的人，奉上最有效的挥霍权力的方法而已，在此基础上为他自己收割一些好处。


    只是提出建议、下达指令，他手上甚至都没有沾过一滴血。


    “我只是效力权贵而已。”他坦然道：“权力就是必须遵从的东西，这样的“铁律”对我也并不比对其他任何人更宽容。”


    “你想说你都是被迫的、无可奈何的？”


    “是这样。”


    “骗子。”


    这下换戴文陷入沉默。


    他知道眼前这人，怕是不会接受他给的这个“台阶”了。


    “……看来我们没法达成一致了。”他依然平静道：“不过也没有差别，你还是要放我离开的。”


    贝琳奈：“……我不会。”


    “要我再说清楚一点吗。”


    戴文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握枪的手：“你拿枪的姿势很生疏。”


    “而且这是卫队的配枪，你是临时捡来的吧。”


    这女孩不是一个能杀人的人，他看一眼就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放话说要杀他，这就是戴文疑惑的点之一。


    他对自己维持的低调形象还是比较自信的，凡事都有菲尼亚斯顶在前头，他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打工人。


    以他对格菈迪奥菈的了解，若是他在争斗中撞到她眼前的话，相信她不会心慈手软留他一命。但他这般默默逃走，还要特意派人来截杀他，这就不太符合他对她的了解了。


    他打量着眼前、这浑身上下写着古怪的女孩。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她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他同样对此处的隐秘程度也有信心，世上理应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地方。而眼前这人偏偏就出现了，加上刚才她那不同寻常的出场方式，不难推测出她拥有一些超乎寻常的能力。


    恐怕之前港口镇的行动没能按计划发展，也是因为这个女孩的缘故吧。


    她就是其中作祟的那个“未知因素”。


    而她对他这个人的评估，与格菈迪奥菈他们不同，从刚才的话就能听出来，她认为他更加危险。


    “不用再无谓地逞强了，你其实根本没做好对人开枪的准备，你自己也知道。”


    戴文猜测，不论她的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其中大概都不包括可以攻击的类型，不然她不会还拿着这么一把根本不会用的枪。


    而让这样一个人来担任截杀他的任务，明显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只会是这个女孩擅自的决定。


    那么他想知道的事就差不多弄清了。


    “喏，你也说点什么。”他用枪顶了顶手中的小官员。


    小官员、鲁伯特的眼角泛起泪花。曾经的上官此时对他投下漠然的目光，作为一个将全副心思花在揣摩上意的小狗腿，他自然明白对方想要他怎么说。


    内心被懊悔的填满，他曾以为，在这个国家想要往上爬的话，要么出身高贵，要么出卖良心。


    可这世道终究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一层。


    普通人哪怕选择堕落往往也换不来什么，只能沦为炮灰。事到如今他已明白。


    他为这冷酷的利用与背叛而愤怒，某一个瞬间他想直接向对面那人喊出：‘不用管我！了结了那家伙！’之类的话，他知道，或许那才是“正确”的话……


    但最终，他还是咬着牙、颤抖着说道：


    “救救我……”


    贝琳奈眼中升起怒意。


    戴文如愿看见那女孩失去了冷静，看到她抿紧了嘴，举着枪的手也动摇起来。


    “……把他放开。”


    她最终对他：“把人留下，我才能放你离开。”


    “好吧。”


    戴文爽快点头。


    ……


    安坐于潜艇的舱室之内，戴文长舒一口气。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吗……也是被他赶上了。


    “希望以后在大海上，不要再遇见了啊。”


    他感叹着，将潜艇启动。周围的舱室微微震动开始下潜，准备按照设定好的航线出发，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然而没过两秒，控制台却亮起了红灯……


    码头上。


    余下的两人看着那艘潜艇缓缓下沉、消失在水面之下。


    劫后余生，鲁伯特站在原地，有些失魂落魄。他仍未从被当做弃子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罪魁祸首逃之夭夭，他虽然最终没有什么损失，但经此一劫，他的想法、他的未来，好像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背对着他站着的白发女孩，她仍注视着潜艇离去的方向。


    这个人明明与他素不相识，却将他救下。


    “谢谢你……”他讷讷道。


    然后……


    “对不起。”


    因为他，戴文最终还是逃走了。


    鲁伯特垮下脸，他现在算是良心发现了吗…开始为自己曾经想要投入那样的人的队伍而感到愧疚……


    而那女孩却开口：


    “道谢我收下，但是道歉就不必了。”


    贝琳奈语气并没有想象中的低落，她在码头的边缘坐下来，双脚在下方的水面上晃了晃。


    “还没完呢。”


    ？


    什么意思？


    鲁伯特疑惑。


    ……


    如果有一个未来很可能会犯下许多滔天罪行的人，而你有机会提前终结他，你会这样做吗？


    这像是那个经典的：“如果你穿回二战之前，会刀掉无辜的落榜美术生吗？”的道德议题，却真实的摆在了贝琳奈的眼前。


    不过，她面对的选择也有些不同。戴文或许做不到一举点燃大半个世界，但他的过往也并不无辜，甚至未来还可能成为一个强大而难搞的敌人。今天或许是唯一的、可以由她正面解决掉这个人的机会。


    然而即使是这样，对方现下并没有威胁到她的举动，要让她来做那个主动实施暴力的人，贝琳奈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做到。


    直到她与同伴们分开之前，她一直想着这样的事。


    “怎么了？”


    在他们一行人行动起来，分别跑开之时，艾斯注意到落在最后的贝琳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停下来。


    贝琳奈眨眨眼，对上他关切的眼神，不知该从何开口。


    要怎么说呢？说她因为预视对一个人起了杀心？


    这种事，眼前这个人大概是她最无法求问的。她曾经对他说过，不想靠还未曾发生的事去审判一个人，那自然不只是说着好听。


    贝琳奈明白，她不能仅仅享受预视能力带来的方便，这样的挣扎今后定然也会一直伴随她。她必须自己做出决策，她试图说服自己：只要一如既往地遵从内心的直觉……


    但……


    “呐艾斯…”


    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心」决定不了的事，该怎么办呢？”


    “心都不知道吗？那可麻烦了啊。”艾斯顿时凝重地扶住下巴，好似“心”这个抽象的概念对他们来说是什么重要生理器官一样。


    “那就别决定了。”


    他果断道：“不知道也没办法嘛。”


    “就先放着、等知道了再说，或留给知道的人。即使是你也不用觉得什么都得立刻得出答案的呀。”


    艾斯重新对她笑起来。


    “这样可以吗？”


    他总是这样，给人如同阳光普照一样、无论如何都能被接受的安心感。好像有他在，复杂的事也能变得简单。


    贝琳奈也笑起来。


    “嗯，可以。”


    ……


    “我提前对那潜水艇做过手脚。”


    贝琳奈对鲁伯特说道。


    她在戴文他们到达之前，便找到了这里。


    来到了这艘潜水艇的面前，她聆听着金属与机械的呼吸，刺有符文的手附上那金属的外壁，咒契的力量传导至内部深处，悄然将一些精密的机巧与线路割开……


    是的，其实那家伙从一开始就跑不掉的，贝琳奈出面只是为了解救下身后这个倒霉肉盾。


    至于说来取他性命，和那把枪一样是烟雾弹，但也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贝琳奈讨厌戴文这样的人。


    已本就不合理的秩序为盾、将自己的恶行合理化，一次又一次的逃脱罪责。这一次她只是留下他，或许他也还能再次脱罪。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对他这样的家伙总是有着令人愤慨的宽容。即使是在她原本的现代社会里，滥用职权的罪行、哪怕是酿成了无比惨烈的后果，也不过获得几年的牢狱之灾。


    这就是她产生把他“一了百了”的这个念头的原因。


    但，既然她还没有达到想杀就杀的境界，她还是决定将他交给这个国家的人、他真正的受害者们。让他们决定他是否“罪不至死”。


    “你该走了。”


    她对身后的人说。


    鲁伯特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


    他转过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仍有些飘忽。然而，路过旁边地上、那个他不知何时失手落下的布袋子时，他脚步一顿……


    “那个就不要想了，那不是属于你的。”


    贝琳奈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说道。


    “你不需要那个，相信今天之后，你只要做该做的事就能得到足够的报酬，反之亦然。”


    小官员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视线、咽了咽口水，应道：


    “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


    贝琳奈一个人安静的坐在码头。


    半响，水下传来动静。


    穿着潜水服的人影浮上水面，透明的面罩之下，正是那张刚刚才别过的，戴着眼镜的脸。


    贝琳奈冲他晃晃手。


    “又见面了，戴文先生。”


    对方隔着潜水设备看不清表情，像是叹了口气，模糊的声音从面罩下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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