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们是自愿的……先王说他们是自愿的。”


    风把灰吹散了，修伊用手掬起尘土，又不知该往哪放，米夏看不过去把外套脱给了他。


    这些遗骸不分彼此地混成了一摊，被包在这件脏兮兮的冲锋衣里。


    “为大多数牺牲，这大概是说风凉话，换做是我的话，我想我是愿意的。”修伊将手上的灰抹在裤子上，“所以我不觉得……这有什么。”


    就像祖母会为了一家人同意将自己喂龙，瘟疫时他们会将一城人封在原地不让灾情扩散，牺牲少数来拯救大多数，是特拉尔乃至整片大陆的生存方式。


    “自愿的……等一下，他们要新的神官过来，是因为这里已经没有神官了，是吗？”


    米夏皱眉，倒退了两步，不想踩到风卷来的灰烬。


    “对，妮塔也是被看上的祭品。”修伊说，“先一步到的神官已经接受了，还反过来一同说服她。妮塔嘴上答应，以向我道别为借口拖延时间，并把我叫到了这里。”


    “她不愿意。”


    “这不废话吗。”米夏有点生气，“没道理要把延续种族的责任压在少数人身上，今天可以牺牲这个明天就能牺牲那个，这种社会……”


    不要也罢。


    米夏没说出口，她发现自己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事说到底没有正解，她当下的生活也建立在万千生命上。


    但她还是觉得这很不合理，这种死真的出自自己的意志吗？更像是被裹挟着作出。


    修伊看着米夏，虽然她站的位置和妮塔不尽相同，但两道身影重合了起来。


    卑鄙，你们竟敢蒙蔽神的视线与双耳，牺牲神的信徒，就为了这种无耻又自私的目的。


    将勇者的力量分与弱者、所有人联合起来，共同应对即将到来的末日，不是已经起誓了吗？！


    特拉尔王，你是不是骄傲于自己的智慧，觉得自己是心念子民的仁王？大错特错，你只是自大到让所有特拉尔人背负上你的罪孽的、背信弃义的小人！


    妮塔那时抱着教典，指着所有人痛骂。当她看向不作为的他时，那份不齿蒙上了一层悲哀。


    我不接受，我不会为了这种事献上生命。


    修伊，如果你也看着卢西斯大人为我们指向的未来，如果我们作为同伴在篝火旁述说的真心不是谎言，你即使不帮我，也不能阻止我。


    我要审判你们所有人。


    一圈苍白之火包围了石室。


    神官平素是连花枝都不会攀折的虔信者，她们以体察他者苦楚并治愈为己任，高强的精神力会让她们与接触对象的感知同调。


    当这样的人决定伤害他人时，她已做好痛苦会以百倍返还在自己身上的觉悟。


    他当时还很懵懂，分不清哪边是敌，哪边是友，或者两边的立场都与他相距遥远。


    所有人都很忙，他呆立着，他们烧了起来。


    黑纹在妮塔身上生长，覆盖了她的每一寸皮肤，最终她看起来也像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还泛着光。


    她张嘴，连舌尖都长满象征神罚的黑纹：


    ……站……住！


    他回头，这才发现国王已被一队人护着逃走了。


    ……不……


    逃走了，居然逃走了。


    他拔出剑，追了上去。


    苍白之火，在作用于智慧生物时不会马上致死，但接触到火焰的人都无法逃离。如妮塔所说，这是一种审判的方式，火焰将罪行呈至神明目下进行裁定，坚信自己无罪的人，不会畏惧这一时的痛苦。


    “他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并非坚定不移。”修伊提着骨灰，带米夏和胡秋实返回地面，立在了人头前，“我又怎么将他的命令奉为圭臬？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我的行为。”


    他在砍下国王脑袋时还发现，国王的脖子不比别人硬。


    整日戴着王冠并无锻炼效果。


    米夏沉默地摸着下巴。


    修伊的心理活动恐怕比他说的多得多，他相当于一个大跨步从封建专制跳到了民主自由，从为他人杀人变成为自己杀人，从而成为自己的主人。


    她不知道说什么，但有一点她很在意。


    “那颗头，是特拉尔王最后的部分了？”米夏问，“身体在哪？”


    “我把那部分扔给了妮塔，她失控了，在审判了先王后才冷静下来，停下了苍白之火。”修伊拍拍装了一袋子灰的衣服，“应该在这。”


    “那要对这颗头进行人道毁灭吗？”


    剩下的特拉尔反抗军还寄希望于国王复活。米夏斗胆撑开老人僵硬的眼皮，拿出了手机。


    拍个视频证明这货没法活算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犯侮辱尸体罪。


    胡秋实目瞪口呆：“你等一下……”


    “你们派来的人也觉得很棘手，或许交给我更好。”修伊抓着乱糟糟的白发提起这颗头，“但他们之前说明天……今天发布会要用。”


    时间已经过零点了。


    米夏问：“你想怎么做？”


    修伊将头捧了起来：“我很矛盾。是王带领我们抵达了这里，但我在这学到的一切，都在让我反抗他。”


    “我杀他是因为我不想两边开战，但我不恨他，甚至……尊敬他。”


    修伊想了半天，和米夏打商量：“我不会让他复活，能给他这点最后的尊严吗？”


    “我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米夏摆手，“但因为这人旅行社被砸了，有点私怨而已。”


    修伊沉默地把头在王座上摆正：“……要不我来赔偿？”


    “你有钱吗？”


    “……贷款？”


    “没有银行会贷给你。”


    “那就只能打工慢慢还了。”


    他抱住双臂，看向胡秋实：“虽然我离职还没几天，你就已经招了不少新员工。还有位置吗？”


    “为了让你还债，只能硬挤一个了。”米夏一本正经地说，“小胡，你被开除了。”


    “我不记得拿过你的工资。”


    三人离开残留有血腥味的宫殿，重返教堂，一路用不着调的聊天掩盖不安。


    鬼知道明天会怎样。


    “留案底的话X大还会让我修完这学期的课程吗……”


    “你还有通过期末考的自信吗？”


    修伊歪头：“教授都挺喜欢我的，至少平时分不低。”


    “……”胡秋实震撼于异界人也想卷学历，“你很想要毕业证吗？哲学系的……”


    也没什么用。他吞下口中的话。


    “你又是什么专业，和我同岁不也还在上学吗？”


    “跳了几级，我已经毕业了。”胡秋实明智地没报专业和院校。


    修伊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眼神变了：“那我该像米夏一样叫你师兄。”


    他不想要这种脑子奇奇怪怪的师弟师妹：“……别。”


    “不过你还挺守礼的，”修伊指指米夏松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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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辫，“特意戴了白花来看死人，就是有点蔫了。”


    米夏扒拉了两下，只剩两片花瓣的雏菊掉在递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你比某人有常识多了。”


    说话间忏悔室近在眼前，一条银白身影正坐在水池边扒盒饭，秋风卷过他脚边，显出几分凄清。


    米夏忙跑过去：“卢西斯！妮塔还好吗？”


    她走近时卢西斯不动声色放下饭盒，袖子垂下遮住手腕。但米夏捕捉到他这一动作，直接一把又将袖子撸了上去，又是这样，密密麻麻的黑纹布满他的小臂，仔细看脖子和头皮上也有。


    米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回事？”


    “妮塔意识还未恢复，她不愿忏悔，我先把一部分神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卢西斯抽回手，“至少得让她好好休息，她太虚弱了。”


    看卢西斯跟个没事人一样，米夏内心五味陈杂。


    疼痛与折磨，好像对卢西斯都不算回事。如果不是听到妮塔的惨叫，她都不知道这种惩罚会痛。


    这人到底是什么。


    “我能去看她一眼吗？”


    卢西斯微微点头，米夏便抛下他跑进忏悔室。这是间极简单的屋子，只有石床和一把椅子，金发女子静静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修伊描述中密不透风的黑纹，但从脚踝到额头，黑纹依旧如渔网裹住了她，未被污染的皮肤苍白如纸，两道弯月似的眉毛紧蹙，如两柄纠缠的钩子。


    米夏握住她的手，冰凉。


    【妮塔加入了队伍】


    【妮塔】


    【等级：1】


    【阵营：光明神殿】


    【信仰：无】


    【HP：100/170】


    【MP：1/230】


    【异常状态：恍惚/同罪】


    【信赖度：85】


    等级掉了，但HP和MP都没变。


    米夏皱眉，先把这点记在心里。


    【恍惚】这个负面状态她已经在修伊身上见过，摸出骨笛，米夏不熟练地再度吹响传承之歌，随MP上升妮塔的眉头渐渐松开，终于摆脱了噩梦。


    她走出忏悔室时，卢西斯已经吃完了饭，看向她手中的骨笛。


    “龙之歌……”卢西斯的叹息中有着恍然，“还有这种办法。谢谢，等妮塔睡醒后一切就好办了，现在我只需维持住她的生命。”


    “你知道这首曲子？”米夏盯着他看。


    “我们一起听到的，在红龙的巢穴。”卢西斯垂下眼，“米夏，请别再追问我了。”


    “……”米夏撇嘴，“没事，我也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卢西斯合上门前，似乎有句羽毛般的道歉落了出来。


    天色已然泛白，再过一会儿，太阳自海平面降生于世，淡粉色的云霞为襁褓，待其高悬至无法企及的高度便自行褪去。


    渔船如朝凤般涌向白鲸岛，米夏三人起身互相对视，达成共识，一同溜到了人潮涌动的王宫正门看热闹。


    米夏看到来访者里有单青，但她并非主要发言人。镜头追随下这群人更像是送葬队伍，进入觐见厅后，为首的人接过麦克风，正式宣布：


    特拉尔王带来的风波已解除，破坏人员悉数入狱。针对此次恐怖袭击事件，A城不追究协助者的责任，今后也将继续与坚守和平的特拉尔人积极合作，建设出双方能和谐共处的现代化复合型城市。


    两天后，A城解除戒严，还活着的人恢复了平静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