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荣枯

作品:《我杀了谁,谁又杀了我?

    白远川的讶然全部写在脸上:“你,你也是……”


    “上一次见你,在下真是十分不体面。”崔松芝轻轻摇扇,让人很难将她和那座白骨联系起来。


    白远川微微摇头,说:“多谢崔大人肯叫人给我拿衣衫。”


    “举手之劳而已。”崔松芝说。


    白远川有满腹疑团,此时既然说开,便一股脑倒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再活一次,会回到最初的地方?甘问云和冷九难不成也重活了?”


    “这就要问她们了。”崔松芝说。


    白远川百思不得其解:“重活这种事好令人吃惊,难道,这令牌背后是鬼在操纵么?”


    “虽不是鬼,亦不远矣。”崔松芝感慨道,“我有个猜测,不知你肯不肯信。”


    “说来听听?”白远川说。


    “这令牌并非是人所为,乃是——”崔松芝抬手往上指了指。


    白远川抬起头,只看见了船板。她当然不会以为崔松芝指的是船板,那么船板上面就是——天。


    天?


    天!


    白远川心中大骇,若是崔松芝所指果然是老天,那不就是所谓的——命运?


    如果这是命运,她们是不是就逃不掉了?


    不过,为何崔松芝会说是天在操纵令牌?这令牌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确实非人力所能为。


    白远川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若当真是老天所为,为何选中了我们四人?刚刚崔松芝的那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她刚才说,“我是官,甘问云曾是氏族,冷九是江湖人,只有你,是清清白白的百姓”,难道老天就是要从这四种人中选?但百姓多如牛毛,为什么是我?难道这才是我的命?


    但老天选出这四种人来互相残杀,是为了什么?她也要看人逗闷子么?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白远川莫名打了个寒颤。


    白远川的疑惑太多了,最大的疑惑便是:这些推论的前提是“令牌确实是老天做的局”,而这个前提如何证得?


    崔松芝也只摇摇头:“这只是推论。有些话我不敢说,或许说破天机,便是灰飞烟灭。”


    白远川心道:装什么神棍呢,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白远川问,“不信命又能怎样?”


    崔松芝说:“先不轻举妄动,因为不知道哪个举动就能引来天罚。我们保全性命,就是最好的逆天而行了。”


    白远川心中将信将疑,但她别无选择:“好。”


    崔松芝又说:“这次南下,那二人必定寻机阻挠,你要有自保之力。”


    白远川苦笑道:“大人,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几天也练不成高手啊。”


    崔松芝却说:“我并非叫你练武,有时候,这里——”


    她点了点脑袋。


    “比这里——”她又指了指胳膊,“好用。”


    白远川问:“大人要教我什么?”


    “瓮中捉鳖。”


    船行了三天,终于靠了岸。岸上一片萧条,不见京城苍松送绿的光景。


    地上结了一层冰,混着化成的水,走上去直打滑。


    侍从抱来茅草铺在地上,崔松芝摆摆手:“罢了,慢慢走就是了,没得浪费东西。”


    这南方的雪,不必京城的小。


    白远川作为崔松芝的侍从,同她进了州衙。听着崔松芝同州守的谈话,白远川才知道,崔松芝这一行,是为了放粮。


    南方这场大雪来得急,又赶上了前些日子刚平定叛乱,没有耕种的庄稼,只得向京中求援。


    白远川跟在崔松芝身后,上了城楼。城楼上刚扫了雪,往下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


    城门缓缓开了,城外的人蜂拥而入,白远川的视线随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而动,看到了她们去处,乃是一处粥棚。


    崔松芝在她身侧问:“你看到了什么?”


    白远川没有立时回答,她有些茫然地将目光放远,看向了来时那条江,又转回头,看向城中结冰的湖水。


    “江湖。”白远川说。


    崔松芝一笑:“是啊。这就是你的江湖。去吧。”


    白远川向崔松芝躬了躬身子,下了城楼。


    她挤过人群,来到粥棚前,帮着施粥。


    热腾腾的粥从手里递出去,白远川的脸上也被热气熏得多了些笑容。


    “小心些,这是你的。”白远川递给面前的人。


    这人低着头,佝偻着身子,但在接碗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匕首直直朝白远川的咽喉飞去!


    白远川不躲不避,几根黑针飞来,“叮叮铮铮”几声,撞飞了匕首。


    周遭有人惊呼,慌乱中撞成一片,施粥的人大声叫着“莫慌莫慌”,而白远川、飞匕首者和飞针者都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


    飞匕首的那人正是冷九,她追着甘问云来到了一处巷子中。


    冷九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甘问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莫要多管闲事!”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甘问云阴恻恻道,“但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冷九问。


    “你甘愿受令牌摆布吗?”


    冷九嗤笑道:“我杀她,不是因为令牌。”


    “但你杀了她,就同令牌上一样了。”


    “我不在乎什么令牌,谁挡我的路,我就要杀谁。”


    “这么说,你是要杀我了?”


    “不错!”


    冷九的刀铿然出鞘,巷子狭窄,她一脚蹬上侧壁,举刀当头劈下!


    甘问云手指一翻,几根黑针弹出,自刀光间隙,直逼冷九面门。


    冷九闪身避过,刀势不停,直取甘问云首级。


    甘问云神色一厉,猛吹一声哨,几只乌鸦便俯冲下来,逼得冷九回护自身。


    冷九挥刀逼退乌鸦,却不见了甘问云的身影,小巷中只留下甘问云轻蔑的话语。


    “蠢才。”


    冷九狠狠攥紧了刀柄。


    白远川没有跑远,她也不敢跑远。她就躲在两个粥桶之间,适才混乱一片,竟然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白远川悄悄打量了一番,见周遭没有了冷九和甘问云的身影,才从地上爬起来。


    “别说话,跟我来。”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白远川的嘴。


    那是甘问云的手。


    白远川果然没有出声,她也别无选择,只能跟着甘问云来到一处破宅院中。


    早有乌鸦停在院中枯树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甘问云的双眼像是古井深潭:“你还当自己是寒魄笛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白远川听得心惊肉跳。


    “什么意思?”白远川带着点探究之意看向甘问云。


    甘问云道:“若你当自己是寒魄笛,那你便是寒魄笛。若你当自己不是寒魄笛,那就我来让你当寒魄笛。”


    这句话听着古怪,但白远川觉得更古怪的是之前那句话:“什么叫——‘还’当自己是寒魄笛?”


    甘问云说:“你知道什么意思。”


    “我们以前见过,是不是?”白远川没有直接点破重生的事情,她怕甘问云不是重生的,故而这般问道。


    甘问云面色不变:“自然。”


    “我从未甘愿当过寒魄笛。”白远川往前走了一步,不错过甘问云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难道,你见过我自称是寒魄笛?”


    甘问云眉头微蹙。


    “不,”两息之后,甘问云眉间舒展,“是你多心了。”


    白远川却步步紧逼:“你不杀我,也知道我杀不了你。我们对彼此才是最安全的。你不也想破局么?”


    白远川把从崔松芝那里学来的话,用在了甘问云身上。


    甘问云不为所动:“没有意义。”


    “什么?”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甘问云说,“我们拿什么和天斗?”


    白远川却问:“为什么你也认为令牌是老天安排?”


    甘问云定定地看着她,慢慢、慢慢地咧开嘴笑了。这是白远川第一次看甘问云笑,那笑容算不得好看,在漫天风雪之中、破屋枯树黑鸦之前,她的笑容像是含着阴恻恻的绝望,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甘问云笑得哑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白远川急切地问。


    但甘问云偏偏不答,踉跄两步撞入狂风骤雪之中:“人间生灭有谁穷……人间生灭有谁穷!”


    白远川没有追过去。她望着甘问云一袭黑衣趟风冒雪,孤鸦跟随,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远川只是有些茫然,她茫然地看了看天,又茫然地看了看地,却还是不懂这些人都打什么哑谜。


    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呢?难道真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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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罚么?可若真是老天所为,这令牌不就是最大的天罚么?


    白远川想道:甘问云原本还好好的,自我问了“为什么你也认为令牌是老天安排?”这句话,她便像是顿悟了一般。这句话有什么稀奇么?若当真有什么稀奇,难道是在“也”字上?她并不晓得崔松芝对于老天的猜测?可这又如何?甘问云猜得是老天,崔松芝就猜不得是老天么?还是说,她知道有人也这般想,便以为坐实了老天的罪行?不对,这都不至于叫她说“原来如此”吧?她最后念的那句话想必就是她悟出的东西,只是不知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白远川想不明白,她决定去问崔松芝。


    白远川走出街巷,往城楼处望了望,崔松芝正巧在向她招手。有两个崔府的侍从走到她身边,说:“大人叫我等护送你过去。”


    白远川:“走吧。”


    再次穿过被冻得直打哆嗦的人潮,白远川看了看自己身上崔松芝给的新棉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白远川登上城楼,看着崔松芝,原本想问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早料到她们会来找我。”


    “是。”崔松芝没有否认。


    “这不是瓮中捉鳖。”白远川说。


    “这是驱虎吞狼。”崔松芝淡淡道,“叫她们自杀自灭,不好么?”


    “那我呢?我死不足惜,”白远川问,“那这些百姓呢?你知不知道,若是她们在粥棚打起来,多少人会相互踩踏,多少粥会洒在雪地?”


    崔松芝的话可以算得上残忍:“白远川,这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江湖。我的江湖,在踏出州府的那一刻,便结束了。”


    “荒唐,”白远川气得发笑,“荒唐!你说的‘官为民主’,都是空话吗!”


    “你会明白的。”崔松芝竟然又说了这句话。


    白远川目露失望:“崔大人,我原先以为你是个好官,就算你说你不是,但我还是觉得你算个好官。我没有料到你真的不想当一个好官。”


    崔松芝没有说话。


    白远川脱下新棉衣,向崔松芝长长一揖,用尽毕生文绉绉的词汇:“这天下果如大人所说般辽阔,也果如大人所言般纷杂。谢大人垂顾,只是大人荫蔽,草民不敢生受,就此拜别。”


    白远川将棉衣递出去,崔松芝没有接。白远川只得叠好,放在垛口上。


    临别之际,白远川问:“草民最后有一问。不知大人可知‘人间生灭有谁穷’是什么意思?”


    “人间生灭有谁穷……”崔松芝眼睑半垂,淡淡解释,“这人世间谁能跳脱生死轮回?”


    若白远川习得些文字,便晓得这句话本意与“轮回”几无干系。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这一次还是这么快吗……”白远川听见有人叹息。


    她想看看是谁在叹气,却看见了天上在落雪。


    “白远川,”崔松芝轻声说,“如果我们四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我希望是你。”


    白远川警惕地望向崔松芝,觉得这又是她笼络人心的虚言假语。


    崔松芝的眼睛望过来,白远川第一次意识到,那双眼睛是多么的幽深。像是藏着许多许多她参不透的东西。


    崔松芝笑着说:“如果你再次见到我,记得告诉她做个好官。不过她多半不会听就是了。”


    话音刚落,崔松芝身如竹影,动似清风,一刹那便挡在了白远川的身后!


    白远川惊诧回首,被喷了满面血红,她张口失声,眼睁睁看着冷九的刀穿透了崔松芝的背!


    接下来的一切,对于白远川来说,发生得极快又极慢。


    她就好像一桩木雕泥塑,她的身子四肢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珠还能识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惨剧。


    她看见甘问云轻飘飘落在自己身旁,崔松芝的扇子脱手,削进了甘问云的脖颈。


    甘问云倒在白远川的身上,她的眼神像是一滩死水。


    白远川听见她用漏气的声音低低说:“我全都明白了。”


    白远川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白远川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崔松芝含笑的唇角。白远川也觉得自己明白了——“瓮中捉鳖”的“瓮”,是崔松芝自己。而崔松芝想要教她的,不是什么自保的“方法”,而是“自保”本身。


    可惜,白远川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黑针被甘问云推进白远川的体内,她很快就停止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