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言尽，身形消散，原来这三尺堂内也不过是他一抹分身罢了，如今事了，自当回归本体。


    剑林地处天衍三千里禁制边界之处，思及此，仙长微微眯眼，不禁心中叹道：当真是多事之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人不曾带来？”


    萧平赶忙叩首道：“弟子赶到时乱军未至，遍寻方圆数十里，却不见公子晦踪影。办事不力，愿领责罚。”


    仙长掐指一算，虽不能洞察全局，亦有所了然，笑道：“天意如此，非你之过。”


    萧平再谢仙长恩德，而后起身禀告道：“弟子已谨遵门令问罪商氏。”见座上仙长并无反应，便继续往下说去。


    原来熹平八年，秋，夜将半，孝德帝一行至璩台休整，军士相枕藉而寝，无分贵贱。萧平到时，定国公商恪已在驿中等候多时，正俯身给鸟笼添食，颇有闲情逸致，不像逃亡模样。


    笼中正是一只白鸠。


    “仙长来得巧，今日帝至而恰有白鸠停于檐下。”


    萧平冷笑道：“白鸠的确是祥瑞之兽，常喻新主入府，大吉之兆。定国公门下的方士献上此鸟前，大概也是做如此解释罢。”


    商恪笑道：“仙长果真神机妙算。”


    萧平摇头轻笑道：“自定国公来，这世间吉兆当真数不胜数，在下身在仙门也不得不心生佩服。景和年间，定国公召匠工，以马涂白，嵌玉角，饰金麟，复遣心腹假扮山野村夫，称偶得白麟，乃天降吉兆。谓是圣德感天，瑞兽现，真主兴，天命有归。今日倒也果真是落魄了。”


    话音方落，那笼门竟自己打开，关在其中的白鸠立即展翅飞走，未有片刻逗留。


    商恪面无惧色，似是早有预料。


    “鱼腹藏书，龟甲刻字，古往今来仙家又管过几回？仙长屈尊来此，既是问罪，不妨直言。”


    萧平道：“伪造祥瑞，假托天命，如能使民信服，自是商大人的本事。只是商大人错在不该把柳妃母子逼得太紧。”


    虽是仙凡有别，可雍朝皇室再如何也是师伯的后代，而师伯又曾是天尊极其宠爱的弟子。


    商恪忽然意识到，原来连天衍的仙长都不曾寻得柳妃母子，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能在天衍仙门前占得先机，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有被今上奉为国师的那位了。但若那位当真看重柳妃母子，根本不必明面上做冷眼旁观之态，而暗中相助。


    “璩，王居险处。当初便劝改个名字，偏偏不听。”仙长无奈道，“公子晦不日将至剑林，也不知是否与我仙门有缘。”


    萧平闻言，也略一掐指而算，的确是自尚德峰千里开外的剑林方位。却奇怪先前一直推算不得其踪迹丝毫，他于衍算之道不算精通，偏近日也有如云开雾散般，那定国公商恪豢养的门客术士理应也会有所知晓。


    于是拱手问道：“是否需弟子去剑林相迎。”


    仙长道：“他命中必有此劫，过则通，若不过，也是天命使然，此事你不必再管。”


    萧平领命，辞前又将一锦囊恭敬呈上，其中正是天衍学宫道、农、兵三家神通撒豆成兵，本是师门特赐用以解柳妃母子之难，如今自当原物归还。


    萧平退下后，仙长走出堂内，仰头望着那座常年云雾缭绕的山峰，即使以他如今的道行也依旧看不真切，遂惘然长叹。


    *


    夜深人静，偏远之地，最是避人耳目。


    地近剑林，剑意渐盛，峰顶云层厚重，仅在偶有风移影动时才漏出些许月光，勉强照明些前路。


    江菀之正倚在一棵巨树下歇息。倒不是因天色黯淡难以行路，事实上，这对她而言不成问题，即使是山中散逸的剑气对她也并无影响。只是那些外门弟子的确功力太浅，不足以直至剑林，能用的都用了也还剩下几日路程要走。


    她有些累了，身后本无人催赶，自然想停就停。


    但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从容不迫。


    江菀之能感知到有煞气正在渐渐逼近，距她不远处有人受了伤，唇角溢血，面色苍白，身上被人下了如影随形咒。如若不是此间剑气遮掩，其身上的血气怕是早将追杀他的仇人引来了。


    如影随形咒是跟踪类法术，不算罕见。这人死里逃生，如是误打误撞进入此地，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死生有命，与她无关，趁着夜色，绕开便是。


    江菀之想着，不禁望向远处某处。百丈外，十余名中年修士齐聚崖间，修为均在筑基左右，眉间有不少煞气凝聚，却并力追杀一个凡人。


    倘若日行千里符尚有剩余，她兴许也想留下来看看接下来是否有什么趣事发生。


    那群修士结阵倒是迅速，其中修为较高者七名，踏罡步斗，掐诀诵咒。俄顷，云层崩散，明月乍现，如银汞倾泻，枝叶凝霜映光，刹那间恍若白昼。


    江菀之身下本融入周围黑暗的影子重新显露出来。


    “打不过啊……”


    江菀之心中感慨。


    她能隐隐感知到那位受伤的少年身上隐隐有熟悉的气息，但无论是境界还是人数都不占上风。


    且要是这些人讲究杀人灭口，不留余地的话，连她自己脱身都是麻烦一件。早知如此，临行前就应该给自己算一卦。


    这些修士已经发现了江菀之。


    “小童乃玉霙峰青霄元君座下，替元君下山收回法宝，此地宽阔，烦请一让。”


    江菀之面无表情道。


    遗憾的是，那些修士相视一眼，即达成共识——不留活口，绝不允许走漏半点风声。


    风骤起。


    数声闷响，数道质朴的小剑坠落在地。


    若非五彩霞衣相护，江菀之或许已被刺中。她不由得看了眼地上已化作废铁的小剑，观方才来势，大抵是要连续贯穿多回，确保断绝生机，才肯罢休。


    血洞贯穿身体，鲜血直流，那种画面江菀之只略一想便觉残忍非常。她不禁冷声道：“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何必如此相逼？小心因此耽搁反失良机，再触怒青霄元君，得不偿失。”


    灰袍修士桀桀一笑，阴狠道：“这就不劳小友担心了。”


    有无形气流自灰袍修士向外推开，草偃木折，巨石化为齑粉。


    但见其后有一少年，以蟠龙金冠束发，两眉入鬓，凤目含星，鼻挺如峰，唇如点朱，纵衣染泥污血垢，仍不失龙章凤姿。他本非目盲耳聋之人，对外界动静亦有所察觉。此时手中正执一剑，虽身形微颤，却皎如玉树临风前。


    当真是郎艳独绝的翩翩少年郎，这般样貌竟是与师兄相比也不遑多让。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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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也是陨铁铸成的好剑，只是在修士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既已见过，今日两位共死也便不算冤枉了。”


    言尽于此，江菀之仍驻足原地，无甚反应，仿佛真因惊吓丢了魂一般。几位修士遂放下心来，在他们眼中这个小辈的确未隐藏修为，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是否会与青霄元君结怨——那件护体的法衣可不是凡物。


    不过就算是天衍山的仙人又如何，今日事毕，天衍的仙人也无法直接出手干涉凡间诸事。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确定她身上没有传音的符箓法宝，才有人对江菀之说道。


    并不是对她心生怜悯，更像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玩弄——反正对方生死不过自己一念之间。


    江菀之笑道：“他人之劫我本无意插手，但诸位既替我结缘，硬拉我入劫，当真是盛情难却，那我便也却之不恭了。”


    这不是一个临死者该有的神情。


    只听得“霭生”二字真言。众人反应不及，刹那间，雾霭弥漫，千峰隐于白茫之中。


    “奇怪，这小童骨龄确为十四，身上无半分修为，如何能用雾遁？”


    有修士念解咒，仍不见雾散。


    江菀之所用法门出于《云笈》遁术第六十一法门——风泽中孚，是如今天衍学宫道家流派中有名的五行遁术。结印时左三指屈如巽卦，右二指叠似兑卦，拇指交扣，因不常用，略有生疏。好在她手指灵巧，即刻印成，风动不息，泽气上涌，形影相藏。


    情急之下，散五霞为辅，自然非常人可解。但到底是一时之计，那五霞云衣虽已赠予她，以目前境界而言，想收放聚散自如尚有困难。


    兑卦属金，同气相化，能敌些许杀招，若是他人久攻，恐不能长撑。


    约已过三刻钟，那群修士仍未觅得解法，攻势也被云雾化解。


    忽然有人意识到此地剑气弥漫，若非以符追踪，他们必定会丢失少年的方位。回想少女起初对他们的言语，却是早已知晓。而那时他们却因未曾探查到对方的灵气波动，以及对方还算谦恭的姿态，小觑了对方，恐怕已酿下大祸。


    于是忙祭出各自本命法宝，想要拼死一搏。


    却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像是瓷器发出的声音。来不及听声辨位，几乎全部修士都在刹那间察觉到危险，瞳孔猛缩，欲催动遁法逃离。


    “迟了。”


    一声轻叹，似乎带着些哀悯。


    江菀之已遮遮掩掩的有些累了、倦了、厌了，因此整个过程极短。


    少年只听到惨叫声，与什么东西在空中穿梭带过的风声。


    弥漫开来的云雾隐隐有红线穿过，片刻便绣出了花枝红袅，那是喷涌出的鲜血，绽于枝头。随之便是“啪”的一声轻响，如果实熟透坠落，接连不断。


    云开雾散。


    仍滴着血的木簪就停在他眉心前。


    少女的脸露了出来——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灿若三春之桃。


    原来这就是仙人。


    以杀止戈。


    木簪又近了一寸。


    少年终于下定决心，毫无退意，不卑不亢道：“此祸皆因我所起，愿……”


    话音未落，就见漫天血光下，又一人昏倒过去。